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灵魂的沉思
章凝
怎么,你还生存着吗?
为什么生存呢?有什么益处吗?
凭什么生存呢?有什么方向吗?
继续生存着,不是疯狂吗?
─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今天是我生日,没有快乐,只有忧伤和惆怅。年龄的数字,一年比一年陌生而恐怖,我的生命之树开始落叶缤纷。
身不由己被地球裹挟着又转了三百六十五圈,同时绕着太阳作了一周向心运动,人生的步履朝坟墓再向前迈进了几十甚至几分之一,除去这些冷冰冰的统计数字,我本该快快乐乐的生日还有什么其它涵义?我也很希望能借此机会轻松一下,哪怕自我麻痹一天也好,结果是哪一样都没有做到。
一年一度的生日总是对我冷酷无情,它将我深深埋藏于尘世沙土里的脑袋揪出来,强迫其履行自己无从逃避的职责,站起来直面那些刀锋般的问题 ─ 我是谁?人是什么?我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意义?等等,一想到生命的问题我就不禁黯然神伤。
我是谁?这个问题对我如同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它是长久以来我含辛茹苦耕耘的土地,至今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收获,最后成为终身不解之谜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本没有什么稀奇,我并不想怨天尤人,要知道在我之前,与我同期,一代又一代,多少思想苦行僧已经或正在思索这个万古长青迷人的头痛问题,他们有些自称转出了这个魔方,而更多的则是紧锁着大同小异更深的眉头步入各自的坟墓。只是他们的成败与否和我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他们寻找的是他们是谁,而我迷失的是我自己 ─ 我是谁?
我是一个人,一个上帝亲手或间接创造的生灵,对这一点我毫无疑问。和许多自认没有愚昧无知到相信人类是上帝创造的人截然相反,我没有自作聪明到承认自己是猿猴甚至蛆虫的后代 ─ 这是客观存在事实,已经为大量证据所证明,不论你拒绝还是接受,承认或是否认。─ 这话我也能说。信仰是一种人生趣味,谈到趣味没有争议,任何人都有权力宣称贝多芬的交响乐不过是几堆烦人的噪音。
可是 ─ 这最令人悲哀的可是,和大多数将全身心交托与所信神明的虔诚信徒不同,相信造物主并没有解决我的根本灵命问题,就象知道自己是人却不明白人是什么,确信本体活着但又不清楚为什么而活一样。我致命的问题是不清楚我这个所谓的人究竟处于一种什么存在,或者反过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形成了我这个通常意义上的人。我是什么?什么是我?人是什么?什么是人?存在是什么?什么是存在?--“什么”是什么?什么是“什么”?或许此类问题本身就成问题,我这是在孜孜不倦地探索真空里悠扬婉转的乐音吗?
首先我的起源绝对不可思议。当初我忠厚善良的父母行使天然赋予的权力,完成平凡而神圣的使命,如果事情发生在另一个时辰,或早或晚哪怕三五秒钟;如果他们换一种行为方式,譬如说爱得更加激情或者稍微温柔些许;如果那个特殊的夜晚天气不那么配合默契,假若窗外刚好或刚好没有拂过一阵微风,那么他们爱的结晶最终就极有可能不是今天的这个我了。只可惜所有这些事后的假设全不成立,于是我的命运被交与鬼使神差:爱的伟力唤醒了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种籽,聚合成一股朝新生命进军的蓬勃洪流,滚滚穿越过阴暗的生死隧道,奔涌向那黑色宫阙里唯一的光明。满怀求生期望的尘埃们勇往直前、争先恐后,似乎都明白自己以秒为单位的命运不是生存就是灭亡,他们其中的每一微粒都有大获全胜的机会,最终担负起天意或自然赋予的平凡而特殊的使命,加入有血肉有感情更有思想的万物之灵的光荣行列,可是这千载一遇的天赐良机微弱得仅有几亿分之一,冥冥中或许早已命中注定的幸运儿只可能产生一个,其余的统统被无情地淘汰出局,永远失去由渺小卑微蜕变为高大神奇的可能。在这场壮丽而残酷的追逐生命的奥林匹克竞赛中,我于万幸中不幸中了头彩,倚仗着阴差阳错捉弄人的玄妙造化,千万分之一的理论机率转化为百分之百的严酷现实,踏着亿万同胞姊妹兄弟的血肉尸骨,我荣登本星球至高生命的加冕台,十个月后哭号着降临人间,世纪悲剧就此拉开序幕。
