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星索
星星索
廖康
文革后第一次听到《星星索》这首歌,我立即想起,这不是姜叔叔常唱的印尼船歌吗?那是文革前的事了。其实,那只是十来年前的事,但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不,是隔了一个朝代。
姜叔叔是从印尼归国的华侨,住得离我家不远。在我幼小的眼睛里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外国人:瘦高个,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榛子色、榛子形状的大眼睛,皮肤也和我们不大一样,回想起来,应该是橄榄色的。我家后面不远就是父亲单位修建的游泳池,暑假时我们几个傻小子在那里一泡就是半天。姜叔叔是不多几个会游蝶泳的人,因而令我们仰慕。他肤色不同,出水后,脊背上闪着油亮的光,胸脯上布满细绒绒的毛,往往结有一些水珠。姜叔叔会弹吉他。傍晚,我经常听见他自弹自唱。曲目很多,我一首都没有记住。
姜叔叔的太太非常洋气。个子几乎和他一样高,也许是她烫的头发隆起得太高了,而且她永远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一扭一扭的。她的穿着打扮总是与众不同,而且她总是打个阳伞。洗衣服的时候,她还总带着橡胶手套。那年头,那可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姜叔叔和姜太太出门时,总是手拉手,依偎着,显得异常亲密。那年头,那也是不多见的。她似乎非常高傲,几乎不跟我们说话。我好像从来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我只记得她的嗓音沙哑,从来没听过她唱歌。
我们经常听到的是他们吵架,而且往往发生在半夜时分,因而左邻右舍都听得一清二楚。也许并不是半夜。那时,父母总是让我八点上床。我一粘枕头就着了,那以后的事,似乎都是半夜发生的。他们吵什么,为什么吵,我从未弄清楚过,父母好像故意不让我听。母亲有时还去劝架。但没用,隔三差五,他们就会吵一架,而且总是在半夜。第二天,他们又亲亲密密地拉着手,依偎着出门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有个女儿,很漂亮,一头长发,可是不言不语的,像个洋娃娃。她总是独往独来,很少跟大家在一起玩。
有一天,半夜,我被姜叔叔的惨叫惊醒了。这次可不是一般的吵架,只听他大喊“救命!”很多人跑出去了,吵吵嚷嚷得乱成一团。这次爸爸出去了,妈妈让我呆在屋里别动。后来,她可能也忍不住好奇,披上衣服出去了。我也溜了出来。只见很多人围在姜叔叔家门口,他嘴角流着血,向大家哭诉着:“她找来几个流氓,把我捆起来打……”
不久,他们离婚了。姜太太把洋娃娃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听见姜叔叔弹着吉他唱那首船歌:星星索,星星索,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呜喂……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小时候的日子仿佛过得慢极了,但肯定是过了很久,连我这么不会唱歌的人都学会了那支歌——姜叔叔又结婚了。新媳妇来自附近的四季青人民公社,比他年轻不少,长得很漂亮,但皮肤粗燥,而且有一口黄板牙。她见着谁跟谁打招呼,大妈大婶,小弟小妹,叫得可亲热了。姜叔叔和她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过他要拉新媳妇的手,被她甩开了。可是,她又偷偷地捏了姜叔叔的胳膊一下。而且,姜叔叔再也不唱那首船歌了,他再次弹我记也记不住,学也学不会的各种曲目——直到文革为止。
我很少看到姜叔叔的女儿,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文革开始后一年左右。她当上了红小兵,戴着个红袖标。个子高多了,头发剪短了。乍一看,我都没认出来。我们以前也不怎么说话,所以只是打了个招呼。过了两天,我听说她撬开了一个抽屉,偷了一些钱,跑了。父亲告诉妈妈,姜叔叔跟他哭诉说:“这孩子,要什么我不给呀?为什么要偷啊!”
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他弹唱《星星索》,但那是最后一次。之后不久,姜叔叔回了印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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