至尊者的不朽之灵:薄伽丘和《十日谈》
吴元迈
前 言
一位不朽的作家,首先代表着人类的尊严,代表着民族的良心。他谛听着至尊者的呼唤,渴求尽善尽美的境界。他张扬人性中的真善美,关注民族发展的远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他坚定地往前走,趋向永恒,坚毅地燃烧着生命的辉煌。他表达着人的尊严,蔑视一切丑与恶,倾心于对永恒的追求。他的生命全部体现在他的文字中,写作便是他存在的方式。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尘封他的伟力,汩汩而淌的生命之流昭示着他的辉煌。叙述着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故事,记忆敞开它古旧又温情之门。他的民族为他自豪,他因自己的民族而不朽。达到此种境界者,乃真作家也。
世上鲜有达到此种境界的作家,薄伽丘有幸列身其间,《十日谈》的魅力便是他的丰碑。在作品中,薄伽丘表达了一种神圣的信念:人类的尊严至高无上,没有什么能凌驾她之上;人本身便是目的,唯有它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文学的目的便在于表达这种信念,它不能带来钱财,但它悟到美的存在,并真诚地相信用语言可以把它表达出来。薄伽丘对人和文学的自觉,是对中世纪宗教的反动,显示了人文主义的光辉。
自从哥伦布环球旅行之后,冒险和怀疑精神便深植于意大利人的血液之中。世界不再如教会所描绘那样,充满了毫无根据的幻想和先入为主的成见,天主教对精神控制的权力也受到动摇。意大利人在发现了自然的真实面目时,也就认识了自己。自然是美的,葡萄藤的浓荫覆盖着岩石蹬道,峭壁间生长着橡树,画眉鸟在林间欢唱。金盏花漫山遍野,长满灌木的群山间流水奔腾。在自然面前,作家的灵魂复苏了,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生命力的冲动。
在灵魂颤栗的瞬间,薄伽丘向我们展示了心底深处许多美妙的图画——刹那之间的欢乐和悲哀。他的十四行诗,对这种感受作了最有力和最有效果的描绘。爱情是使人性趋于高贵和纯净的力量,灵魂的归宿应是被爱净化了的地方。春的忧郁,诗人老去的悲哀,在细致的描写中缓缓呈现。他迷恋古时的辉煌,述说了一个又一个爱的梦想,引导人们去瞻仰英雄和忠实于爱情的人物,觉醒的对古代的追忆,很快便使中世纪一切幻想的产物黯淡无光。
自十四世纪以来,希腊和罗马文化在意大利文化中占有强有力的地位,被当作文化的源泉和基础,成为意大利文化中一种新的精神力量。在摆脱了中世纪神学的桎梏之后,文化需要一个向导,来寻找通往新世界的途径。古代文明使每一个人感受到丰富的知识和真理。它的复兴伴随着意大利人的创造而焕发新生。薄伽丘首先是以编辑拉丁文的神话、地理书和传记而闻名的。在他的努力下,欧洲第一次有了荷马史诗的拉丁文译本。他崇拜但丁,曾经亲自手抄《神曲》,并作了详细注解,在时人心中,他只是古代文化的活代表,却少有人把他看作时代的代言人,民族精神的塑造者。
历史的评价往往是公正的。当我们拂去时间的隔膜,我们发现了薄伽丘对本民族文化的贡献。他的矛头对准的是不知生之目的,不去感受美的伟力的蠢才。在他的作品中,不再有对宗教狂热的崇拜,有的只是谐谑与嘲讽。一切神圣露出了它虚空的本质,一切旧有的圣洁显示了它肮脏的面目。世俗精神取代了神学的中心地位,激情代替了死板,人性代替了教义。薄伽丘用他的如椽之笔向意大利人民诉说了人文主义的胜利。
热烈奔放中略显放肆,精心构造中见出粗疏,《十日谈》深深带上了时代的烙印。在一种文化初生时期,它是狂放不羁的,带着昂扬的冲动,挣脱旧有枷锁的羁绊,在不定型的原野上泛滥。因此,《十日谈》在艺术上是粗糙的,在思想上有时还有自相矛盾之处,然而,这都不掩其价值。当诗人的桂冠献在薄伽丘头上时,他已经被民族接纳了,至尊者的呼唤又从灵魂深处悄然升起。
富足的生活并没有挡住他流浪无涯的冲动,仕途的坦荡并未让他一展宏图,在薄伽丘心中,美的幻影一直紧紧诱惑着他。月桂树美丽而孤独,爱情醉人而忧伤,诗神轻轻细语,引导他接近神秘之地。他的双眼被至尊者的光芒所晕眩,灵魂也为之震颤。在体悟到永恒之时,他获得了不朽。善与美,是永远不能遮盖扭曲的,无限趋近于她们,便是人类的尊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