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南方人物周刊:震恸中国 - 1
本刊记者 何三畏 发自都江堰
少年的生命瞬间
5月12日,星期一,刚刚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气来说,稍显闷热。都江堰市聚源镇中学中午的作息时间是,1点40分学生到教室休息,到2点整,再活动一下,2点10分开始上课。也就是说,到地震爆发的2点28分,孩子们上了18分钟课。
初中二年级八班第一节是语文课。杨琳同学今天感到很满意,因为老师一上来就抽了她回答问题,“背诵一段你认为最优美的阅读课文。”她准备了好久,可是,老师以前没有抽到她。
“荷是一种有人性有灵性的植物。如雁排长空,鱼翔浅底,驼走沙漠,荷与碧水结不解之缘……今夜在如水的月华下,我在书桌上铺开绿色的稿纸,如同摊开一湖碧水,那荷则以诗的形状开在纸上,花蕊便成了诗眼……”杨琳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她觉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师抽她的机会,在“诗眼”那句后面临时加了些句子。这篇课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欢。
老师抽其他同学去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在这一堂课的内容,想到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开始背英语单词。“各科老师都关心我,我的压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师还说有人要送衣服给我。因为我家里贫困。”
杨琳14岁,还有一个弟弟在同一个学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栋房子上课,那一栋没有垮。杨琳5岁的时候,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很劳累,患骨质增生,在成都打过工,后来到了青岛,继续供两个孩子上学。爷爷66岁,奶奶63岁,是两个孩子在家里的依靠。
杨琳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性格独立,坚强而隐忍。她学业中上,但她愿意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她说,她到这里来读书,开始学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里恐怖的尖叫,但她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当教室越来越剧烈地摇动时,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倾塌的时候,她已经被从第一排甩到了最后一排,她是从最后一排坠落在废墟中的。
他们在三楼,教室最高一层。当尘埃初步落定,她被压在废墟里,伤势不重,横七竖八的建筑构件暂时稳定下来。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叙述中,地震发生过两次,教室“第二次”垮下来,她的臀部被重压,上面有了光线。但“第二次地震”应该是废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计算在那里面的时间。她先后两次跟呼喊着寻找孩子的家长对上话。他们问,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别的孩子的爸妈就走过了。两次过后,杨琳说她不叫了。她有一只手能动,就拿砖头砸自己的额头,因为“砸昏了就不难受了”。旁边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不过,那只是一个瓦片似的水泥块,她没有昏过去,却感觉更加艰难。
前面一个同学终于被家长救出去了。她寄希望于他们叫人来,可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压着她的那位同学,曾经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位同学后来也被家长救了出去。她又在里面等,可是,他们又“忘记”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个同学的鞋,摸到她的腿脚,凉的。她能判断出是班上一位比较胖的女同学。
她不再喊了,开始自救。她要在玻璃渣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书本垫着,隔玻璃渣。她没有感觉到哪里痛,但是,她出来以后,遍体鳞伤。
她不能判断时间。只知道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她看到花台,觉得有点怪异,这是一楼地面上的,而她没有走路,竟然下了楼。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节课听她背诵过美文《荷》的老师“扑过来”,抱住她,说,我叫了你跑的!她想,我在愣着背英语,没有听到。
她被抬到一边放着,等待送医院。同学老师劝她不要哭。她说她是在傻笑。但是,当同学们说,她爷爷奶奶很担心她,她开始哭。
都江堰的医院没有救治条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个楼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还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上。而他已经截掉了一段小腿。
所幸她的骨骼未受重大伤害。63岁的外婆在护理她。妈妈还没有回来。她躺着,剧痛,不能坐不能撑,导尿。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用这样的话表达她的感受:“好后悔哟,不该爬出来!”
