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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小说] 《刘小菜和刘鸡儿的故事》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苏成明

#1  [短篇小说] 《刘小菜和刘鸡儿的故事》

  我是刘小菜,我妈是刘鸡儿。有时候我妈是刘小菜,我才是刘鸡儿。
  其实,无论别人怎样叫,叫去叫来都没有叫错,因为,那年头总是她在前,或者是当有人上我们的摊子跟前选菜讨价的时候,她都会跟抢彩头样撇开我,唱词般的声音,歌一样,鸡一样,咕咕咕,咯咯咯,宛转鸣脆,犹如口吐莲花的飞要占了我风头;就这样一来二往,又,日子再一长,别人当然只知道她——我妈姓刘,而我便自然衍生地跟她姓了刘;——那是上个世纪76年以前的事,之后我下了乡,因为她没了帮手,就自个儿琢磨的进了一家运输合作社,图的便是能弄来一辆不花钱的人力三轮车;这样,她除了可以靠自己的力气到外面去挣钱外,仍然还能整几个豆芽钱。
  很快的,时间到了78年,这天我妈不知从哪儿听来就要改革开放的风风,随即便托人写来一纸退休顶替的申请,把我从下乡的地方调了回来。刚回来那天,记得我妈见我时的第一句话就筋蹦蹦对我说:“明娃子啊!老娘这下可要大干呐!哈哈!”说到这儿她就把话给停住,跟着瞪眼放电,诡谲的闪了神儿对我说:“从来你都晓得我呢?那个,你先累着,将来就等好享我的福吧!”
  本来就在乡下混来“胎兮兮”的我这会儿还有些没有回过神,听她这么说,当然不敢顶嘴,过了许久才冒了胆试着问她:“好是好,本钱喃?”
  我还要往下问。我妈拦住我的话对我说:“钱不用你操心。明大早,我搭你板板车出门。”
  昨晚上不知她筹划了多久,摔瞌打睡的刚搭上我头一朝出门挣钱的车,脚一提,身子一歪,蜷车角儿睡了。
  我有些担心,对她说:“妈,坐好哦,别抖下来罗。”随后,车儿就在三颗星星,半个月亮,电杆上还亮着香火样路灯的白油街面上叮叮咚咚,嘎叽嘎叽走起来。
  第一天上班的我,心头脚下都有劲。屁丫儿夹住三轮车前面那处有点像小时候上幼儿园坐的那种木马儿凳子上,先经城里到城边,然后从城边到城外,有几回我弯拐急了,车一辙,后面一只轮子便悬了空,急得我认为她一定掉地了的忙回头,却见她要断气的酣得正香,心就想:“她咋就没有落地上呢?”
  又纳闷的走过一阵,黑糊糊在一丛竹林边,我妈仿佛突然活过来的在身后用过去单位里领导对职工那种口气说话了,她说:“明娃子,到呐哈。把车给我顺路边靠好。”
  我有些莫名其妙,刚要问,她又开了口:“明娃子,你先别着急挣你那几个牛劲钱。二天等我整了大钱,有你好日子过哩。”我听见,只好改口说:“哎呀!这不是张老娘的家得嘛!”我一边说,一边顺从地让车子滑路边停好,随她沿田埂过了处水沟,然后进了林。张老娘的家,到了。
  “疯婆娘!这么早就来呐?——揶!请帮手咯?连明娃子都来喽!”她这样叫,算是连我也招呼了。
  张老娘还要说什么,我妈截住她的话大声说:“张婆娘,我那老干爹,还有我那歌(个)干女喃?”
  “哦!在笼笼头!还没有放出来喃!”
  “快快快!放出来!让我爱一下!”
  我妈在讲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张老娘转身去了屋里,不等我回过神,蓦地,突见两只鸡从黑糊糊的屋里扑地就朝我妈去了,直乐得我妈——起先像鸡样的乱叫一通,后又“咯吱吱”打过一串哈哈后才伸出臂膀蹲身张爪将它们揽住,口里一连串“喔哦喏!揶呀呐!乖!”的念念有词。
  立在巴掌大院角的我起先是哭笑不能,听她们神吹,后又见我妈将一公一母的鸡揽怀里将鸡头往自己脸上紧帖,继又将嘴唇尖来同鸡屁儿样的嘟起,一个劲直吻得鸡们咯吱吱乐,末了才热艳艳闪了诡谲的笑对张老娘说:“呵!没有五斤都有四斤!张婆娘,讲好了的哈。让我先领回去养几天,卖了好价钱,我给你送来!哎!——改革好啊!开放好啊!为了我这张嘴!你不干,我干!你不敢,我敢!”