左一个不幸右一个悲剧,实在有负命运之神的莫大恩典。我的降生是我一生中最奇妙的经历,她奇妙得让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唯物论者所谓的自然机率,而只有顺从心灵的引导谦卑地承认此乃造物主的奇伟作功。只是造物主为什么要拣选一个不仅不懂得感恩戴德,而且对自我存在较真儿得近乎偏执的生灵?放他去尘寰踽踽踯躅一遭于己于人有何益处?存在即感知,感知了就思索,不安分心灵的触角拨动大脑活跃的神经,感知愈敏锐,思索就愈深重。根据我至今积累的点点滴滴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我不得不毫不矫情地坦诚直言:基于我们美其名曰追求幸福实则欲堑难填的天性,个体存在痛苦总是多于欢乐,总体存在人类社会苦难遍地;生命没有明确的即时和终极意义,时间和死亡将世上的万有虚无,再美好的人生也有终场落幕的时辰,既然短暂光明的结局注定是永恒的黑暗,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干吗一定要接受这先得后失多此一举的愚弄。认识到这些我难以不扼腕长叹:智慧毁了智者的生命,存在即合理不适合存在意义不是全然乌有就是荒诞不经的存在,活过一次绝对不比从来没有活过更好,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则是一种先天的祝福,虽然这福气的承受者已经无从谈起。拒绝自欺欺人的人生观于人类社会从来缺少共鸣,热爱生命的人们给我列举出一千个活着如此这般美妙的理由,他们的亲身见证生动而感人,我丝毫不怀疑他们阳光般灿烂欢笑下发自内在的纯真,更由衷羡慕这些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我不忍以尖锐的雄辩戳破他们美丽的童话,将人们自热爱生命甜蜜的梦中唤醒是残忍的行为,这个世界上终生失眠的灵魂有一个就已经嫌多;我无意自诩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尼采医生的自恋式理疗对我的效用早已经过期,况且我也并不认为我精神的天生沉重要比世人的自然轻松更为高贵或先锋。我尊重所有人形形色色的性格状态,理解那是一种难以并且毋需被改变的东西。我对除去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以微笑,同时友善地接受他人相同的馈赠;生活于我而言自然不是一出轻歌剧,这一点不妨碍我喜爱聆听人间喜剧中此起彼伏的笑声;虽然那笑声对我的积极影响即使不等于零,却也微乎其微,我活在一个自我封闭起来的漫漫长夜,在那里独自仰天遥望,寻觅着那不可寻觅的无名的启明。
我是什么?首先我是物质,由所谓的有机物和无机物构成。原子暂且不论,物质的基本单位是分子,几十亿个肉眼看不见的分子以某种神秘的排列方式组合在一起,于是就形成了一个自开天辟地以来完全独特的存在体 ─ 我。我既是这几十亿分子的概念化统称,又是他们的终身制总统,肩负着照看他们日常起居、喜怒哀乐的责任。表面上我君临天下高高在上,实际上是一个被暴民挟持奴役,叫你往东决不能朝西的走卒。
“人活着就是移动物体”,好像是那位曾写过一篇平庸的名作《为什么我不信上帝》的爵士先生说的,首次读到时很是触目惊心。原来我生命的神圣职责是移动这几十万亿个每隔几年就全部新陈代谢一遍的细胞,自它们低级的吐纳吸收排泄,到中级的物欲享受追逐异性,再到高级的文化生活思想求索等精神活动,我活着的全部手段和目的从来不是为了静止,而无一不是为了移动,为了细胞子民大众们贪得无厌,安逸了还得舒适、舒适了再要快活的移动。彗星孤零零游荡于茫茫宇宙,我随布朗定律移动在滚滚红尘。
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时常不堪重负间或游刃有余,就这样蚂蚁搬家似的移动来移动去,忘却自我时尽情享受移动的浮华乐趣,回归自我后沉重感受移动的虚妄本质,奔波劳苦忙忙碌碌一生,却从来不清楚为谁而奔忙,为什么要移动,移动的是什么,不移动怎么样,移动了又如何?最后终于精疲力竭再也移不动了,毛驴拉磨式的人生马拉松挣扎着熬到了尽头,油枯灯灭的时辰到了,我生命的宏伟大厦就此倾覆,千千万万来自尘寰的粒子分崩离析作鸟兽散,重归组合前他们原先的出处,不是腐朽风化没入泥土,就是烟消云散升入大气,干净彻底得不留下一点儿昔日风光的痕迹。犹如微渺的流星倏忽划过漆黑的夜空,我曾经伟大地生命过一回,这无比奇异美妙,对于我个体来讲是如此辉煌壮丽的事情竟然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象一滴为大海无情抛弃沙岸的水珠,被大地和天空分解收容,收容以后的我就再也不成为我了,想起来真令人悲哀莫名。