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现实——美女变熊星
廖康
在我看来，希腊神话中最感人的一个，还得算卡莉丝朵Καλλιστώ变形为熊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有为贞节的献身、性爱的侵犯、上天的不公、嫉妒的惩罚、母爱的牺牲、误解的危险、万幸的神助等等这些文学要素，而且还是对一种天体现象美丽的解释。可惜，我读过的所有相关叙述和诗歌，写得都不够透彻，也不够感人。所以，我才斗胆把这个神话再讲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在希腊的阿卡迪亚Αρκαδία，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卡莉丝朵。相传她是古往今来欧洲最美丽的女人。有人问阿卡迪亚在哪里？其实在哪儿并不重要。这个地名就像我们的江南一样，它让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个地理位置，不如说是个人文观念——一个和平、美丽、富庶、悠闲的理想境地，甚至可以说是地上天堂。还有人问，欧洲最美丽的女人不是引起十年特洛伊大战的海伦吗？不是，那是希腊统帅为了发动战争而编的谎言。借口特洛伊王子劫掠了希腊最美丽的王后，才能鼓舞将士为希腊的荣誉奋战。其实，即使在海伦的时代，她也美不过她的同胞姐姐克吕泰涅斯翠。你想，当时希腊最有权势的统帅阿迦梅农无论什么都要最好的，他才不会把最美丽的女人让给他弟弟墨涅劳斯呢。他娶的是谁呀？是克吕泰涅斯翠。再说了，她们姐俩再美，也只是让凡人着迷，而卡莉丝朵的美，是让天神着迷。
卡莉丝朵的美首先是让贞节女神阿媂米丝Άρτεμις看上了。有人问阿媂米丝是谁呀？好像从来没听说过。其实，她就是戴安娜呀。都赖罗马帝国统治欧洲一千多年，独占话语权，把好端端的希腊名字全改成拉丁语了。好在有的名字如雷贯耳，改了也叫不响。比如希腊的宙斯就比罗马的朱庇特响亮。不过，咱们还是先说阿媂米丝。她看上卡莉丝朵可不是像有些现代人以为的那样，决不是什么同性恋。我可不是说同性恋不道德啊。如今，什么都讲究政治上正确，我绝不敢乱说，可是阿媂米丝对卡莉丝朵的喜爱跟肉欲的确毫无关系。别忘了人家是贞节女神，她的喜爱是纯精神的。您别误会，别以为那是柏拉图式的恋爱。那年头，柏拉图还没诞生呢。而且人家那也不是恋爱，那是对一种伟大理念的献身。
这伟大的理念就是贞节，那可不是从一而终的贞节，而是永不嫁人的贞节，不仅是永不嫁人，而且，怎么说呢，是终生石不破、天不惊的贞节。我不懂为什么在人口缺乏的古代，那种贞节会成为希腊人的伟大理念。但天神需要它倒不难理解，要不然，天神越生越多，又不会死，那奥林匹斯山还不得神满为患？而且，不仅天神自己走门串户地会繁衍后代，祂们时不时下凡一次，临幸几个人间美女，生出一群半人半神的家伙，其中冒出个成器的大英雄，比如赫克琉斯，成长为神祇也是可能的。眼见着众神的住所越来越挤，所以阿媂米丝一宣布成为贞节女神，立刻就赢得众神欢呼。我不知道众天神是因为佩服阿媂米丝而欢呼，还是为庆幸自己神位的竞争减少了而叫好。古今中外的天神都生活在极乐世界，祂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稀罕凡人的崇拜。神位增长得少些，人类生养得快些，祂们平均得到的崇拜才可能增加。
众神哪里知道，阿媂米丝另有打算。她以前只是狩猎女神、野生动物女神和分娩女神。不难想象，野生动物的崇拜远不如人的崇拜让天神开心。牠们没心没肺的，哪像人那么会说好话呀，更不会烧香、磕头，修建庙宇什么的。分娩女神嘛，也不过是在孕妇临盆时才能受到她们的跪拜，孩子一生下来，就把女神忘了。更可气的是，自从宙斯和天后生的女儿伊丽西雅Ειλείθυια长大也当上分娩女神后，她可不像阿媂米丝那样经常在林子里游荡，而是尽心尽力从事本职工作。不仅让妇女们顺产，而且还为她们减轻分娩的痛苦，很快就赢得产妇们的衷心感谢。渐渐地，育龄妇女们都给伊丽西雅烧香磕头了，把阿媂米丝忘得一干二净。阿媂米丝气得呀！没辙，只好另立门户。她发誓要当忠贞女神，其实是想拉走一批女人，去崇拜她。