  “就四斤嘛,秤也没球得哩?哦——对呐!我得去田坎坎给我那猪仙人割草罗。”
  出来,我和我妈各自怀抱只鸡回车上刚坐好,后面我妈又喜滋滋,违拗不得的命令我了。她说:“明娃子。调头。回去罗。”
  听见后,我心头咯噔的一下就想:“这上班第一天就泡汤。”
  心虽然在这样想,脚下已不情愿的同踩水车样绾起了圈圈,跟着,车就嘎吱吱调了头。一路上,便有人眼馋的朝坐在车上的我妈喊着问:“大娘!这鸡卖不?……”
  门开处,我妈首先为鸡擦屁股,说这样鸡不乱屙屎(有时灵,有时不灵)。随后便从车上用来装沙运石的竹筐里拿出刚才在路上专为鸡们准备的早餐——凉粉来。
  首先,我妈将一大坨小山样肉墩墩的凉粉摊手掌上,用刀平开成有脚板那么厚的片,再切成比老指母还要粗的条,放入盛了水的盆后,才不慌不忙坐下来。她一边坐,一边从喉里发出比歌还要好听的声音,鸡就着了迷地到她身边候上了;于是,先见她提起顺手的那一只,用双手的手拐子至手掌间那一长节胳膊将鸡放两腿间不松不紧地箍好,再见她伸左手勾样的母指和食指将鸡嘴一捏又上下一抠,鸡就引颈高歌样定格在她腿上了;直到这时候我妈才不慌不忙地用她鸡爪样的右手指熟练的拈住凉粉往鸡嘴里送,每送一次完事后,她都要将右手顺鸡下巴移至让左手扯直了的鸡喉处轻轻地顺势抹抹,这样,凉粉们才从鸡们的嘴里、喉里,舒舒服服地滑了胃里;接下来再在鸡的头顶绾一草圈高高竖直,拿自家当门放好,就有人上前讨价了。挂秤一称,八斤。
  一晃半年去了,半年里——我眼见我妈的包里一天比一天鼓,走起路来腰姿一天比一天挺,越活越精神;而我却人模狗样的就在前几天才让单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找上门来,说我用国家财产搞投机倒把,眼鼓鼓让别人把车收走了,名也让单位给除了。刚闲过几天,这天却见我妈出奇地推回辆跟瘦狗样的小摩托回来,还头一朝和颜悦色对我要好的说:“明娃子,你愁啥子呢?有当妈的给你撑起。二天接婆娘,生娃儿哩,老娘全给你包啦!我想好啦!明天你先载我去把张婆娘那鸡钱给还啦,然后咱娘俩还赶场卖鸡去!”
  她在说,我在听,心里却想着从前和我一道下乡的哥们做的做生意,办的办公司——全发啦,而我还仍然人模狗样地让她牢牢控制在跟前。
  没办法,第二天大清早,我第一次骑上那辆狗一样骨碌碌的摩托车,——起先是载上她在大街上左拐右曲,一腾一捺;然后是上串下跳,忽突忽止。羡慕得路人几近仰视地一路去了张老娘家,刚到竹林边就听见张老娘扯开熟悉的喉咙,乐疯了地朝我们暴喊起来:“嗨呀!刘婆娘!我还以为你死罗喃?……”
  从张老娘那里出来,我的车技要好了点,却还像挽圈圈,小儿撒尿,一路折腾得我妈——起先是昏头转向,天晕地眩,随后是呼天唤地,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才到了乡场的鸡市上,钻人堆一瞧,好鸡早没了。我妈见状,当即着了决断,转向卖菜。
  卖菜要比卖鸡这样“活“的家伙要好些,对我们当然也是老手,其想赚钱的“手经”靠的还是要把小蛇样的秤杆子耍得神出鬼没。虽然这么干同样奸是奸了点,但看在钱的份上(哪怕这钱仍然揣不到我包里头),我也愿干。恰这时候自家门前又改成了菜市场,这么一来,生意做起来就更顺手;只是几年下来,我妈对我讲的那种享福的日子,我不旦连个影子也不曾看见,却还仍然被牢牢地掌控在她的身边使得我团团转;更让我扫兴和没劲的是时常还搞得我裤裆里那家伙“雄起雄起”的见了女人就难受,而在我妈眼里呢?又仿佛是我吃了她闲饭的动辄便警告我,说什么就你这熊像,二天还指望我给你讨婆娘。
  这天,我终于忍不住朝她火了。我说:“八年啦!妈!你涮我坛子嗦?这就是你说的过好日子——喔?我连单位都戳脱啦!”