当然事情也有不那么教人寒心的一面,根据所谓的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定律,这几十亿眼下如钱币般属于我的分子,于我之后将继续在地球的金融系统里兑换流通,一个也不会逃离大气,他们将一如既往永存于天地间,少则数千载,多则几亿年,他们将与星球甚至宇宙同生死共命运,当然那时的一切已经和我毫无任何关系,我用不着为我今天保险柜里的金银珠宝的未来归宿操心;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出于妄想永垂不朽的可悲心理,经过多少年无数代,这些曾深深打上我生存烙印的微粒,保不准会逐渐转化为动物、植物、水或空气,经过生物循环系统复杂的物理化学运作,最终重又进入新的未知人体,再次融入万物之灵的生命,由此于某种意义上使我复活再生,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部分。顺着这个似乎无聊之极的狂想向前类推,原来我 ─ 至少我的身体根本不是什么崭新纯粹的东西,它不过是历史亡灵的聚合变种,取材于无数远古的化石遗骸,人本来自尘土,复归于尘土,我来源于一代又一代先人尘土的积淀。如果生物圈真是这样荒唐的话,没准儿我的血液里流动着贝多芬、莫扎特曾拥有过的原子;当然万一不幸正好相反,我的大脑中也完全有可能搀杂着当初构成希特勒的元素,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又感到冥冥中有一双略带嘲弄微笑的注视着我的眼睛。
哦,这种机械移动物体的人生,尘土循环转化的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物理支点,我可以托起整个大地”,我要说“给我一个人生支点,让我不这么盲目地移动我自己”。我的眼睛看不见外部世界无处不在的红外光波,我的心智感受不到内在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 ─ 那对我而言重要性一点不亚于阳光和空气的东西。没有阳光和空气我的肉体一时也不能存活,没有存在的意义我的灵魂半刻都不得安宁;谁能拯救我于悠闲舒适的水深火热之中,引导我走出这亘古的迷宫。卑微无助的我迄今所能够做的一切是发问,问那些号称人类知识宝库的浩繁书本,问小撮多少可引为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而更多的是问那我坚信却不幸未能笃信的上帝;我执著得近乎顽固地千百遍无数次地询问,虽然明知道最终得到明确答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询问到最后,几近绝望的我不觉开始怀疑探索意义本身的意义,终于有几分意识到我这很可能是在庸人自扰甚至无事生非,我寻求答案的问题本身成立吗?你夙思夜想的意义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东西?问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是不是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意义,而什么是意义呢,看似显浅其实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带出一个新的不解之迷;再有什么是意义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反过来对于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存在体的意义是对存在体本身有意义,还是对存在体之外的什么存在有意义?等等,如此看来我会不会是在费尽心力地缘木求鱼?为什么硬要知其不可为而为呢?偏要和自己过不去,聪明人做着傻瓜的事情。既然慈悲无量的造物主指派我作为高贵的人活着,我俯首遵命尽力活出个人的模样儿就是;顺其自然有一分光发一分热,生死由天享受生活的无穷乐趣;人生苦短岁月如梭,为什么要嫌自己头发花白稀疏的太迟呢,干什么不好偏要刨根问底探究天机。设身处地为全能的上帝想想吧,他安排周全的事情一定有他妙不可言的道理。你随手给了一个三岁小孩一块巧克力,一般来讲会是出于什么心理或目的呢?这小孩子会不会放着巧克力不吃,却反过来一本正经追问你这种学名叫朱古力的食品的具体成分是什么,吃了以后对身心的益处和弊端,和你无缘无故请我吃巧克力是何居心吗?放下身段作一个三岁小孩子吧,天真无邪于己于人都大有裨益,没听说笑口常开将使你延年益寿甚至长命百岁么。可是...可是我要这么一个外表装潢华丽里面空空如也的珠宝盒作什么?我也愿意尽可能地贴近大地,可是问题是生命毕竟不是一块巧克力;如果没有意义,为什么给我探求意义的渴望?如果不给我意义,为什么赐我生命!
