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 曾晓文: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曾晓文
(简体版发表于《文学界》2009第6期,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2009年3月7日至3月20日)
一
起初飘的只是雾,清白、绵软。似乎有人随意从空中撒下一捧,就笼罩了安省小城圣凯瑟琳。随后雨悄悄渗入,麻丝丝地点到脸上,让人生出几分惶恐的凄冷。
有水则灵。穿越圣凯瑟琳的魏尔兰运河北牵安大略湖,南挽伊利湖,不舍昼夜,为小城灌注灵气。运河上,一艘大铁船正准备起航。船身棕红,船舱雪白。一面加拿大国旗悬在桅杆上:白底,衬着红枫叶图案。在甲板上,几个穿橙色雨衣的水手紧张地忙碌着。
灰濛雾雨中的色彩对我起了安慰作用,我几乎快乐了起来。
移民多伦多快两年了,我一直没有固定工作。虽说在国内教过心理学,但在加拿大因英语口语水平不够高,当不了心理医师,只好到食品加工厂打工,每小时赚8块钱。两个月前,我妈发电子邮件给我,说家里缺钱,我远走高飞了,不该坐视家人挣扎于水深火热。我妈从没学过心理学,但总能捏到我心的最软处。
我四处找工,希望能换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有一天我在网上发现圣凯瑟琳新建的养老院急招清洁工,时薪15加元,就报了名。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就被录取了。
离开多伦多之前,食品厂的工友对我说:“你在圣凯瑟琳会被寂寞杀死的!”
寂寞会杀人吗?大概会的,但不可能杀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繁华过。繁华过的人才忍受不了寂寞,而我从一出生就是寂寞的。再说在生存的压迫下,寂寞可以被忽略不计……
我目送大船离开魏尔兰运河,向伊利湖驶去。生活中一个平常日子不过如此,有人登陆,有人启航,不管面临的是雾雨还是阳光。
我住进了闹市区的一幢老式公寓楼。火柴盒形状的建筑,在雾雨中有些掩盖不住落伍的寒酸。走廊是昏暗的,墙上贴满了灭杀蟑螂的通知。看来找几只蟑螂做邻居,并非难事。
公寓窄小,且空无一物。在没有买到床之前,我只能把棉被直接铺到地毯上。躺上去,贴身感觉是冷漠的僵硬。街灯的光无所遮拦地泻进来,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投射到苍白的墙上。
我几乎有些迫切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我去养老院报到。在走廊上,我遇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她身穿啦啦队服装:粉红小背心,粉红超短裙,手里还攥着两束粉红彩球花,像活动着的芭比娃娃。四周似乎霎时变成了电影中黯淡的背景,只为衬托她耀眼的美丽。
我问:“清洁管理部在哪儿?”
“一楼最南端的那个房间。”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几乎让我妒忌的白牙。
“谢谢你!”
“不用谢!”女孩说的竟是中文
我惊喜地问:“你会说中文?!”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改用英文说,“和我的中国同学学过几句。你是新来的吗?”
我点点头,“昨天刚搬到圣凯瑟琳。”
“我希望你喜欢圣凯瑟琳。”她说,声调甜甜的,使圣凯瑟琳听起来像加勒比海海岸某个非常值得向往的地方。
“你也在这儿工作吗?”
“我当义工,给老人读报纸。我叫安吉拉,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现在要赶到学校参加啦啦队训练。”
安吉拉挥挥手和我说了再见。我望着她的背影,暗想“阳光少女”一词,大概是专用来形容安吉拉这样的女孩吧。
清洁部的经理,一位体重超过两百磅的黑人大妈,发给我一套制服、一套清洁工具,我就算“走马上任”了。
我常在休息室里遇见安吉拉,渐渐地和她熟悉了起来。她在节食,午餐只吃一罐酸奶和一只红苹果。她想当模特,发胖就等于扼杀前途。
“你在这儿当义工,很高尚。”我说。
“谈不上高尚,我的很多同学都当义工,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
“这里的老人一定很喜欢你。”
安吉拉点点头,又咯咯地笑起来,“他们说我有歌星般的嗓音。”
随后她问我工作怎么样。
“还好。不过我在这儿一星期上只能上五天班,赚的钱勉强够自己用,我家里有困难,我想再找个小时工。”
“看小孩你做不了,没经验,打扫房子,你总能做吧?”
“我当然能!”
“我表哥肖恩好像在找清洁工,我问问他。”安吉拉说。
一个星期后,安吉拉兴奋地告诉我:“我表哥想请你打扫他的房子,替他割割草、种种花。”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安吉拉耸耸肩膀,“先不要谢得太早!我表哥是个怪人,四十多岁了,还单身一人。不过你不会经常见到他,他在‘米勒号’上当水手,有时上了船,要一两、个月才回家。”
一个整日驾船在蓝天下碧水间航行的水手,足以引起我的无限联想。从记忆的镜头中摇出来的,是魏尔兰运河上红白相间的大船,和身穿橙色雨衣的水手。
肖恩也有一件橙色雨衣吗?