  话没说完,我妈的脸翻得更快,她说:“妈!——哪个是你妈?我日死你妈!”旋即又带了哭腔数落的骂我说:“好你个死娃娃啊!——短命的!挨刀的!坐班房的贼娃子!——呜!他爸呀!你命不好哟!没赶上这改革开放的好日子哦!……”
  这哪是哪嘛?
  后来大概是连她自己也发现这骂法不对头,旋即便止住还挂在脸上晶莹的泪儿哧哧笑,刚笑过,又见她勾腰弯臂往自己嗅哄哄的腰里不住的撸。
  见此情景,我有些慌了,紧张地认为她一定让我给气噎着了的想说什么,忽见她跟从前满清时候,别人鞠躬那样手捏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朝我一“涮”,说:“去!一万!给老娘拿起爬!二天接婆娘,生娃儿哩!——老娘不球管啦!”
  我妈这一手真来得太突然。出手就一万。
  我怀疑她有些疯了,紧张地盯住她不敢接,恰这时她又冲我发话了。她说:“死娃娃!拿着哈!再不拿!你看我——老娘一把火把它烧啦哈!”
  听她这么说,直惊得我刚朝她伸出去的整条胳膊都麻酥酥,软溜溜,有那种隐隐着痛的感觉。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我战战惊惊刚把钱接过手,她竟表现没事的调转身,走了。
  见她这样,我更后悔了,并感觉到——我现在捏在手头的钱是多么的多余和让人何等的讨厌!——讨厌到如我妈讲的那样,恨不能一把火把它烧掉!但事实是——像我和我妈这样用胸口粘钱的人,莫说一万,即便是真要有人赌我们——哪怕是烧一分钱,然后再倒过来赏我们一万元,只怕都没有那样的脾性。就这样,事后竟又还害得我虽然明知手头捏住一万,心里也认定是一万,却还仍然不放心的拿屋角角数过几遍,又惶恐过几天,最后才咬咬牙,单脚利手地沿袭了我妈那一套老路子,——比如,出门进货时,裤兜里一定要揣块吸铁石,这样好尽量让别人的秤砣向下引;卖东西的时候尽量要用自己特制的秤;再不就趁别人在看秤杆子上“点点”的时候,用提‘秤脑壳’的手掌将秤尖儿压得老高。又比如,卖菜的时候一定要浇水;卖鸡一定要喂凉粉,等等。——还莫说,就我这抠芝麻、拈蒜皮的小生意加小动作做了不到两年,合上前头我妈给我的加在一起,自己竟有了三、四万。
  照理说,那时候咱无论怎样都应该称得上是位有钱的人了,特别当我在外面进货的时候,别人还会把我同我妈那样当人物看,自己感觉也像那么回事,只是有一事老让我感到疑惑,那就是在自己讨媳妇的问题上还是不成。想来想去,最后我终于弄明白点儿,一定是自己在外面背的那个“刘小菜”,“刘鸡儿”的名声太臭了,若不然,前一阵我妈在外面为我寻的那几个曾馋得我心头麻慌麻慌的小女人怎么会——也不该只让我天马行空的乱想一通就再不让我想二回了呢?想了这些,加上别的许多原因,最后我咬咬牙,改了行。几年下来,自己五金建材的,又赶上改革放开的火越烧越旺,生意更愈做愈红火;这样,自己终于才能够不再像从前那样霉头霉脑,而是身着舒展的谈了几回对象,期间还解恨地睡过两个;不幸的是当我每一次让她们去过我臭来五味俱全的家,那些可恶的女人们便鼻子一捏,一去,没了。打那之后我心里除了暗暗地咒骂那些有眼无珠的女人们外,更伸出种见鸡就恨的咋看咋不顺眼,还时常趁我妈不在,自己便如同斗鸡似的整得它们摸不着白,特别对母鸡们的屁儿更黑,常搞得它们满屋子乱窜的朝我乱叫乱嚷:“咋子嘛?咋子嘛?”
