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蒂娃夫人与画家莱顿
廖康
光天化日之下,一位贵族美妇人赤身裸体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徐行,从英国考文垂市的主街一头走到另一头。骇世惊俗吗?更令人惊奇的是,全城市民不仅没有一个出来观看,而且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没有一个人窥视。为什么?原来,这并不是如同当代裸奔一类的暴露狂在引入注目,而是在为民减税,是英国妇女最值得骄傲的一次崇高举动。
那是近一千年前的事了。英国刚刚被法国征服,统治者课以重税,考文垂市民苦不堪言。高蒂娃伯爵夫人向丈夫请求减低税负,伯爵不允。高蒂娃夫人再三请求,把丈夫磨得厌烦了,为堵她的嘴,伯爵说:“你要是肯一丝不挂骑马在考文垂的主街上走一趟,我就减税。”高蒂娃夫人沉思不语,丈夫以为得计,正要走开,夫人说:“你说话算数吗?”丈夫回答:“我乃堂堂伯爵,本市的父母官,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夫人坚定地宣称:“那好,三天后是主祷日,我将裸身骑马,横穿考文垂市。”
高蒂娃夫人立即命人向全城通告自己的决定,并要求市民闭门关窗,不得偷看。是日,高蒂娃夫人仅以自己的长发蔽体,骑马走入考文垂市,走入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行列。伯爵果不食言,减少了税捐。今天,考文垂市民每年仍举行庆祝活动,但基本上,女人们都着衣骑马。
这么动人的传奇故事自然也会激发画家创作。同名题材的油画,我知道至少有以下三幅:
我不懂美术,只能做些外行粗浅的评论,而且主要是从文学角度来谈。第一幅画的是高蒂娃夫人上马出官邸之前的情景;整幅画色彩冷暗,背景略嫌凌乱,她的姿态似潜行,乳房过于浑圆,手臂犹如男性,而且左臂好像是装上去的。整幅画没有显出高蒂娃夫人的高贵气质,倒像个偷情的妇人。第二幅色彩温暖,背景简单明了,大马扬头和少妇垂首形成对照,高贵里透着一丝羞涩,紧闭的嘴唇又显露出义无反顾的决心。低下的头由后颅到后腰构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右手拢着头发捂在胸前,左手轻拉缰绳,使左臂档住前胸。高蒂娃夫人坐在有鞍无镫的马上,不必弓腿,而且脚面下垂,腿显得格外修长美丽。
第三幅选材完全是另一个角度,画的是伯爵夫妇对话的情景。两人黑白分明,一动一静。伯爵在右侧要出门,除了转过来的脸以外,基本上是后背。夫人站在左边三分之一处,画面的焦点,面对着观众,脚踏白色熊皮垫子,更突出了她的的地位和圣洁。她右手按在桌案上,沉思的面容显示她正要做出重大决定;左手抓住金色的长辫,暗示那将是她唯一可用来遮羞之物。我认为这幅画得最好。好在它表现了“孕育的一刻”a pregnant moment,也就是这个故事最意味深长的一刻。知道故事的观众,既可以看到前因,又能够想见后果,同时还看到了高蒂娃夫人的内心活动,仿佛她的决定就要从嘴里吐出,阻挡住丈夫的脚步。从绘画技法上来看,第三幅显然高超得多。无论是豪华的门廊、精美的壁毯、雕花的桌椅,还是桌上的静物,以及桌布、衣袍的柔软,都画得非常写实,透视精准,不像第二幅画那么平板。在摄影技术完善之前,人们非常欣赏这种画法,更不用说,摄影难以捕捉这孕育的一刻。
这第三幅画的作者是英国人艾德蒙•莱顿(1853-1922)。他在世的后42年,年年都在皇家美术学院举行画展,但如今,他似乎已被人遗忘。唯有下面第一幅画,《骑士授勋》的复制品和各种印刷品及拼接图片puzzle还经常能够见到。虽然如此,人民还是记不住他,因为英国另有一个姓莱顿的画家,名为Frederic Leighton (1830-1896),是皇家美术学院的院长,英国19世纪末最有声望的学院派画家,还被维多利亚女王册封为爵士,他可比艾德蒙•莱顿著名多了,但他们没有亲属关系。我说的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莱顿,写实的画法炉火纯青,作品多以古代人物和生活为题材,表现骑士精神。虽然他的生涯进入20世纪近四分之一,但是他没有与时共进,不仅在题材上一味地发思古之幽情,表现贵族精神,在技法上也没有发展,一味地写实。有些构图也略嫌重复,终于未能成为一流画家。然而,我个人对他的作品情有独钟,请看这三幅:
这些画里的人物并非特指,但人们多认为第一幅《骑士授勋》The Accolade 是表现亚瑟王的妻子关娜薇尔封蓝斯洛特为骑士。此画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关娜薇尔的裙袍和蓝斯洛特的铁丝铠甲,及两者的对照。艾德蒙•莱顿细如丝发的笔触把柔软的衣裙画得撩之欲起,把坚硬的锁子甲勾勒得触之不褶,把他的红色战袍撑得平整、挺括,与道道裙褶形成对照,但战袍的边缘和腰部仍显出布的质感。他身旁锃亮的头盔又与黑色的软鞋底形成进一步对照。光从左上方照下来,让关娜薇尔金黄泛红的头发闪闪发亮,头饰、臂箍和腰带上的珠宝晶莹透明,每个细节都准确逼真,甚至蓝斯洛特膝下的垫子跪出的凹痕都历历在目。
第二幅画题为《角斗士的妻子》The Gladiator's Wife。那是古罗马的竞技场,阳光灿烂。观众们激动得站起来,注视着台下。一个女人正欲走开,但似乎又想等待结果。她挺壮实,但却一手扶墙。显然,她难以忍受可能出现的后果,一手勾着自己的项链,心中没底,两腿发软。她的嘴角下垂,眼睛在头巾的阴影下看不清楚,但她悲哀的表情却是明白无误的。整个画面呈五个右高左低的斜块:右下角是个三角形的阴影,衬托出由近台穿黄袍的观看者、扶手到角斗士的妻子这最主要的大块,他们上面是阴影中的观众,再上面是远台阳光下的观众,左上角是淡淡的三角形阴影,与右下角的阴影遥相呼应。在这样规整的构图里,唯有角斗士的妻子与众人背道而驰,又占据画面的焦点,自然显得十分突出。其与众不同的心情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第三幅画题为《早日凯旋》God Speed,表现一贵妇为自己的骑士系上红纱巾,祝他出征平安,早日凯旋。因为纱巾是系在骑士手臂上的,我觉得他可能是贵妇的丈夫或情人,但实际上则未必。中世纪欧洲有个传统,每个骑士都要选一位贵妇,效忠她,敬爱她,为她赴汤蹈火,却不能有非份之想。而贵妇会把自己的纱巾或手帕系在骑士的枪杆上,以示鼓励。这幅画乍一看与《骑士授勋》有所雷同,其实很不一样。一个在室内,一个在户外。不要小看这点不同,由于需要表现自然光,户外画的技法完全不同。这幅画于1900年,艾德蒙•莱顿已完全掌握了印象派表现室外光的技法,但他仍然是写实,画出来的效果与半个多世纪后彩色摄影的效果几乎一般无二。近景的石雕,中景的两个主要人物和她身后不远的绿叶粉花都栩栩如生。远处走出城门洞的士兵、枪杆、旗帜和树木略微模糊,一如景深以外的物体。明亮的鲜黄长裙与紫红的战袍形成强烈对照,中间有鲜红的纱巾过渡,两人对视,加之妇人乳白的手臂,使他们构成H型,显得身份平等。门洞的弧形自然地协调了画面上的竖线。而在《骑士授勋》里,两人虽然也构成平行竖线,但一高一低,一站一跪,一柄宝剑斜下来搭在骑士右肩上,那是受封的仪式,两人地位之不同一览无余。表情都是严肃的,而《早日凯旋》里的严肃还透着关切。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更喜欢这幅。不过,我的选择是出于对作品人文内容的喜爱,不是纯粹出于对油画本身的欣赏。
也许正是由于艾德蒙•莱顿没有在油画技法、风格和主题上与时共进,才未能进一步出人头地,并落在了时代的后面。我不是研究绘画的,说的也许都是外行话。希望能够抛砖引玉,看看内行人怎么看画评画。也希望内行人不要仅仅扔下一句“他根本不够格”或“像他那样的画匠多得是”就走人了。我希望能看到认真的分析,指出艾德蒙•莱顿与大师的差距在哪里,也好帮助我们这类业余爱好者提高欣赏水平。
有关高蒂娃夫人的传说倒是与时共进了。到了1773年,这个故事发展为:考文垂纯朴的市民中多出来一个叫汤姆的裁缝,他把自家的百叶窗挖了个洞,偷看裸体美人经过,结果被一道闪电烧瞎了眼睛。也许是因为七百年后英国人吃得饱饭了,开始关心道德问题了。也许是某个裁缝没把主顾的衣服做好,还照收人家的钱。不管怎样,从此以后,偷窥者在英语里就落下个peeping Tom的统称。
2009年2月17日
回头再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