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农民朋友 — 幺金奶奶和兆源奶奶
兆源奶奶住在我的对门,大厅西侧的厢房里。其实还有一个兆源爷爷,只是兆源在村里似乎很没有地位,从没有被人尊称过“兆源爷爷”,连叫他“老兆源”的也没有,可见兆源奶奶的威信是大大高于兆源爷爷的,尽管他的个子高大,天庭也饱满,算得上有一脸福相。兆源奶奶是小个子,老了还缩小了很多,一双眼睛不知是因为倒睫毛还是高度近视,总是眯着,眼睛是昏黄色的,眼珠不黑,眼白也不白,还常常充着血。她会为患病的农民放血,说放了血就能把病治好。有人小腿弯里静脉象蚯蚓一样凸出来(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静脉曲张或者脉管炎),她就用缝衣针刺他突出的静脉,鲜血很有力地喷出来,局外人看了都会觉得紧张,小孩子们为此更是有点儿怕她。幺金奶奶可不同,高个子,腿脚还很利索,嗓子也洪亮,脸上虽说有皱纹,可端正的五官还是能令人想到她当年的风采。孩子们都爱到她屋里坐坐,听她说古。三位老人都是村里的五保老人,邻居们自然以帮助他们为己任,孩子们更是如此。而三位老人自是不服老,也常常帮助周围的人,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帮助的对象。
得到幺金奶奶和兆源奶奶最经常的帮助,就是我晒在外边的衣服鞋子往往是他们给我收的。她们也常常逗我的孩子玩,比如把母鸡刚生下来的蛋塞到孩子手里,孩子的小手握着鸡蛋,摇着,大家在一旁哈哈大笑,都说“要掉了,要掉了”,她们就又用一个煮熟的鸡蛋来换这个生鸡蛋,这样,很自然地给孩子吃了一个蛋。这种时候,是从来不肯收我的钱的,幺金奶奶总是说,“逗逗小孩子的事,你也当真?”
令我想念起她们而坐卧不安的是向日葵。去新疆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十几亩、几十亩一大片的向日葵地,开着金黄的花,葵花一律向着太阳仰着它们灿烂的脸,这时候,不由得我不想起两位奶奶。葵花子在今天,是太普及的“电视食品”,看着电视,嚼着瓜子,谁家能例外呢?可是,嚼着葵花子的时候,我也总是会想念到我的这两位奶奶的。
当年正是崇尚太阳、崇尚葵花的年代,不只是环境布置中会处处用到葵花,连小学生书桌里都要放一朵纸制的葵花,每当上课,是首先要手持葵花唱一曲《葵花朵朵向太阳》之类的颂歌的。但是,后山冈的田野上却看不到多少向日葵。大田里没有向日葵的一席之地,那里种植的是水稻、麦子、山芋、玉米、豆子之类;田边地头家前屋后也大都种植着南瓜、丝瓜、豇豆或者茄子、蕹菜、辣椒,都是些“正经的瓜菜”;而学校的空地,则种了许多蓖麻。据说蓖麻油可以做飞机的润滑油,对国家建设有贡献,“种蓖麻”在五十年代起就成为少先队的传统活动了。并不是后山冈的土地不适宜于向日葵的生长,后山冈很少有向日葵恐怕是有原因的,比如说农民很穷,粮食不够吃(男人吃干的,妇女儿童喝稀的,这是后山冈农民因为贫穷而养成的饮食习惯;每年春天总有青黄不接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农民只得用青蚕豆充饥),有限的土地总要种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吧,而葵花子却非但不能饱肚子,还有一点“资本主义尾巴”的嫌疑呢。当时,农家限养两只鸡,第三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了,是必须“割掉”的,而在向日葵的问题上,虽说没有硬性的规定,农民们却很能举一反三,自觉地少种或不种了。
后山冈还是有几棵向日葵的,种向日葵的大致只是干部家、五保户,或者是少数特别大胆又多子女的农民家。德明是队长,孩子又多,他家种了几棵;而幺金奶奶、兆源奶奶也种了。葵花开的日子,那灿烂的金黄色,不但给人美的感受,还让人想起葵花子的香味,钩起几条馋虫。我就希望能够在备课的时候,抓一把瓜子嗑,嗑几颗瓜子,读几行书,写几行字,岂不悠闲!而承凤希望的是在大太阳底下,靠在大厅的柱子上,把瓜子壳吐一地,一边还可以同幺金奶奶或者兆源奶奶聊闲篇。这种愿望,往往由幺金奶奶来帮我实现。德明家孩子多,炒一些葵花子,一人一把三两口就吃光了。承凤很乖巧,看见幺金奶奶炒瓜子,她就会去给奶奶帮忙,提一桶水或者刷一个马桶,幺金奶奶就会给她一把瓜子吃。 兆源奶奶胆子小,虽然她在兆源爷爷面前似乎很占上风,她却不敢大明大白地炒瓜子吃,除了怕别人多话,也怕几个孩子去吃她的。她用笤帚草的一个小枝子在锅里拨动瓜子,以免搅出大声音“扩大影响”。只是,瓜子的香味是关不住的,大家都知道她在炒瓜子,不过,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孩子们也就知趣地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没有人去问她要。幺金奶奶是个爽朗的人,每次炒瓜子都并不多,不过三小把而已,一把给自己,一把给承凤,另一把,就是给我的。当大家回家,吃过晚饭,没有孩子在外边玩了,她就抓了一把葵花子来敲我的门,我就可以有一个一边吃瓜子一边备课悠闲和享受的夜晚。
我在1973年春天调离后山冈,这是一次根本性的调动,这次是调回家乡!从此,合家团圆,既可以赡养老母,又可以夫妇子女相聚,共同建设家庭,享受天伦之乐。我疲惫的心兴奋得砰砰直跳!行李已经捆扎好了,最后的一夜也已经开始,我不能入睡,屋里的灯还亮着。忽然有香味飘来,接着是敲门声。原来是幺金奶奶和兆源奶奶来了。照例是幺金奶奶先说了话,她说老师明天要走了,很舍不得,只是,老师是回家,应该高兴,再舍不得也还是要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兆源奶奶吞吞吐吐地问我:“要是我们送你一些东西,会不会牵累你呀?”说着她拿出一个小铁罐头说:“一小罐葵花子不会有问题吧?”幺金奶奶也拿出一罐葵花子来说:“明天都走了,还有谁会来找老师的麻烦!老师你收着,收着!”不容置疑地把瓜子罐塞进我的包里,她拉着兆源奶奶就走了。
这是两罐很香很香的葵花子,常在我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