  一天我正在屋里把鸡们辇得起劲,不幸让我妈给碰个正着,气得她跨过门坎就抖着嗓门朝我破口大骂说:“揶!死娃娃!它是你祖宗!……”
  我见势不妙,朝她瞪瞪眼,甩门遛了。
  事后我回想起那天她骂我的话,竟奇迹的发现她好象不再像过去那样动辄就朝我一歇乱臊心里就感觉有戏,于是我给她安了个套,但没有马上下。一天我终于瞅准她开心的时候,于是自己先自个儿嘻哈上一阵,然后讨好地对她说:“哎呀!妈!你今天的生意不赖嘛!”
  果然,这天我妈的心情特好,并把我早为她准备好的一大筐好听的话接了。她说:“就是嘛。你做你的,我干我的。二天不要拿我的鸡发气啦。它们又没有惹你。”
  前一阵因为我整她鸡的事,已经好久都没能这样和她对上话了,这会儿见她这样,心头除了高兴,还有那种阴谋就要得逞的兴奋,于是我接住她的话进一步说:“依我说啊!你现在又不愁吃,不愁穿哩!就不卖了!行不?……”
  结果是,我话还没能讲完,她那张刚才还带了点笑意的脸马上就凝固了。无奈之下,自己只好把剩下的话给咽住。
  日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好不容易又熬过些日子,最后看看实在没戏,只好狠狠心,在外面一处楼里买了房,搬出去。
  ——我这边,顺当的年月就像开上自己亮堂的车儿,日子一梭就去了。
  老娘那边呢?这时候生意早做不动了,却仍然还一辈子离不开鸡的在屋子里养上一大群,有时也卖上几只,但总的是以爱鸡为乐。
  这天,我带上妻子女儿回去接她,老远的瞧见她照看着一群鸡儿子朝我这边望。到了跟前,我报怨的用早先那种习惯口气对她说:“叫你别卖。你偏卖。”
  她说:“我没卖。我养。一个人呢。这日子咋混嘛?”说完话,眼巴巴的朝我望。
  “好了好了,我是来接你的。”
  “我呢鸡喃?……”
  “带上一起走。”我有些不捺烦,朝她发气说。
  一家四口各抱一只鸡上楼,女儿在前面刚要开门,我妈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说:“乖孙女!你等一下哈!让奶奶把鸡屁儿擦干净再抱进去!”
  女儿舌头一伸,伴上鬼脸玩皮的自言自语说:“咦!从来都没有听老师阿姨讲过——还要给鸡擦屁股?揶!……”
  回到屋里后,要做的第一件事首先是为鸡们腾卧室。晚饭后我妈去了常为她准备的自己的房间。我和妻子刚要休息,女儿从自己房间带上玩皮、诡谲、神秘的小动作,悄悄地告她状来了。她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看见奶奶抱着一只鸡在睡。”见我们有些不信,又补充说:“真哩!我进去的时候,那只鸡还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望我呢!”
  第二天起床后,我好奇的先去了鸡卧室,发现地上干净的连能飘上天的绒毛都不见,心就想:“我的天!她该不会让四只鸡都陪她睡哇?”心头正在纳闷,外面门铃响了。门开处,我妈怀抱只鸡,后面跟仨,刚从电梯出来。还说:“别人遛狗!老娘遛鸡!”