当然,这只是一时的悲观,更多的时候,杨琳在向往未来。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问道:学校八、九年级还会不会上课?她担心,如果不上课,她就会回到她弟弟的七年级去。这是她不愿意的。她一刻都不想在学校多耽搁,她说她要是考不上高中,立即就要去打工了。
脆弱的教学楼
聚源中学中尚不清楚有多少同学像杨琳这样,成为不幸中的幸存者。
这是一所寄宿制初中。它是聚源镇资源最好的学校,在都江堰市经常得表扬,名声在外。在“5·12”大地震中,两栋三层的教学楼垮塌。杨琳所在的教室,是 1980年代末的建筑,另一栋建于1992年。两栋坍塌的房子仅剩中间的楼梯间摇摇欲坠。而紧临楼梯间的教室,黑板是挂在墙上的。地震扫过,黑板以下的方位,齐刷刷地坍塌在地,让人可以想象出教室在地震中的垂直坠落。
在这两栋房子里上课的,分别是该校初中八年级和九年级各9个班。每个班的学生平均在六十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节,其中的两个班在楼外的操场上体育课,另有一个班在另一栋楼上微机课。这三个班得以全体幸免于难。
在大楼将倾的时刻,到底有多少师生逃离,只有等到废墟被清理完毕后才能确认。可以确认的是,在底楼教师办公室的老师,得以逃脱,而5名或者6名正在上课的老师被掩埋。
在从教师办公室逃离和上体育课的老师的描述中,楼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随之腾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过程在一两分钟内完成。
5月12日晚,都江堰的天空下起了小雨,家长、搜救人员,在废墟中寻找幸存者。当晚,温家宝总理来到现场。雨持续不断,直到14日下午停息。校园操场一派泥泞,寻找孩子的家长被隔离在外,吊车、挖掘机,举着长肩。大量的民警、军人穿着雨靴裹着雨衣,一部分进行搜救,一部分站在警戒线边维持秩序。操场上准备了一堆门板,当军警人员抬着门板往操场外边跑出来,一些家长便跟随而去。救护车等候在现场,有生命特征的被送往成都。并不是很快就能认出是谁家的孩子,塑料布撑起的雨篷下,小小的尸体摆成一排。亲人往往跪下去抚哭自己的孩子,尖锐的哭声、清脆的鞭炮声和雨水声嘈杂在一起。
搜救日夜不停地持续到14日上午,现场明显有腐尸的味道。搜救人员对记者表示,没有生还者了。挖掘机推倒了孤零零怪立着的楼梯间,轰鸣着进行清理式的挖掘。警戒线以外有家长失去控制,谋划冲进废墟地。在小小的对峙以后,即被获准。他们很快又转回颓然无力地痛哭。
到本刊截稿时止,聚源中学的废墟基本清理完毕,一时未有伤亡人数的正式报告。
已经发布的灾情报告表明,中小学是在“5·12”大地震中倒塌最多的公共建筑。在破坏最大的个别地区,各类房屋大部分倒塌,学校更难以幸免。在破坏相对较弱的地区,一般砖混结构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屋,大部分没有倒塌,而学校的房屋则有相对更多的倒塌。
北川是重灾区之一。北川中学的主体教学楼是一栋6层的建筑,在此次地震中完全坍塌,正在上课的学生大部分被掩埋。相隔约5米的一栋老旧的学校办公楼,则基本上没有被破坏,墙体和建筑都比较完整。与坍塌的教学楼相隔约10米的两栋8层学生宿舍楼,也没有倒塌。
媒体已经高度关注过的,在都江堰市区和城郊,除聚源中学以外,还有新建小学、向峨中学,分别出现毁灭性垮塌。另有一些学校,或因垮塌相对较轻,死伤人数相对较少,而没有成为新闻焦点。聚源镇除了中学,附近一所小学没有垮塌。学校后面的老街有瓦顶的旧房子被破坏。中学附近的民屋,多是三层,有的五六层,一般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有的成为危房,但基本没有垮塌。在去聚源镇的路边,木瓦结构的房子也有安然无恙的。
新建小学位于市区,由两座平房和一栋四层教学楼组成。两座平房基本完好,楼房经过地震后,残留约四分之一楼体。向峨中学属都江堰市蒲阳镇,四层的教学楼在地震中完全坍塌,400多名学生和教师埋在了废墟里。新建小学地震当天有680名学生在校,震后初步清点,撤离到操场的学生有350人。5月 13日,温家宝总理在新建小学察看灾情,非常动情。
他们的亲人在震中受伤,失踪,或者离开
本刊记者 安库雷 郑廷鑫
杜江波
事发后三天,72小时黄金窗口仍未关闭,百度北川吧内最多的帖子是在寻人。一个名为《知道北川情况或者是从北川过来的人帮帮忙啊!!!救命!!》的帖子,已经有了118条回复。
5月14日晚上9点20分,杜江波在第90个回复中写道:寻找在北川县医院的大姑妈:杨文松,大哥:董兵(新华书店)三哥:董青 四姐:董敏(县医院) 在地震过后就和我的亲人们失去了联系,他们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如果有知道他们情况的请和我联系,在这里先谢谢了!