移动物体眼见得毫无意义,“我思故我在”又怎么样?什么是思呢,我又是一点都不清楚。我的思是细胞东跑西颠的物理作用吗?白花花粘滞的脑浆随着血液的循环往复神经质地颤抖,类似计算机芯片于电磁震荡下0和1飞速的张开闭合,于是思想意识流泉水般榘榘涌出;电脑硬件依靠操作系统运行,支配我大脑的操作系统又是什么?是哪只无形的手启动并操纵着这种波动?又是谁在神秘地接收波动的结果?仍是一头雾水莫明其妙。我的思是基本粒子们玩捉迷藏游戏的化学作用吗?某些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的原子的电子流失,正正巧巧为其它的同类捕获;据生物学家说我塞满了五颜六色横七竖八问号的大脑是目前自然万物的最高实现形式,那里的神经元有如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树叶一样多,没有任何两张叶片具有完全相同的形状和颜色,一些树叶无奈随风飘落,另一些于阳光雨露下茁壮生长,于是就形成了我复杂的所谓思想,只是这生动的教学语言对我的求索有什么直截了当的帮助,对于我简单明了的疑问:我思的时候,是“谁”在思呢?如果是“我”在思,我到底“在”哪里?我又怎样才能于这莽莽林海中寻觅到那我所赖以健康存活下去的绿叶呢?
我的思想与我的存在原来是一对难兄难弟:我认真刻苦地思想,但不明白思想是什么;我努力不懈地活着,却不懂得生命的本质。其实形成我思想的生理机制是物理还是化学变化、电磁抑或生物作用并不至关重要,我真正关心的是大脑背后的东西,那脑中之脑,自我中的自我,眼睛里的眼睛。
夜不知不觉渐渐深了,杳不可测的黑色森然接掌了大地;万籁被催眠着堕入幽秘的梦乡,从不知疲倦的晚风也已经歇息;一抹淡淡忧郁的月光朦胧洒落湖上,默默谱写着冥想缥渺的诗意,与天地诸神交流的氛围渐入佳境......
我仰面躺在湖畔湿漉漉的草地上,紧闭上天生不眠者的眼睛,尽最大可能凝聚起全部心智和脑力,开始我既无比喜爱却又有几分畏惧的卧思,往深里想,再往深里想,意识展翅向茫茫脑海的纵深飞翔,穿越过表层一派汪洋,即进入我熟悉的未知领域,那里似乎有一个异于感官三维中的世界,让我既困惑不已又悠然神往。随着遐思层层向上高飞,我内心期待着有一道灵光霍然大亮,照耀着我顿悟人生与生命的真谛,好似昔日希拉山洞里的穆罕默德、伽耶山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时间一波一波漂移过去,我的抽象意识流源源不息向上蒸腾,企望于愈来愈稀薄的空气中搏取终极的升华。时间于清晰的迷茫中近乎陷于停顿,大脑空间随之浓缩凝滞,而呈现在我放大了的思维瞳孔中的一切,除去漆黑一团就是大块混沌。憧憬中的神明灵光到底没有奇迹般显现,甚至都没有瞥见一缕海市蜃楼的踪影,寞然一阵欲裂的头痛袭来,我脆弱思绪的触角碰撞到一层厚重而冰凉的铁幕,接着就再也无法超越雷池半步。仿佛一只身怀高超飞行技巧的小苍蝇,无辜地被诱入半透明的玻璃瓶中,除了徒劳地左冲右突,再就是绝望地向外张望。我最终明白,经过大脑超负荷的高速运转,这里是我生理智能的极限、个体意识圆周的边缘;孤高的雄鹰飞不出寥廓的大气,我不羁思维的羽翼折损在超物质无形的永恒黑洞里。终于,我缓缓重新睁开眼睛,月亮隐没了,我遥遥面对的是满天俯瞰着我的繁星......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对应着地上的每一个灵魂,这古老的传说除了寄予着世人的美好向往,有没有还蕴含着其它值得玩味的寓意,哪一颗眼见为实的星星是属于我耳听为虚的灵魂?我的灵魂比我包括脑袋在内的身体更令人迷惘,身体虽然奇妙得几乎不可思议,到底还是件感官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而所谓的灵魂则全然云山雾罩。首先灵魂的定义很有些教人困惑,虽然灵魂是物质还是精神的命题我并不十分感兴趣。我真正关心的事情是灵魂的存在与否,和如果存在她与肉体的相互依存关系。从感情上坦白地讲,我是多么希望灵魂真的存在,这无疑是出于对死亡天生的恐惧。