可没多久，阿媂米丝就开始后悔了。天神要想贞洁，倒是不难，她们的乐子多得是。可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古希腊人，干完一天的活儿，晚上实在没事可做。那年头又没有电视和收音机，游吟诗人和戏班子也不常来，长夜难熬啊。虽然阿媂米丝做了很多宣传，谆谆告诫少女们男人多么薄情、生产多么痛苦、儿女多么忘恩，一时间也赢得了一些信徒。可那些小蹄子们，春天一到，就撒欢儿跑开了。不久，一个个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忙不迭地去给伊丽西雅磕头了。她自己身边剩下的只是一些歪瓜劣枣、身残志坚的主儿。尽管她们说的好听，阿媂米丝心里明镜儿似的：你们呢，根本就是没人要，白给都没人要。不过呢，她们信誓旦旦地宣称献身贞洁，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在林子里游荡，我也得接受不是？好歹也能充个数。
然而，阿媂米丝很清楚，要是不能很快找到漂亮姑娘当自己的忠实信徒，她这块贞洁招牌就要砸了，众神会笑话她的。所以她一见到卡莉丝朵，就看上这位人间美女了。卡莉丝朵的美丽岂止是人间第一，就是到了天庭，无论跟哪个女神相比，也毫不逊色。要是能把她争取过来，嗯，大家就会佩服我了。有这么个好榜样，其她凡人也会来效仿。可巧，卡莉丝朵的父母不合，经常吵架、打闹。我再给她吹吹风，让她知道婚姻都是不幸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皈依于我，哼，易如反掌。
于是，阿媂米丝女神趁卡莉丝朵悲苦之时，主动来接近她。卡莉丝朵受宠若惊，又听了女神关于贞洁的一番教导后，就毅然决定献身阿媂米丝女神，永远不让男性接近。鉴于以往的教训，阿媂米丝制定了献身誓词，让卡莉丝朵当着其她信徒的面，跟着她发誓：
贞洁乃女性美德的凤冠，
贞洁乃女人幸福的屏障。
我立誓要维护我的贞洁，
就像维护我的生命一样。
宁可丧失我宝贵的生命，
也不能让我的贞洁损伤。
万一我的贞洁白玉微瑕，
我决不羞耻地活在世上。
有了卡莉丝朵当她的女信徒，阿媂米丝女神的崇拜者迅速增加，她在众神中的威信也更上层楼。不幸的是，一天，众神之神宙斯看见了这位美女。
宙斯的心头犹如受到雷击，他蒙了。要知道，他的武器就是放电打雷的神杵，通常都是他用雷电轰击对方，自己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打击。当然，这次他遭受的是美丽的冲撞，是情感的轰鸣，是欲望的电击。但是卡莉丝朵的武器比他的神杵更强大，她实在太美了，超过天上的全部女神，超过地上的所有美女，她的美一下就把宙斯击垮了。
但宙斯终于振作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得不到卡莉丝朵，就会在渴望中死去。他摇身变作太阳神的模样，年轻健壮、金光闪闪、气宇轩昂地来到卡莉丝朵面前。但是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开了。宙斯弹起瑶琴，放开迷人的男中音，把一支支情歌唱给卡莉丝朵。可是她採来鲜花，堵住双耳，口中一遍遍念起献身贞洁的誓言。宙斯又鼓起一阵阵香风，熏得百兽都醉了，在草地上疯狂地起舞。可是卡莉丝朵跪在阿媂米丝女神的像前，双手捂住脸，喃喃地重复着誓言。
宙斯见到这种情形，知道卡莉丝朵崇拜谁了。他摇身一变，化作阿媂米丝女神的模样，来到卡莉丝朵身边，用温和的口气问道：“怎么了，我的好妹妹？有谁欺负你了吗？”
“噢，圣洁的阿媂米丝，你可回来了。刚才有个大帅哥，又是唱情歌，又是吹香风，搅得我心神不定。幸亏有你教我的誓词，我不停地咏诵，才顶住了那难以抗拒的诱惑。”
“好样的卡莉丝朵，你是众信徒的榜样。为了表彰你坚守贞洁，我要吻遍你全身，这是你应得的奖赏。”说着，化身为女神的宙斯就开始亲吻卡莉丝朵。他先吻了美女的额头，卡莉丝朵受宠若惊，抬起头来感谢女神。宙斯又吻了她的芳唇，卡莉丝朵快活地颤栗起来。宙斯撩开她的衣衫，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沿着她的脖颈一路亲吻下去。卡莉丝朵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她酥软了，晕眩了，任随宙斯为所欲为。
宙斯这个采花大盗向来是得手就走。一方面他不想被任何人拴住；另一方面，他害怕被天后发现，银河狮吼。但宙斯不仅善于采花，更善于播种。一种即有，屡试不爽。卡莉丝朵怀孕了，渐渐显形了，终于在一次沐浴时被阿媂米丝女神发现了。