15日早上,他开车从成都直奔绵阳寻亲,在那里的九州体育馆里,临时安置着从北川下来的灾民。路途很顺,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但当他到达九州体育馆时,立刻傻了眼。“几万人,体育馆全满了。”
从早上到下午,他举着从成都带来的写有亲人名字的牌子,在几万人组成的人海里面不停地绕圈,问人,再绕圈,再问人,体育馆为灾民提供了方便面和馒头,还有人在煮粥分给大家喝,直到下午两点,杜江波和同来的几个朋友并没有来得及吃一口饭。他听到下来的人说,县医院没了,里面的人可能一个也没跑出来——那里有他的四姐。他于是挨个问,新华书店怎么样,XX怎么样,XX怎么样?然后他自己几乎绝望地得出结论,可能7位亲人(4个大人3个孩子)只有1 人生还。
体育馆里的大喇叭不停地响着,杜看到,大多数人都没有准备牌子,只是碰到一个人就问。
谢小妹
北川人谢小妹在自贡一所大学念大二,母亲在成都打工,这让母女二人躲过了那场惊世浩劫,但是她们所有的亲属都还在北川,迄今没有任何音讯。
母亲在事发后即启程去北川寻亲,两天前到了绵阳。在成都的小灵通到了外地无法使用,只能在绵阳街头的公用电话亭给谢小妹打电话。
最新的消息是,母亲明天早上要走着回北川。谢小妹对绵阳和北川之间的路并不陌生。“公路没法走,就翻山。”她记得有一座“好翻的山”,但是又听说那座山也崩了——15日来自遥感方面的信息是,北川的地表损坏程度甚至超过汶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幼小而颤抖,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车琳
车琳是北川县漩平镇人,20岁,和堂妹一起在东莞打工。打工三年,去年回过一次家。她这几天经常到网吧上网看新闻,但是大部分关于北川的新闻都是北川县城的,离开这么久,她看着已经有点陌生,她更想知道镇上的情况:
我最想知道的是漩平中学怎么样了,我的亲妹妹在那里读初一,中学在镇上,从那里到我们家走路要一个多小时,所以她住校。我最担心我妹妹,因为我打电话问了一些同学,他们说有人从我们镇上逃出来,带出来的消息是山体滑坡堵住了河水,然后镇上很多房子被水淹。我家是在半山腰上,我想不会被淹到,爸爸妈妈他们应该已经躲到山上去了吧?