灵魂存在则几乎百分之九十九意味着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外部形式转换,那么幽幽冥河就极有可能真的不是光明的天堂就是悲惨的地狱,而不是一无所有万般皆空的虚无。死亡将生命虚无,而灵魂是再将死亡虚无,从而把生命反虚无的仅存的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绚丽的希望之光会不会发自一颗火热而绝望的心?这火热绝望的心是我永不甘自生自灭的动力源泉。如果我无法肯定灵魂,我就不能否定死亡;如果我不能否定死亡,我也就无法肯定生命。生命、死亡和灵魂,相生相克环环入扣,互为倚角三足鼎立。人生的至高境界之一是发现永恒的道路,通达永生的大门在死亡的铁锁下紧闭,而灵魂是打开这死亡之锁的唯一钥匙。我的钥匙被遗落在哪里?教我旷日持久茫茫然若有所失地寻觅。如果我真的具有灵魂,为什么她竟然会一点不认识自己?又怎么会不记得我出生前的任何经历?莫非真的是忘川做的好事情?但反过来如果我根本就没有灵魂,那么我内在的什么东西在努力不懈地寻找着灵魂?全权操纵我肉体的怎么会是我肉体本身?我与一切动物和机器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分?我怎样才能向自我证明我的确不是一具高等的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承载着不朽灵魂的生命本体?直接认证眼见得没啥指望,那么间接证明或者反证是否可行 ─ 譬如用影子证明身体,以月亮歌颂太阳。
我常常隐约感到我独特的自我意识,特别是我的沉思冥想似乎是一种灵魂的折射反映。我对神明的天生向往,对意义的执著寻求,和对自然、音乐、艺术与人类中的一切美善事务的热爱、欣赏,都象是灵魂的奇妙作功,而难以想象是大脑皮层下神经元机械的物理抑或化学作用。据说科学家已经通过精密实验证明了灵魂是有重量的,这对于我来说不啻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虽然这世纪发现尚未经诺贝尔学院肯定,我灵魂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一条科学依据。
我默默行走在大千世界上,以冷峻的目光,观照着眼前万花筒似的林林总总、芸芸众生,当探赜索隐的审视逐层深入,启动自我意识收缩回归,我蓦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分裂感觉:眼下正冷眼看世界的,原本不是通常自认的所谓的我,而隐隐是居于我体内的另一股存在意识,这存在意识仿佛是个人中之人,他深藏不露地潜伏于我肉体的躯壳内部,一边透过我光学镜片似的眼睛向外探望巡视,一边以一个局外旁观者的身份,洞察一切地解析、鉴赏着满目的人物事故、光怪陆离。我的身体犹如一部起居设备一应俱全的旅行车,驾驶者是这个幽灵般的不速载体。莫非此人中之人即为我苦苦寻找的自我灵魂?
总之对于灵魂我是宁肯信其有而不肯信其无,这就好像对待上帝一样,当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一件极度渴望的东西,就只好采取这种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甚至或许是自欺欺人的人生态度。当一个男人深深爱上了一个值得为之生死的女人,却又完全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对自己也有意,可怜的他是宁愿自作多情还是自抱自弃,作为一个悲观的冲浪儿我几乎别无选择,纵然自作多情的结局往往并不十分美妙,每一次冲浪的收场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 ─ 跌宕起伏也罢,平缓无波也罢,人生本来不过就是一次冲浪。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灵魂和肉体的相互关系,灵魂之于肉体,好似光明之于火焰,还是音乐之于钢琴?肉体是灵魂的临时驿站抑或永久家园?这两位一体是平起平坐还是主仆分明?谁掌握着谁的现世命运?谁将决定谁的最终归宿?
