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尚有一个多月才告终，但可以断言，它将会被确认为是人类历史的某个意义重大的「奇蹟年」(annus mirabilis)。在今年之内发生的里程碑事件，包括北京举办奥运、神舟七号载人飞船发射成功、美国次贷市场崩溃引发全球金融危机，以及最近期，对美国人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

小布殊执政八年，早已将美国人的自尊弄得支离破碎；一场猝不及防的金融危机更把美国人仅有的信心和安全感一扫而空。可是，正当历史淮备要将二零零八年记载为美国盛极而衰的分水岭之际，「奥巴马奇蹟」使美国人以至全世界再次成为美国的「信徒」——相信美国有重生、革新和复兴的力量(capacity for regeneration)；美国作为一个实验，仍然值得进行下去；美国作为一个概念，尚未耗尽它的用处(exhaust its usefulness)。

奥巴马几乎以一人之力扭转美国的国运，说他是个「奇蹟的缔造者」(miracle worker)绝无过誉。究竟以一个政治领袖而言，他怎样能人所不能，又如何彻底改变政治这肮葬游戏的规则和玩法？

奥巴马是首位当选美国总统的黑人，媒体的焦点自然集中在他的肤色，但其实他在政坛的迅速冒起和辉煌胜利，反映的并不单单是美国种族和身份政治的角力；更重要的是他为选民勾勒出一个关于美国的理想形象和愿景，以及能够将这个形象和愿景解说(articulate)得清楚明白和逼真动人。

的确，如果说奥巴马改变了美国政治的精神和面貌，那是因为他以其滔滔雄辩(eloquence)和修辞天赋(rhetorical gifts)，将理想主义归还给总统政治的怀抱。他的当选，是理想主义在我们这个犬儒世代一次难得的胜利；也是在一个怀疑主义当道的社会里，信念与希望的一场漂亮胜仗。

美国作家费兹杰罗(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说过，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可同时持两种迥然不同的想法，而无碍思考(The test of a first-rate intelligence is the ability to hold two opposed ideas in mind at the same time and still retain the ability to function)。

从这个角度看来，奥巴马无疑有第一流的脑袋。今日政坛，他是极少数能够以辩证，甚至弔诡方式思考(think in terms of paradox)的重量级政治人物。他从不显眼的联邦参议员，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美国政坛的「现象」(phenomenon)，转捩点是二零零四年七月在民主党大会发表的压轴演说。

这篇被誉为自一九四八年汉弗莱(Hubert Humphrey)为公民权利慷慨陈词以来最激励人心的民主党大会演说，充斥无需统一的矛盾、可以协调的衝突和耐人寻味的悖论。奥巴马在演说中指出，在美国，闻名遐迩的个人主义(famous individualism)与所有美国人皆血肉相连(connected as one people)的信念结伴而行。

每个美国人都在追寻自己的理想，但又以大家庭成员的身份走在一起。较诸小布殊以至麦凯恩非黑即白、是非分明的世界，奥巴马的世界观和对美国的理解，有一种近乎哲学性的複杂和暧昧。

奥巴马不似其他政客那样将选民面对的问题像清单一样罗列出来，他提供的是一种令人联想到任内遇刺身亡的甘迺迪（肯尼迪）总统的「感召式领导」(inspirational leadership)。他将眼光放得老远，目标定得很高。他的主题是属于每一个美国人的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civic society and civic culture)。

他深信，美国并非由保守派与自由派两大阵营组成，也没有分裂成为多个国家，一个属于黑人，一个属于白人，另外一个属于亚洲人或拉丁裔人；而是不管肤色、阶级、文化价值和政治信仰，属于每一个美国人的美利坚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在这个意义上，奥巴马可以说是帮助美国人重新发现美国(rediscover America for Americans)，并且让他们「回到起步点，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地方」(arrive where they started,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

作者：林沛理 文章来源：亚洲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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