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平反”的意义与无意义
阿妞不牛 / creaders
读解滨大作, 二十二年后,六四居然还是这样生猛,谨发此旧文呼应之。
1989 年的六四,1976年的四五,1919年的五四,这三个天安门事件,都是中国的执政者用暴力镇压以学生和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游行请愿的民众。 镇压的暴力与血腥程度则与时剧进。这三个血葫芦,被一根古怪但绝对不令人发笑的钢丝串起来:90年前的“闹事份子”的主体,是后来年代施暴的执政者或其先驱;而最后一个也是最残暴凶狠的镇压者,是1976年的被镇压的示威抗议者所同情支持和寄予厚望的代表人物和势力。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五四没人要求“平反”,而四五则被大张旗鼓地“平反”,但六四一直为平还是不“平反”鸣不平摆不平。
这个“平反”到底是什么玩意,这么无关紧要,可又如此要紧?
平反,是共产党世界,尤其是中共历史的一大特色。自建党伊始,共产党就不断用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进行意识形态与组织清洗,对自己同志象刀割韭菜那样大 规模地轮番“整顿”。割完一茬韭菜之后,党需要新的一茬很快长出来。于是,新的一派势力,或者同样一个伟大领袖,在不同的形势下,由于新的斗争的需要,就对原来被杀被关的同志进行“平反”,对内部自己人的“误伤”进行纠正,来重新洗牌,进行新的势力组合。共产党的历史,就是这样割人头如韭菜与平反栽韭菜不断地频繁往复,今是昨非,而又永远 “保鲜”,一贯正确。中共建政后,由于几乎绝大多数普通民众都成了“同志”,因此党恩外推,泽及黎民,普通民众也就享受到党内同志的优惠待遇,不断遭到清洗和割韭菜,例如反右与文革。但是,毕竟只是“人民”,在被清洗时有“同志”的标准,但“平反”却落不到同志待遇。
邓小平的伟大之处,就是把这种“平反”待遇从党内同志的专利普及成黎民百姓的福利。从四五天安门事件的遇难受迫害者,到文革和反右的冤魂活鬼,不管 是不是中共党员,都可以“平反昭雪”。邓还有一个独到之处:他自己个人并不在乎这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而是要通过这种 “平反”,再一次证明党的伟大光荣正确。党过去割韭菜原则上总体上是伟大正确必要的,如今给你们平反,更是必要正确伟大的,割菜的刀与韭菜,都是光荣的。 邓小平通过为四五天安门事件的“平反”,把当年的抗议与镇压的真相有选择地暴露一部分,把施暴者锁定在“四人帮”,把民众对毛泽东乃至整个中共政权罪恶的控诉与抗议掩盖或者淡化,通过重新塑造出周恩来这样一个超级完美圣人,来保全毛的形象与地位,把四人帮与抗议者的革命与反革命的帽子互换一下,伟大光荣正确仍旧属于党,党的绝对权威合法性完璧归邓。这就是“平反”的全部奥妙:在中共统治内外交困内部重新洗牌的情况下,再次确认中共与当时登台人物的权威与合法性。
客观说来,四五天安门事件的“平反”,虽然从历史正义与人间正道上说有点不伦不类,但确是中国历史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一个伟大的转折点。邓小平的复出,虽然主要是挽救共产党于濒危,却也让中华民族绝处逢生,开创了一个政治上专制,但经济体系上融入国际资本主义体系的,超高速资本原始积累与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就是无名氏阿妞不牛的著名论断:“庄园主经济”与北方先进民主资本主义共和的美丽坚全球时代。这个时代刚一起步,就飞沙走石,来了“六四风波”。
六四一过,从六月五号起,要求与希望给六四“平反”的呼声就不绝于耳。
第一,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死于坦克机枪之下,还要背上“暴徒”“反革命”的罪名。他们的亡灵与家属哀求,共产党咱们确实惹不起,俺们认定您老的合法性与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只求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把俺们头上的“反革命暴徒”的帽子平反掉。
第二,以赵紫阳为代表的老一辈和新一代党内革命家,丢官弃甲,成了不明不白的“黑手”。无论从黑字白纸的党章国法,还是常理常情,他们自己和世人都不觉得他们因为失利,就比得势的对手“黑”,或许甚至就是因为他们不够对手那么黑。他们希望通过“平反”,在确认当局的合法权威的同时,来认证自己和对手都不黑,来建立与确认某种透明的规则取代不明不白的潜规则作为中国共产党和国家的运作机制。