哦,当我这臭皮囊终于化为尘土,我高贵的灵魂魂归何处?她将于天堂里欢快自由地飞翔,还是在十八层地狱下尽情哀哭,或是变作孤魂野鬼依旧流连尘世,于漫漫黑夜中飘忽游荡,再就是随着肉体的烟消云散化作绝对的虚无。啊,我多么希望我的灵魂能够永垂不朽,于身后继续以某种存在形式,任何一种形式存在;纵然前去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也比真空版干干净净的虚无强千万倍。我热爱存在远远胜过我留恋生存,生存之旅是暂时的,它转瞬即逝的终结全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所转移;而存在至少有可能是永久的,这永久之可能赋予了生命唯一可能的现世意义。为什么我如此热爱存在,因为存在即意识,而“意识着”是世间,并且想当然也是阴间头等美妙的事情,即使我还不了解意识的全部奥秘。悲哀地意识着比麻木的无意识更加幸福,角斗士的处境比植物人的更令人羡慕,忧伤的梦境比昏死的酣睡更值得体验和回味么?─ 我觉得应该是的,至少从某些意义上来说。灵魂只要不死,哪怕在地狱中我仍就可以感受和思索,就象生前于世间时努力所做的一样。虽然暗无天日,地狱一定比人间单纯干净,最起码没有这里无穷无尽的贪婪、情欲和诱惑,除去了肉体的终身镣铐,希望我得以延续的精神活动也将就此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还将感受什么呢?人生与生命的体检已成为落幕千年的古希腊悲剧;在天堂或地狱中我再作何种思索呢,当永恒和灵魂的谜底水到渠成全都揭晓;或许存在意义的命题将依然成立,当然其蕴涵的内容将全部翻新。只要愿意思索,还用发愁找不到值得一试的内容吗。地狱里再痛苦能比得上人间的痛苦吗,当那死去活来的痛苦已经自然而然地彻底解脱 ─ 我再也用不着寻找永恒在哪里,再也不需要探求灵魂的有无了,因为那时我将满怀喜悦清楚地知道,我的灵魂终于超越了时态,她存在于永恒之中!
我的梦总是在最美妙精深的关键时刻被遽然惊醒,回归现实后的伤感和失落一时难以用语言描述,这是一种熟悉的可称之为生而复死的感觉,类似于午间小睡后神志恢复的状态瞬间;回转过来的意识仿佛身处清晰而陌生的梦中,而方才半沉思半迷幻中的我象是在遥远的另一世界里模糊地醒着,这时空错位的颠倒感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在冷静的现实理智与热烈的超然幻想之间我找不到一种合理的心理平衡。我的人生大梦谁能解析,当我自己当局者迷已经全然无能为力,神父哲学家心理学大师们旁观者清看来也都束手无策。我的满腹疑问有谁愿意聆听甚至解答?是谁将这对生命之光的焦渴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然后又悄然隐遁了呢?你害得我患了致命的相思病了,这病连世上最温柔甜蜜的爱情也无法连根治愈。生命之光一天不照亮我残缺的心灵,我一天活得不如一只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即使我能够长命百岁,坐拥金银成山、美女如云。我知道只需一道灵光闪现,我的世纪绝症即可霍然痊愈,从此我甘愿抛弃一切身外的牵挂、世俗的所有,去为这拯救我于人间的生死炼狱,带给我全新灵命的神明的发扬光大奉献终身,可是我梦寐以求的神明救星到底在哪里?我的心灵日以继夜为你的光临祷告,有谁垂听?
人生之路无论如何总得继续摸着黑走下去,有北斗遥遥闪烁天际当然最好,望不见灯塔失落了罗盘也罢 ─ 我朝天之旅的方舟早已独自启航,离弦之箭不相信回头是岸。既然生来对星星感兴趣,你只有长年累月露宿黑夜;如果你渴望亲近太阳,唯一的捷径是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这些既是我先天预定的旅程,也是我自己一步步将自己逼上了悬崖,然后背水一战以求绝处逢生,对此我除了尽量做到不喜不怒、无怨无悔,所能够自由抒发的情感十分有限。我自然明白哪里是我内心憧憬的终点、灵魂归宿的家园 ─ 我想以有限的眼泪换来不息的欢笑,我企望用今生的苦索谋取天国的签证;做不做是一回事情,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情,崇高的私心最终可否如愿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我还不想半途而废。我不愿强迫自己信奉寻找光明的足迹即镌刻着生命的意义,哪个掘金者肯承认挥舞了几下铁镐就算挖着了钻石,这与功利和超脱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我不想于大限来临之际自我告慰不论怎样总之你尝试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你所求未果但是精神可嘉,古往今来失败的英雄更具可歌可泣的色彩 ─ 即使我欺骗得了我的心,我又如何欺骗得了我的脑袋,身处黑暗之中我将永不瞑目。如果存在确实得之并受惠于神明,她真理的西番莲迟早会向我绽开,对此我不能不继续坚信不移,不然还有什么理由依旧盘桓在这里;反之如果人生真的是夹在生前身后两大虚空之间的一出无聊的游戏,生命原来是死亡的一场欺骗,上帝和天堂不过是人类自编自导的千古白日梦幻的话,那么...那么......,想到这我不能再想下去,不愿再想下去,不敢再想下去,泪水蓦地涌上眼眶,刹那间模糊了眼睛,教我再也瞧不清楚......
(摘自未完成长篇小说《劫持》,略加改动独立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