初夏的太阳似乎有一双深情的唇,凡被它吻过的草与叶,不管曾经多么暗淡和枯竭,都在一夜间绿莹莹地饱满起来。
星期六早晨十点,我按安吉拉替我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肖恩家门口。肖恩的房子,一幢青砖青瓦的三层楼,坐落在圣凯瑟琳城内的德鲁吉港上。房前花园里有两棵树:一颗红叶枫,一棵白丁香。树下虽种满花草,却泄露出几分疏于打理的颓败。
肖恩褐发褐眼。他上身穿一件不灰不蓝的套头衫,露出两条称不上健壮的手臂,皮肤不是古铜色,却发黝黑,和我想象中金发碧眼、身材挺拔的水手相距甚远。他有些不敢正视我,神情模糊,似乎是谦卑和害羞的混合。
我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寂寞气息。也许世间寂寞是跨国界、跨文化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肖恩问我。
“Grace(葛蕊丝)。”
“中文名字呢?”
“蕾。”
“蕾,”肖恩有些吃力地模仿我的发音。
“名字很难,我不介意你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可以学会的,”肖恩的神情认真起来,“你到了这里,要很努力地适应,我们这些当地人,至少该学会叫你的名字。”
肖恩带我参观了他的家。一楼有起居室、书房、厨房、洗手间、洗衣房。在洗衣房的门上果然挂着一件橙色雨衣!
肖恩的出现会给我的生活涂上一些色彩吗?
书房里的三排书架高及天花板,每架上都摆满了书。在二楼,我看到了一间客房和一个洗手间。肖恩指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说,“那是我的卧室,你不用打扫的,我离开时会把它锁上。”
我点点头。他是雇佣者,我是被雇者,我只需服从命令。
三楼整个是一间阁楼,也摆满了书。肖恩说,“我每到一个城市,就要买几本书,搞得家里快成旧书店了。”
肖恩和我说定我每星期六打扫一次,兼割草、整理花园,每次付我80加元工钱。他会把家门钥匙放在门口的脚毯下面,到时我拿出钥匙开门。
“那安全吗?”我担心地问。
肖恩耸耸肩膀,“在德鲁吉港,这十多年都没发生过盗窃案。再说,现在是网络时代了,有几个人读书呢?”
“可我总觉得把书拿在手里读,是一种享受,心里也踏实。”
肖恩正视了我一眼,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太多了。”
两个星期后,我已把肖恩的花园整理得有模有样了。新种下的凤仙花、牵牛花、郁金香,还有雏菊,似乎都把夏季的太阳当作了情人,舒展得妩媚。
“那花多漂亮呀!”一位金发女郎从肖恩家门口经过,指着我刚种下的金黄色的雏菊,语调有些夸张地赞叹道。
金发女郎长得和安吉拉有些相像,不过比安吉拉至少年长二十岁。她身上的大红真丝小背心,遮不住呼之欲出的双乳;她的双乳过于直挺,根本不受地心力的吸引,显然是隆过的。她把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得猩红,性感得有些招摇。
“谢谢!”我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吧。”
我点点头。
“肖恩早该找个女人了。”她说。
我立即解释,“我不是他的女人。”
金发女郎用一双蓝眼睛无忌地上下打量我,随后摇摇头,“你不合他的口味。”
我低下头,继续种花。对漂亮女人语调中的咄咄逼人气势,我早习惯了,而沉默,似乎永远是最好的回应。
金发女郎叹口气,离开了。我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怜悯,而没有什么比怜悯更让我厌倦。
下一个星期六我到肖恩家时,他已坐在花园中的一把藤椅上等我了。在他的脚边,摆着一架簇新的割草机。
“我刚买了一个割草机,这样你割起来容易些。”肖恩说,眼神竟和我对视了片刻。
“其实那个旧的也还能用。”
“我最近升做‘米勒号’大副了!”他说,语调中掩饰不住兴奋。
“祝贺你!Your family must be pride of you! (你家里人一定为你骄傲!)”
他微笑起来,纠正道,“是Proud (骄傲),不是Pride.”
我很窘,低声说:“我的英语很糟糕。”
“不,不,”肖恩似乎担心伤了我的自尊,连忙说,“不糟糕!你只要坚持练习,一定会说好的。我要是说中文,恐怕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呢。”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准备给你加薪到每次100元。”肖恩接着说。
“其实我的工作量没增加。”
“你做得不错。我的邻居都说我的花园漂亮。你知道,以前他们经常抱怨我的花园不像样,害得附近的房地产跌价呢。”
“你总不在家,当然没时间打理。”
“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肖恩说,随后他又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棵青草对我说:“你看,我今天发现了很多棵三叶草!我一直都喜欢三叶草。”
三叶草比其他草的颜色深一些,叶片上有墨绿的花纹。三叶草开出的花是紫色的,只有指甲大小,含蓄、羞涩。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首写三叶草的诗,我打印出来给你看。”肖恩说,随后就跑进了书房。过了几分钟,他把一首打印在白纸上的诗递给了我。诗名为《四叶的三叶草》,大意是: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那里太阳镕金
樱桃树含雪绽放
而在树下最美丽的角落
四叶的三叶草在生长
一叶是希望,一叶是信仰
一叶是爱情
你可知道
上帝还添加了一叶幸运
如果你寻觅
你就会找到
但你必须满怀希望,满怀信念
你必须爱,还要坚强
如果你努力,
如果你等待
你就会发现
四叶的三叶草生长的地方)
新割草机很好用,我提前一小时完成了工作。临走时,肖恩送了我两本C.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系列小说:《狮王、女巫和魔衣橱》和《凯斯宾王子》。
“C.S.路易斯的小说语言很简单,”肖恩说,“读了,你会对英语更感兴趣。”
我攥着那两本书离开了肖恩的家,手心竟比平素温热了许多。它们仿佛两块魔板,连接起肖恩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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