这两种“平反”的要求,当然令人同情与理解。可是,恰恰就是这样泛政治化的非常平民化人性化的最基本要求,阻碍了六四平反的实现。就是因为这种把中国政治平民化人性化的核心理念的深刻意义,使六四的平反要求与实践变得没有意义。
这并非脑筋急转弯的文字与概念游戏。
首先,无论六四当时学生或“黑手” 的目的如何,共产党的爷们深切地感受到了党国的危机。天安门广场的诉求与绝食游行,切开的口子不只是当时的腐败端倪,也不只是文革更深层的创伤,而必然会推及到大跃进,反右,镇反,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揭露中共上台以来的一切倒行逆施祸国殃民,还要追溯 “三年解放战争”的围困长春活活困死几十万平民的战争罪行,一直到中共作为苏俄渗透颠覆臣服中国的战略棋子而播种栽培的全部内幕,都要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共产党将没有半点颜面和合法性留在台上。老赵如果也跟老邓一样看到这些,但毅然舍小我为民为国,是成仁的伟人。如果他看不到这一点,稀里糊涂以为共产 党可以在他手里蛇脱皮不换骨而成真龙,他也就没有足够的政治智商留在高位。
共产党爷们还有一个合理的恐惧促使其不惜流血镇压:中国民众对他们的无情清算,国际上尚没有他们的任何收容和避难所。(至少要搞到现在贪官们才有本钱和资格往欧美跑。)民运从当时甚至直到目前,以及中国社会民间,都还没有表现出对哪怕作恶多端的统治者的人性人道宽恕,没有导入社会各派非暴力竞争与妥协的政治智商与机制。中国没有南非和西班牙那样的文化传统和政治机制。毛式共产主义的制度和社会在残酷无情鱼死网破上远比白人种族主义政权和佛朗哥法西斯他们做得绝。从共产党当权派最基本的求生欲来说,就是李鹏的话:我们将会无路可退。
因此,六四的“平反”,如果仅仅是上述两种人的具体“冤情翻案”,当局毫无必要操心费力。而被镇压的学生与民众的最核心深层的要求,其实跟五四和四五精神一脉相承,就是无可避免地归结到中国政治的平民化人性化,就是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民主公正的公民社会。这,也就是邓小平认为必须不惜代价镇压与拒绝的要求与目标,因为这个目标就是共产党的下台甚至灭亡。所谓为六四平反,就是这样的意义。
五四后折腾来折腾去,中国还是选择了共产党的极权专制。三次天安门流血,证明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宁愿选择在高压统治下的秩序与和平,而不是战乱纷争血腥报复恶斗。而如果这个高压统治竟然还能带来繁荣与发展的话,中国的小老百姓是不会去造反闹事的,除非统治者极度地整体地荒淫无耻丧尽天良。中国人民 将尽情享受做稳了奴隶的幸福时光。毕竟,跟北方经济连成一体的庄园主经济,终究比与世隔绝的古拉格强。缺乏民众的广泛关注与参与,没有党内派系倾扎生死搏斗的必要与契机,没有外部不可抗拒的压力或诱惑力,中南海诸公吃饱了撑的,来自我拔牙剥皮,“平反”六四?所谓为六四平反,就是这样的无意义。
六四以及邓小平赵紫阳都已经成为历史。历史的真相需要不断地还原探索。六四屠杀是中共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本能反应。它杀了人,保了自己的政权。它根据自己的逻辑,没有做错。而站在被屠杀被镇压者的立场与角度,也不是什么对与错之争,或误杀改正的鸣冤,而是罪行与正义声张的根本是非问题。平反,就是认定当局的根本合法性,对内部自己人的“误伤”进行纠正。六四事件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质。对六四的平反,实质就是共产党认罪,公开愿意接受民众社会与历史的审判,这将导致共产党的下台。共产党只要自认有能力有本事呆在台上,就不会剥下自己的皮来奉献。而共产党下了台,对六四以及中共所制造的其他一系列事件,就不是简单的平反问题,而是历史研究与评判,社会根本性正义伸张的问题。这就如同没有什么必要对1919年五四天安门事件平反一样:北洋军阀政府倒台作古, 五四精神不死,灵魂超度还来日方长。也就如同苏联倒台之前,戈巴乔夫对苏共许多历史人物如布哈宁等“平反”一样:恢复他们作为“伟大杰出的共产党人”的声誉地位,然后共产党人与纳粹份子同在一个历史垃圾堆发臭。
这就是六四的意义,也就是六四平反的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