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流浪汉
方壶斋
星期天下午，在电脑前枯坐近两个小时，看了一场《谋杀探戈》，却什么正经事情也没有做。于是开车出去瞎逛，顺便把前一天借到的几部电影还给图书馆。转到购市国已经五点了。进去看看，发现鸡蛋比郎氏杂货店的贵。凯琳还在。四点三刻下班等着她爸爸来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跟老爸通电话，示意让我等一会儿说话。凯琳是不久前跟她父母移民过来的。每次见到她，她都抱怨美国没意思。的确，从亚洲那个热闹地方过来这中小城市的人，谁说美国有意思呢？
也许是因为什么正经事情都做不下去的缘故，我突然想吃东西，于是买了一块匹咂，一杯带冰碴的奶巧克力咖啡。匹咂很快吃完，拿着咖啡上车去好久没去的饱读士书店。
书店里，咖啡厅的沙发都坐满了膝盖上放着电脑的人。看着他们，感觉跟看企鹅社区差不多。跑到期刊架子那里拿了三四本政治期刊，《大西洋》、《美国学者》、《美国利益》、还有一本忘了名字。找了一个沙发坐下读，不禁怀念起教英文的日子。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题目《在中国教英文与在美国教中文》。大略想了想，是说在中国教英文，有一种智力上的乐趣。无论是在同僚之间，还是在师生之间，都可以有一种涉及所读英文文章的交流。文学也好，语言学也好，时世新闻评论也好。在美国教中文，则枯燥之极，而且越是涉及新闻，越是乏味。中国新闻写作，或者党八股，或者矫揉造作，都是面目可憎。上课让学生翻译的时候，学生每每看到“我国如何如何”的字样，便恶作剧地翻译成“Our dear motherland”。也许教研究生会好一些吧。在中国教英文，可以读到一些很有深度的文章。在美国教中文，鲜有向学生介绍有深度的中文文章的机会。
《美国利益》上，看到一篇关于中国的文章，非常有趣，题目是Smart Power，Chinese Style，大意是说中国人治国比美国人治国聪明，眼光看得远。中国人的外交手段比美国人的高明。有兴趣的不妨去读一下。用这个题目搜索，可以找到一个PDF文件
http://www.viet-studies.info/kinhte/Mahbubani_ChineseSmartPower.pdf 。在该刊网址，则只能看到开头几段。
然后到附近一家菲印店买鱼。这个店是一家菲律宾人开的。好像是老板娘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印度人，所以这个店叫菲印店。那个印度人有的时候也站柜台，瘦高瘦高的，待人倒是很客气。
附近有一家墨西哥副食店，一家韩国餐馆，一家韩国副食店，一家湖南餐馆，一家旧货店，一家一元树店。既然到了，就顺便逛逛，却见旧货店里面灯光通明，里面却已经空空荡荡，门上贴了一个告示，大意是说本店经营不善所以关门云云。我感到一阵空虚和些微的惆怅。这个店我没少逛过，虽然没什么可买的，但也多一个闲逛的选择。那里有个先生，说话嗓门粗粗的，打扮起来却是女的。虽然算不上精致到可以乱真的程度，但是也曾看到过他精心施妆后的样子，颇有一点妩媚。原来须眉也可以不让巾帼的。
现在这个店将要变成一个康复中心， 那就是闲人莫入了。
店门口有一个流浪汉，守着一辆带拖车的自行车，拖车上大包小包的。我说，这个店怎么关门了？没想到流浪汉说都是那些墨西哥人闹的。他们把钱都弄到南边去了。哇，我好象遇到了一个分钟人。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年龄不老，留着长发长胡子，须发和身上自然是邋里邋遢的。我说墨西哥人往家里寄钱跟旧货店关张有什么关系？他说这些非法移民到这里来抢我们的工作，强奸我们的妇女，倒卖毒品，在这里买房子买汽车，干不到十年就退休享福。我说怎么可能，那些清洁工怎么能攒够养老的钱? 要知道我现在对如何养老的问题十分敏感。他说墨西哥比这边便宜。我说这倒也是，不过我也认识几个墨西哥人，他们是想永远住在这里。最近就有一个店员刚刚拿到公民。他们可不是揩一把油就拍屁股走人的。不少墨西哥人在这边开商店，纳税。大部分人都是努力工作的。流浪汉没话说了，可是并不服气，又把墨西哥人的罪行数落了一遍。我说不管什么民族，难免都有一小撮坏蛋。说完，我好奇地问，你是本地人吗，有亲戚吗？怎么会没有地方住？没想到我这一问，就好像打开了装着魔鬼的瓶子。
他们恨我，流浪汉说。恨你？恨你什么？他们恨我的guts？我没听清楚， 以为他说他说他们恨他的狗。 这里很多房东是不许房客带宠物的。我瞥了一眼他的拖车。 黑暗中仿佛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声不响地蜷缩在杂物中。Pobre perro， 我想。