  几天后家里又多出几只鸡,加上她爱鸡爱来不忍心让它们老关一间屋子,这样,整个家便变成了“雀雀”窝,桌椅板凳全蹲是鸡,还昼夜不分,鸡鸣三楼的全乱了套,一个劲“强奸咯!强奸咯”的成天叫得人心发怵。
  家里早成了鸡窝。妻子人大,还能忍;女儿的嘴却早已嘟成了鸡样的尖嘴壳,有时竟又气来扁成了鸭嘴壳。我见事不妙,只好对女儿正色说:“不许乱讲话。她是你奶奶。”
  最让我和妻子难受的是每天当我们睡到最补人的时候,我妈都会跟吹哨子似在客厅里抽上一阵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学会的烟,那种在吸烟时因为口没能闭严所发出的嘘嘘声仿佛在为小儿屙尿。
  我早已经习惯了,更有十层把握知道她这时候正在为夜闯我们的房间运足最后的勇气,随后她就幽灵般悄悄地进我们房间,又细心的拿上根凳子到我床头坐好,有时等一会,有时干脆就直接试探性的悄声叫我了:“明娃子,你睡着了没有啊?——哈哈!死娃娃!我就晓得你哩?”
  我妈说后面那几句话,是因为她发现我睁了眼,心头高兴。接下来就开始了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者干脆就是她自己编辑的陈年旧事,当然,这里面大多是以鸡的故事为主题,随后再展开,但几乎没有一次讲圆过。
  这天夜里她又上了我的房间,但好在我早掌握她一个规律,就是只要我起先不扫她的兴,到发现她有些疲乏来要睡回笼觉的时候才不轻不重地顶她几句,这么一来,她就一定会带上愠怒,讲出她让我最怕听的话,随后就会满意的回自己房间。这回,我仍然还是以同样的方式,等她到了兴致不算太高的时候,找准个她不能讲圆的漏子顶了她。果然,她又上了我的当。她说:“忘啦?老娘一堆屎,一滩尿,把你拉扯大。没良心!”
  我说:“好啦好啦,我还要睡呢!你每次来,成天就鸡呀鸡。”说到这,我话锋一转,虚眼瞧她一下,接着说:“依我说啊!这回不养,也不卖了!行么?”
  她说:“好是好,可我就想。只是人老了,有些拢不动哩。”说到这儿又轻轻地叹口气,补充说:“我要像你有辆车就好呐!”
  她这话我早已经听过多少次,也心知她在动我“车”的脑筋,却一直没有答应她。这回转念一想,又感觉我这样老把她同小孩样圈在屋里也不是长法,更要紧的是,假如她哪天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身边没有个人也不行;再见她讲完过后那副让人可怜得几近落泪的模样,最后我只好狠狠心依了她,但仍然还是有点不服气的对她说:“你折磨我这么长时间,原来就是想要我为你配辆车子嘎?这样一来,你便好在你从前那些鸡贩子面前显洋盘啦!是不是?”——讲到这儿我把话停了朝她观察,发现她竟像我女儿找我要东西被严词批评后,仍然还顽固——又还不服气的摆出那种我就要的神情。末了,我对她说:“行嘛,我就给你配辆车。从明天起,让老张跟你。什么油啊工资都不用你管。你爱咋的就咋的。行了吧?”
  看得出来,这回她真的心满意足了,却还赖在床前。过了好一会才像从前我第一次问她那样对我开口说:“好是好。本钱喃?……”
  “嗨呀!”这下我也乐了。我说:“嗨呀!妈!你还找我要本钱呀?我早给你算过啦!你现在没有一百,也该有九十九万?”打了个顿,又说:“行嘛,就给你一万。”
  她却说:“明娃子,有钱要想到没钱的日子!将来我走啦,这些不都全还是你哩!”
  终于,大清早的,我同公司的老张各自提了鸡送她,脚下跟一群,从电梯出来,由我满意地扶她上车坐好后,我妈走了。
  十年前我妈真的“走”了,是抱着她断最后那口气的时候让自己给捏死了的那只鸡走的。到我妈就要升天那一刻,是我跟负责殡葬的同志讲了许多好话,最后才让在众人诧异的注目下,让那只倒了大霉的鸡陪上她,在一遍沉重而又庄重的——慢四步的哀乐声中进的那个铁炉子。老远地,我先见高插在房顶处圆筒子的顶子里冒出股黑烟儿,化做一只鸡;后又见圆筒子的顶子里冒出股红烟儿,化做一只鸡,走了。一晃十年又去了,在这十年里,当我每每记起从前我和我妈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事儿,免不了老会伸出许多感慨,而更多的,是感恩的心。
  2008年10月7日



自由的思想主义者。
2009-10-4 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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