家里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有的手机是关机的。我们那个镇上很多人出来打工,留下来的都是年纪大一点的或者是正在上学的。主管不让我回去,说现在回去不安全。
刘干
打通在重庆工作的刘干的电话,听到的彩铃是“防震知识手机播报”。
我家是在北川的通口镇。我哥我姐就在镇上住,父母住在乡下的村庄。老家那边比较穷,一直靠国家的资助。家里以前是在山地上种苞谷,后来退耕还林,主要以种树为主,收入也不多。那边大多数普通的群众都出来打工了,还在当地的大多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壮年男人出来后,留下来的主要是老人、女人和小孩。
从到自贡读大学开始出来,我离开北川已经17年了。之前一般每年回去一次。今年过年因为工作紧张就没回去。地震的头一天晚上,我还给父母打电话,因为刚刚给他们寄了几百块钱生活费。当时还跟两个在当地的老同学打了电话,都是和往常一样的问候一下,很普通的通话。谁都想不到第二天会发生这个大的地震。
地震的时候,我正在工厂的车间里面,发现吊着的灯具都在摇摆,我在公司做技术管理,所以就赶紧疏散工人到楼下空旷的地方。站在空旷的地上,还能感觉到地在波动。一个小时后就知道震中在老家,马上联系家里,一直到晚上12点才打通我姐的电话,知道父母和姑嫂的情况,挂断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他们的电话了。
家里情况还好,只是有些房屋垮塌了,不过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没大问题,受了一点伤,但人还在就是好事。
亲戚那边,现在已经确认有一个16岁的侄儿去世。在北川中学读高二,学校垮塌了,我姑姑到北川中学找人,看到儿子的尸体。
北川受灾最严重的是在城区,城区后面的山垮塌了,老城基本都没了。我舅舅住在城区附近,至今没有消息。我是在北川中学读的高中,以前老同学就有二三十个在城区的机关工作,地税局、交警、法院都有,现在一个都没联系上。
这几天一直打电话,在绵阳的同学都有亲人在地震里去世了,也不好说太多,大家都处于悲痛的情绪里,只能为他们祈祷。
贾学强
郭群仙是汶川县映秀中学食堂的厨师。地震发生后,她在拉萨的电信公司上班的丈夫贾学强如今归心似箭。不过当地通四川的飞机停飞,火车停开,这让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现在我想知道汶川地区抢险救灾指挥中心的电话号码,想问问他们需要哪方面的帮助。我也是在电信部门工作的,周围不少同事都是汶川人,如果需要我们,肯定会回去的。
我老婆昨天被军队救出来,现在在成都的武警医院。今天上午她借别人的手机打过来,幸好情况不是很严重,脚被压伤了。电话打通后,大家心情都比较激动,她只告诉我,她现在没事,报个平安,其他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我老家就在映秀镇,幸亏父母、孩子也都没事。周围的老乡大多数和家里联系上了,80%的家人都很好,联系不上的可能就没办法了。
吴传平
我家在北川县曲山镇曹山村,父母都在那里,我1997年到青岛服兵役,在这里待了11年。12日下午5点,我刚开完会,一个老乡打电话来,我才知道家乡地震。然后就一直在打电话,联系父母不上,就挨个找回乡的战友,包括我带过的兵,全都联系不上。
今天凌晨1点,我还在百度上发帖寻亲,没想到下午1点20分,父亲就打电话来了。他说他们幸存的三四个人,一直在自救,到处都是滑坡,他们在山脚下根本没信号,就往山上走,走了三天三夜,下午刚刚到山顶,发现有信号了,就立刻打电话报平安。我和父亲通话时,听到了母亲在旁边说话的声音,知道她也平安。但是电话只打了一分多钟,他们的手机就没电了,没法再联系上。
更多的人
老家在茂县,现在成都市温江区第五人民医院上班的李涵,5月12日,她的父母从汶川县水磨镇开车回茂县,大约到汶川的时候,地震发生了。
如今三天过去了,父母至今没有任何消息。15日上午,她随着红十字会的医疗队前往汶川,截至本刊发稿时,依然在路上,不知何时能够到达汶川。
对于人在重庆的小魏来说,北川是没有概念的,他只知道父亲魏其波在北川县小寨子沟附近的一个度假山庄工作。山庄类似度假村,是他的一家亲戚开的。地震发生后,他也到处发帖,希望有人看到并告诉他消息。
15日早上,他的亲戚辗转得到一个消息:山庄中有一个人跑出来通信,说大家都还安全,只是缺吃的。