直到写这个的时候， 我才意识到， 我把 guts 听成“狗”了。近来我对
中文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星期六遇到过去在一块儿跳舞的墨西哥女孩卡拉。 跟她握手的时候我张嘴便是“你好”。都是total immersion 闹的。
我说你说什么？他指指肚子，guts。因为我fight。你fight谁？谁都fight，市长，州长。我更糊涂了。难道他还跟市长做过邻居？我说，你怎么fight？ 不是动拳头吧。我想说如果你跟人打架，当然房东不会给你房子住。
不是，我跟他们斗争。斗争？斗什么争？
你认识字吧？流浪汉说。我说，不敢当，认识几个。他便打开一个背包。我隐约感到自己遇到高人了，不过我仅仅以为他会拿出一张什么报纸，上面有关于他的斗争的事迹。没想到他居然搬出来几迭文件，有钉书钉钉在一起的，有厚厚地装订在很大的塑料硬皮文件夹里的。几秒钟的工夫，流浪汉摇身一变成了办公室文员。他拿起一叠钉在一起的纸，翻开来，凑近我让我看。我顿时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出于礼貌，我没有倒退。
纸张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电话。他指着一个说，这是中国大使，我给他写过信，要求政治庇护。他们没理我。这里，俄国大使，我也给他们写过信，也没有理我。
你凭什么要求政治庇护？我问他。迫害。他说他是日裔美国人。我这才注意到，在那乱如灌木的须发中，确实隐藏着一张英俊的亚美混血儿的脸。同时，在他那炯炯的目光中，我又仿佛看到一个电影里挥洋刀的日本军曹。他长得特别像电视剧《大刀》里的那个三岛。我身上差点起鸡皮疙瘩。
他顺便还说了一句二战的话。说那些人都不拿少数族裔当人看，现在却容忍大批老墨在这里滋润。
不等我再次问他问题，他继续告诉我给哪些政府高官，部门写过信，跟CNN联系过采访的事情，都没有结果。他打开文件夹，里面都是给他的回信。有一封国土安全局的，告诉他如果他真受到了迫害，应该向联邦调查局提供证据，请他们调查。他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提到很多加州和华府政要的名字，包括正在竞选的希拉莉，奥巴马，听得我如堕入五里云雾之中。我像准备考DLPT5的学生听GLOSS一样，大概听出了点意思，细节则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是他想要揭发本地政坛的腐败，却到处碰壁。他的结论是那些政要，不管是什么党的，都串通一气在掩盖真相。媒体也是他们控制的。至于是什么腐败，我则一点也没听懂。他说十一月大选的时候（我猜指四年前），谁谁谁去了蒙古，谁谁谁去了中国，怎么那么巧，他们去干什么？这里面有猫腻。他还说中国跟美国有贸易往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大意）。他说他都上了黑名单了。我听到这里不禁向四周看看，这个人可别在警察的24小时监视之下，回头我也出现在镜头里就坏事了。我现在可是暴露在旧货店的灯光下，周围则是黑压压的。
他还说，申请庇护得不到回音也可以理解，谁能理解一个美国人要离开美国呢？别的国家的人往这跑还来不及呢！我说此言差矣，当初布什选上总统，就有美国人要去当加拿大公民。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气味了，便夸张地看看手表说，Hey，pal，I gotta go （哥儿们我得撒丫子了）。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我抬起右手，把它从头顶上胡鲁毛似地飞过去。这个动作我是从一个从来听不懂听力课内容的美国学生那里学来的，意思是油盐不进。流浪汉笑了笑说，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别以为我疯了。我没疯。
我心说，你没疯，我快疯了。你的事我怎么觉得越听越瘆人？
我要离开的时候，流浪汉似乎还未尽兴。他说，我不知道旧金山有什么中文报纸，能帮着我把事情捅出去。我是亚裔美国人。他们应该关心。
我想，他这话里别是有什么 pragmatics， 让我听话听声吧。
我说老兄，别说你不是中国人，就算是中国人，中国大使也未必尿你。
说完，我赶紧走了。
等到我开车来到赛夫威超市，走进灯光明亮的购物大厅的时候，我觉得好象是刚刚从海底深渊脱险出来的潜水艇。
2008-03-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