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
章凝
举向嘴巴的酒杯凝固于半空,Joni Mitchell 甜蜜而忧伤的 Both Sides Now 唱起了休止符,透过条条青蛇缭绕的烟雾,男人半是海水半是火焰的瞳孔放大了一倍......
那边,闪过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娇小身影,急匆匆走向柜台,连说带比划,向那小伙子酒保问讯......
刹时,男人的心脏濒临窒息:天,她....咋来了?!不是半小时前来电话,说有个重大急诊手术要做,今夜回不了家吗?啊,中计了,圈套,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我二百五,一头钻了进来!哦,今晚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呀......
旋即,女影飘离酒保,进来了,游走于人影憧憧的长条酒廊,扬起脸查看每一个男人。酒台上,三两个裸女在跳桌上舞。
男人大腿上盘坐着个妙龄女郎,棕发、碧眼,上身赤裸,雪白,下身T字裤,半寸左右宽细。男人左臂膀环绕着女郎的背脊,右手穿过她搭在他脖子上的玉臂,紧扣在那近乎完美的钟型乳房上,刚刚停止揉面动作。那里,一枚红通通的樱桃早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火烧眉毛了,男人反倒镇定下来,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脑袋悄悄缩去膝上女郎的背后,心存一丝侥幸:或许她只是在这里大致看两眼,见不到人就会离开,再跑去其它地方查看。那样的话我就马上开溜,将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家。上帝啊,保守我吧,放我逃过此劫!
度秒如年,终于,一只眼睛打熬不住,自暗中窥探出来,顿时,迎面撞上一条闪电:两道相互熟悉得几如对方镜像的目光,对接,穿越......
“噢,麦克尔,甜心,你怎么不喝了?”妙龄女郎发出浪声:“我要你喝,我要你喝,快和我干了这杯吧,酩悦香槟,苏格兰威士忌,人家还要嘛。”这声音,本来能熔化男人的骨头,眼下却如魔鬼的颤音。
女人在男人——男人和女郎的身前立停,两只杏眼里喷出火焰。忽地,男人推开身上的女郎,两条腿微微抖着,努力支撑起身体。他的一只手还不知所措握着酒杯,里面盛着半盏残酒,红得发紫;两边面颊上七七八八,满是轮廓清晰的女人唇印,血样欲滴。
“美,你...等一下...让我解释...我是...我不是......”
他嗫嚅着,刚开个头,就说不下去了,不觉有泪水涌上眼眶。女人的眼皮微微抖动一下,里面的火焰渐渐暗淡下去,代之以一缕似有若无的怜悯......
“噢,我的上帝!”陪酒女郎终于明白了什么,轻盈向旁挪开两步,自对峙中的男女之间退出,娇憨傻笑着,轻声打圆场道:“麦克尔是一个好男人,真的,请不要......”
杏眼瞥向女郎,特别注意到那美轮美奂的乳房,和二分之一腰带宽窄的T裤,立马,目光中的怜悯飞散,烈火再度燃起。她浑身止不住哆嗦,上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忽地她伸出手,劈头夺过男人手中的酒杯,扬手泼向他呆呆的面孔,紧接着狠狠仍下杯子,转身向门外奔去......
“美!——”男人大叫一声,双脚弹射出去,猛然又顿住,两只手伸去裤袋,胡乱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转身塞在女郎手里。
巴黎街,两岸灯红酒绿,池内车水马龙。“美人鱼”酒吧,大门砰地被推开,女人冲了出来,后面跟着诚惶诚恐的男人。
“别这样,美,回家吧,我们回家去。”男人的声音,已经跪了下去。
“家,你心里还有家!”回答他的是愤怒到了极点的哭音:“别碰我!!”
女人猛一甩手,挣脱男人的拦阻。她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摘下眼镜擦拭眼角,转眼间奔过街区,踏上十字路口......
蓦地,街头爆起马达轰鸣,五彩缤纷街灯下,一部鲜红色跑车仿佛从地狱里冒出来,滚雷似冲向前来,飞闯红灯。正走到路当中的女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耳畔炸起一声喊“美!——”,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强力袭上脊背,整个人被震得飞起来,伴随着身后一记沉重闷窒的砰、一堆刺破夜空的金属撞击声,她跳远般跃向前去,落地后蹬蹬蹬几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最终扑倒在地......
短暂的不和谐音过后,街道陷入死样的寂静。
女人不堪柔弱爬起身,摇晃摇晃脑袋,站稳了。两只膝盖、一双手掌火辣辣地疼,定是有血浸出来,身体其它部位倒没什么异样感觉。她一瘸一拐上前几步,捡起地上的眼镜,戴好了,人虽然还惊魂未定,神智已基本复原。她扭头向那边望去——
十几步开外,路灯下,水泥地上,男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女人尖叫一声,疯了似扑过去,蹲坐下来,竭力抱起双眼紧闭男人的上半身,嘶喊声声:“明,你怎么了?你醒醒,醒醒!......”
少顷,男人醒了,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到了女人的眼睛,目光亮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努力撑起头来,挣扎着想说话,上下嘴唇刚一张开,大口鲜血喷涌出来,随即就抑制不住,一股股往外冒,犹如血泉......
女人吓得手忙脚乱,腾出一只手去搭他的脉搏。浑浊的路灯下,男人的面色白纸一样,眼睛里泪水盈眶;他还是想说话,只是满嘴是血,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深处传出微弱含混的咦呀......
“别说了,明,不要说话!”女人强忍着眼泪:“救护车马上就到,你要挺住!...唉,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呀!......”
突然,男人用尽力气,半抬起双手,捉住了女人的那只手,两人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女人的神思,陷入暂时的麻木,感觉随着意识流游走,那里,他的右手食指,正在她的手掌上画字,以血为颜料,笔法凝滞而坚定,先是从上到下一长竖,接着从左至右一短横,一个大写的——L。
末了,男人的食指,停止了动作。他的眼皮,越来越朦胧,目光,愈来愈遥远,终于,黯然熄灭。
女人失控了,声嘶力竭:“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撇下我们娘俩儿,囡囡你最爱的,早上要你送幼儿园,她只要你......”
男人的头颅,向一旁垂去,整个地贴住女人的手臂。
“天呀!”女人的泪水,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