2008年5月14日19:40,有人在北川贴吧发帖:刚刚从我妈那得到消息,我妹妹(北川中学高一学生)没有了,我哭了很久,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恨自己为什么以前不对她好一点,现在她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真后悔。希望大家祝福她在天堂过得好。点开她妹妹的QQ空间,名字叫:离开。
(实习记者李倩对本文亦有贡献)
亲历陕西略阳地震
虽然不是震中,但人们的生活已完全被地震改变
本刊记者 林海 发自陕西略阳
当我正在网吧写这个稿子的时候,电脑摇晃了几下,网吧里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人们带着惊慌而警惕的眼神往外挤。我拿起脚下的行李,穿着邋遢,一头篷发,跟着人群往外挤。突然,又平静下来,人群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看了看时间,快到5月13日下午3点,地震打扰这个城市已经24小时了。这个距离四川绵阳341公里,距离成都454公里的陕西南部的小县城,虽然不是震中,但人们的生活已完全被地震改变。
地震来了
12日下午2时27分,我刚接完编辑的电话,另外一个电话打进来,当地一个知情人告诉我关于我正在略阳调查的一个案子的关键细节,我拿起笔和便签纸,一边听电话一边记录。
这时,宾馆的桌子晃动了几下,我以为是自己头晕了——前天晚上只吃了馒头,昨天中午和晚饭都是带了个汉堡包在车上。接下来晃动更厉害,我们同时意识到可能是地震,我说:是不是地震来了。话刚落下,也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就拿起采访本和相机包往外冲。
人群已经混乱起来,摇晃的楼梯上往下奔跑着混乱的人群,一些墙壁的砖块已经掉落。
下楼后,冲到广场,地仍然在动,花草的叶子在颤抖,人群也在颤抖。许多人手按着胸部,惊魂未定。一个老人,僵硬的脸上毫无表情,被背到广场中,一个妇女跟在后面,头发上还没有捋去灰屑,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
几乎所有的人都拿出手机,给亲人电话或短信,结果都是一样:电话打不出,短信也发不出。人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也一样,我的第一条短信发给编辑:“我这发地震了。”一个小时后,这个信息才发出。
我开始用手机摄像、拍照,游走在迷茫而无助的人群中。一些老的房屋,或是建筑结构是两座连在一起的,明显的裂痕已经可以看到,花盆从楼上砸下来,玻璃也坠落而下。
在医院门口,病人被裹着布用担架抬出来。一位差点被玻璃砸中的女人向丈夫诉说着刚才的危险。路边,小孩子紧抱住大人。
地震持续了约2分钟,县城的街道开始拥堵起来,汽车也被开到远离建筑物的广场和街道上。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身紫色的保暖内衣就跑了出来。
人们依旧无助、迷茫、焦虑,手机的信号依然不通。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回忆刚才惊险的一幕——这成了他们今天生活的主题,从这时到晚上,这里的人见到每一个人都会把自己那一刻正在做的事向人分享,不厌其烦地诉说。
一个36岁的本地人说,他4岁的时候发过地震——那是受唐山地震影响的小地震,当时有大人抱着,一点也不知道危险。一位卖古玩的老人地震发生时就在空旷的广场边,他不用跑,在人群中,他故作镇定地说:地震、天震,我都不怕。
但墙壁上增多的讣告让这些故作镇定的人也不得不变得恐惧。
惊慌小城
所有的人都没有上班,虽然政府并没有声明放假。他们也不敢回家,因为不知道地震还会不会来。
下午太阳很大,他们坐在广场的树荫下,嘉陵江边上,还有些人跑到干涸的河床上。有手机的都把手机拿在手里,但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发送一条短信则需要很长时间。
这可能是场持久战,谁也不知道到多久。靠近路边的杂货店老板飞快地跑进店,拖出一箱水,卖给路人。嘉陵大酒店客房部经理拿出了发票和零钞,在广场上办理退房手续。
“火车停了。”这个消息开始传播出来。 “晚上8点还有地震”,“凌晨4点到早晨8点”,小道消息在传播。
我得到第一个外来消息是在15点18分,“大地震了。西南地区。”一个浙江的朋友发信息告诉我。但地震到底有多大,我仍然不知道。
最先开始准备夜间露宿的是略阳协和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下午三四点,他们把病床放到广场上。随后,人们拿着凉席和被子慢慢占满了嘉陵广场、中心广场,县城公园。
我在下午5点左右开始寻找食物,许多店铺已经关门,我转了几条巷子看到有两家粉皮店挤满了,我于是也挤进去要了最后一碗粉皮——凉拌的。和平时价格一样:3元。后来的人络绎不绝,但粉皮已经没有了。
凌晨3点多,我转遍了县城还在开业的杂货店,才发现原来牛肉干及火腿肠之类的东西早已经被抢购一空,我只得买了小孩吃的五毛钱一包的辣片吃——主要不是充饥,而是暖暖身子。
晚上穿两件衣服仍显单薄,起了风更凉,有人裹了厚厚的棉衣。许多人全家挤在临时的地铺上,好一点的家庭还有小帐篷,有的挤在三轮小火车上,路边的汽车里也都发出呼噜声。
对外地人来说,只有游走在街头,宾馆早已关门,政府反复强调不要进屋睡觉。一个来自广东,做汽车轮胎的业务员临时在这个小城下车,游荡了一晚上,天刚亮,他就去火车站问票,结果是全线停运。
然后,余震来了,我正在发短信,人群又喊叫起来,所有躺着的人全站立起来,准备拔腿就跑,但地震马上就过去了。
凌晨4点左右,地震再次来袭,县人大办公楼附近,一个中年妇女从被窝里钻出来,似醒非醒地往外蹿,结果摔倒在马路中间,差点被一辆经过的汽车撞着。
县城有一座明清时代的古城门,当我10点多经过时,看到2张讣告,到12点左右就变成了3张,后来我陆续看到在县政府门口的墙壁上,法院旁边的墙壁上看到贴着几张不同姓名的讣告。
我发信息告诉西安的记者,他回复说:略阳是陕西地震(受灾)最严重的,死亡达十人。后来陆续反映的情况,死亡人数似乎不止这么多。
这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消失。
政府救援
政府的布告来得算是及时,在地震发生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即3时40分,我就看到一张“通告”贴在古城墙下:刚才突发地震,县委县政府已召开紧急会议安排部署,相关部门正在抓紧落实相关措施。县委县政府希望广大群众不要惊慌,撤离到安全地带做好自救。
通告没有说明任何具体的措施。但在随后的几个小时,政府官员——尤其是公安部门已经完全被动员到抗震救灾中来。
逐渐地,警车开始在城区街道巡逻,警察也被分派到两个最重要的广场的各个关口。傍晚5点多,三辆橙红色的消防车也开到街头待命,消防员打开路边的水管接口,为消防车给水。
印有“民政救灾”大字的蓝色帐篷也被扎起在县城的几个地方——县政协大院内、县政府大院内、嘉陵广场。第二天,中心广场也加了两座帐篷。两个高音喇叭接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地震直播节目——这被装在县公安局对面的小树林和嘉陵广场左侧。希望得到信息的人群聚在喇叭周围,认真听取来自中央的声音。
有电视的地方就有人群聚集——家电修理部一台,嘉陵广场一台,温家宝总理在灾区的断壁残垣里拿着扩音器讲话,他的安全帽没戴好,随从人员在他头上按了一下。这个细节让现场紧张观看的人群轻松了片刻。
当地政府的信息也通过高音喇叭传递出来。晚上6点,略阳县政府1号令被反复播放,宣布全县进入紧急状态。晚上9点半左右,略阳县政府2号令在广播中响起,大致内容是:所有居民不要进屋住宿、禁止哄抬物价、工矿企业和学校全部停工停课。晚上22点左右,一名警察拿着扩音器对广场上的人反复强调,当天晚上不要回家住宿。
凌晨3点多,在县人大大院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里,几个部门的领导在开协调会,“你,和你,明天和我一起下乡。”“你给加油站打个电话,保证机关内部用油。”
凌晨4点多,一群巡逻的警察从嘉陵广场走到中心广场,然后钻进警车休息了一会,早晨5点15分左右,天就亮了,一会,他们钻出警车。
第二天上午,广场和街道已被清扫干净,一些人在广场搭建木屋,警察站在各个路口,他们都在准备一场持久战。
灾后,心理不能成为废墟
灾后心理危机的表现会在两三天内出现,如果不及时进行干预,有可能在几个月后产生严重后果
实习记者 何诺书 发自广州
唐山大地震震后二十年,一批心理卫生工作者对当年的受灾人员进行心理调查。结果发现,几乎所有的人当时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有些人至今还没有完全摆脱地震所造成的心理阴影。一位经历了地震的老人现在几乎不敢面对雷雨天气,她像鲁迅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无法从丧子的悲痛和自责中解脱出来,逢人就诉说这段凄惨的回忆,地震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
针对这种后果严重的灾害心理危机,国外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进行灾后心理卫生的研究,而我国则始于20世纪90年代,起步较晚,研究程度相对较弱。
2002年,北京市精神卫生灾后干预网络中心在北京安定医院挂牌成立,这是国内首家进行灾后心理干预和救助的专业中心。四川地震发生之后,医院和中心马上成立了灾后心理干预和救援队伍,于13日晚9点召开了战前动员会,第一批心理干预专家于一到两天内前往灾区。
本刊专访了北京安定医院临床心理科的主治医师林涛医生,他曾参与胶济铁路事故的心理干预工作,而他的爱人就是即将前往地震灾区的第一批心理救援人员中的一员。
回避不能解决问题
人物周刊:一般来说灾民在心理方面会有什么症状?
林涛:面对重大灾害,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一般来说,有三种表现。一是抑郁型,即表现木讷,对外界环境无反应,退缩出社会现实;二是否认事实,这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他们往往难以接受亲人亡故的现实,不断要求继续抢救;还有兴奋型,主要表现为躁动,他们会一直大呼小叫,情绪激动,这是一种情感爆发。通常这些症状会在人们遭受灾害之后的两三天内出现,他们会反复回忆地震时的场景,这种闯入性回忆是控制不住的,他们会表现出焦虑、恐惧、内疚、抑郁等精神状态,某些严重的患者可能会产生轻生的念头。
人物周刊:你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什么?
林涛:我们会首先进行一个集体晤谈,以小组形式将灾民集合起来,引导推动他们倾谈从感官获得的信息,谈谈他们在地震中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通常这些片段都是零碎的,这些零碎片段不断出现有可能对人的精神造成严重损害,我们要给他们机会进行整合,让他们从不同角度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且在集体中大家可以相互支持、鼓励。
人物周刊:这种时候要他们谈地震中的感受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刺激?
林涛:此时不谈反而会加重他们的精神负担,回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错过了这个时机,整合工作就会变得很困难。除了晤谈之外,我们还会组织一些放松训练,从他们躯体和生理上的调节开始,为他们缓解失眠、噩梦等症状。
心理干预需要协作
人物周刊:你预计在这次可能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林涛:应该是协作问题。灾后心理干预和救援需要各方面,包括政府、灾民和当地其他救援组织的支持和配合。而且,在认识上,必须加强对心理干预和救援的重视。近几年来,人们对心理治疗的观念也有所改变,其中媒体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人物周刊:在心理干预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常会遇到灾民的抗拒?
林涛:是的,这个问题特别重要。有些灾民可能会认为心理干预是没有用的,对我们的干预行为产生抵触情绪。因此,在心理干预和救援工作之外,我们还要进行一些心理知识的宣传,必须先让他们接受,我们才能进行辅导,如果他们一直抱着抗拒的心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人物周刊:2002年河南洛阳大火后,曾经有心理干预专家组队前往灾区对受难者家属实施心理救援,但当地政府以给家属“添乱”为由拒绝他们实施心理救援,应该怎样争取政府的支持,怎样与他们沟通?
林涛:当地政府可能不了解灾后心理干预的重要性,我们需要一个渠道向他们宣传,让他们了解灾后心理卫生的基本知识。总的来说,政府对我们的工作是支持的,前段时间发生的胶济铁路事故,就是国家公安部邀请我们前往开展心理干预和救援的,由于得到各方面的配合,最后的效果很好。另外,关于“添乱”,其实是要求我们按照当时的救助程序行动,无论任何时候,生命的救援都是首要的,只有存活下来,才谈得上心理干预。
人物周刊:地震中有数间学校倒塌,许多学生死亡或受伤,存活下来的学生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很长,灾难可能会给他们留下永久的阴影,你们是否有专门针对这些受灾青少年的救助措施?
林涛:我们采取的方法是一样的,但在组织形式上我们可能会尽量组织同班的学生一起接受干预,因为他们都经历过一样的刺激,可以在他们一起分享经历和记忆、情感时进行治疗,同学相互之间的感情基础对治疗也有帮助。对孩子的心理干预要及时,因为有些孩子人格发展尚未健全,人格力量不够强,灾难会在他们记忆中留下很深的伤害,这种残留如果处理不及时的话,对他们以后的发展影响很大。
人物周刊:心理救援人员是否也需要接受心理干预?
林涛:凡是在灾难现场的工作人员都需要接受心理干预。他们中间有些人可能会在搬运尸体后呕吐,亲眼目睹灾难中的种种惨状也会减弱他们的心理力量,接受干预是保持战斗力的要求。
人物周刊:唐山大地震后,有些人至今无法摆脱心理阴影。对这种长期性的心理伤害,目前有没有针对性比较强的措施?
林涛:一般来说,灾后心理危机的表现会在两三天内出现,但也有人情况比较特殊,他潜伏的心理危机会在半年、一年后爆发出来,对这种心理危机持续时间长的患者,我们会加强跟踪治疗。但由于地域上的阻碍,我们在北京,灾区在四川,长期性的治疗更多的要依靠当地的医护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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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广东河源地震
1962年 3月19日,广东河源发生6.1级地震,是中国第一个水库诱发地震。
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
1966年3月8日至29日,河北邢台连续发生多次6、7级地震,共造成8182人死亡,51395人受伤。
1970年云南通海地震
1970年1月5日1时0分34秒,云南省通海县发生震级为7.7级的大地震。此次地震,震中烈度为10度强,震源深度为10公里,死亡 15621人,伤残32431人,毁坏房屋338000余间,经济损失达38.4亿元,为中国1949年以来继1954年长江大水后第二个死亡万人以上的重灾。
1974年云南大关地震
1974年5月11月,云南大关发生7.1级地震,有感面积约40万平方公里。地震造成1423人死亡,1600余人受伤。
1975年辽宁海城地震
1975年2月4日,辽宁海城发生7.3级地震。由于及时预报和采取有力防震措施,地震时大多数人都撤离了房屋,人员伤亡极大地减少,伤亡人员总数为29579人,占总人口的0.32%,其中死亡2041人,占总人口的0.02%。
1976年云南龙陵地震
1976年5月29日22时,云南西部龙陵县先后发生两次强烈地震,震级7.4级。
1976年河北唐山地震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发生7.8级地震。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罕见的城市地震灾害。地震共造成24.2万人死亡,16.4万人受重伤。
1976年四川松潘-平武地震
1976年8月16日,四川松潘、平武之间发生7.2级地震。
1988年澜沧、耿马地震
1988年11月6日21时03分和21时15分,澜沧、耿马先后发生了7.6级和7.2级两次强烈地震。本次地震和12年前的唐山地震一样发生在中国的“龙年”,又由于1988年中国灾祸频仍,使一些中国人加剧了对“龙年”的恐惧。
1998年河北尚义地震
1998年1月10日11时50分,河北尚义以东地区发生6.2级地震,地震中有49人死亡。
(资料整理:实习记者 储诚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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