女神震怒。她斥责卡莉丝朵背叛了誓言，背叛了女神，背叛了众姐妹。无论卡莉丝朵怎么解释，女神也不听。她严厉地对卡莉丝朵说道：“还记得你发过的誓吗？贞洁不是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吗？你自己曾经说过‘万一我的贞洁白玉微瑕，我决不羞耻地活在世上。’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滚开，休要玷污了我圣洁的林地！”
卡莉丝朵悲痛地哭泣，她的心碎了。宙斯只是破了她的身，阿媂米丝却破了她的心。她原以为女神会体谅她受骗失贞，万万没想到女神如此绝情。她痛苦地走出山林，走向山崖，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眼看万丈悬崖就在脚边，纵身一跳就可以解脱痛苦了，卡莉丝朵突然感到腹中的胎儿一动，仿佛踢了她一脚。这是她的孩子第一次胎动，让卡莉丝朵惊喜万分。她第一次感到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另外还有一个生命在她腹中，完完全全地依赖着她。她似乎再次感到了胎儿的小脚，噢，那可爱的小东西在她腹中蠕动呢。她的痛苦突然全部消失了；那种欺骗、那种抛弃、那种羞辱与这个小生命相比算得了什么呀？那一切都不重要了，这个小生命对她的依赖，给她带来的欢愉，让她感到的爱是如此巨大，让她忘记了一切，一心只想如何保护、培育这个小生命。卡莉丝朵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走下山崖，回到家中。不久，她生下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取名阿卡斯Αρκάς，意思是熊。
然而，卡莉丝朵的欢乐未能持续多久，天后就发现了丈夫的私生子。她的愤怒胜过阿媂米丝女神十倍。她愤怒地对卡莉丝朵吼道：“贱人！你竟敢把这孩子生出来。自己出丑还不够吗？还要让天下都知道这件事，让我陪着你出丑吗？你是存心想要嘲笑我吗？你想炫耀你有多美吗？你想炫耀你为宙斯生的儿子吗？我杀不死他，可饶不了你！”说着，天后施展魔法，令卡莉丝朵光滑细腻的肌肤变得粗糙了，还长出棕色的粗毛；她美丽的脸庞变得丑陋而狭窄，眼睛缩小，嘴巴长了，原本珍珠般的牙齿刺了出来，像匕首一样；她修长的手臂和玉腿变短变粗了，身体越来越沉重，站不住，只得四脚扑地——卡莉丝朵变成了一只狗熊。
卡莉丝朵无法亲吻自己的儿子了，她悲哀地呼唤，可发出的却是可怕的咆哮之声。阿卡斯吓哭了。卡莉丝朵只得走开，她舍不得儿子，但是为了儿子，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开。她一路呜咽着，听上去却像是怒吼。她一路痛哭着，却流不出泪水。她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家乡，走进阿卡迪亚的森林。谁说这里是地上天堂？地狱里也未必有这种悲伤。那里只有皮肉的拷打，这里却让人痛断肝肠。
卡莉丝朵在森林里生活，她学会了捕猎，学会了茹毛嗜血。她渐渐忘记以前曾怎样烹调、织布、绣花，忘记以前曾怎样唱歌、跳舞、欢笑。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有一个儿子，叫阿卡斯。她时常偷偷回到家园附近，就是为了看上儿子一眼。儿子容貌的每个细小变化，都深深地印入她的心间。
阿卡斯长大了，长成一个英俊、雄健的青年。他肌肉发达，箭步如飞，成为村里最优秀的猎手，经常来到森林打猎。卡莉丝朵总是躲在密林深处偷窥，不敢让儿子看见自己。只要能够看见儿子俊美的容貌，强壮的身体，知道他快乐地活着，当妈妈的就心满意足了。一天，阿卡斯正在专心致志地悄悄走近一头公鹿，没注意前方树干上有一条赤练蛇，那是阿卡迪亚森林里最毒的毒蛇，咬一口，走不出七步就必死无疑。卡莉丝朵看见了，她跳出来大喊：“当心！当心！有蛇！有蛇！”可是她的警告却是咆哮之声，阿卡斯立即敏捷地跳开，远离毒蛇。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历危险，还以为那头狗熊要攻击自己。他举起标枪，瞄准狗熊，瞄准了自己的母亲……卡莉丝朵哀号道：“阿卡斯，住手！我是你的妈妈呀！”可是她发出的却是熊的咆哮……
这时候，有三双眼睛正密切注视着他们。
阿媂米丝女神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贱人，这是你自作自受。你不是贪图肉欲吗？你不是违背誓言吗？你不是留恋生活吗？你明明有机会为名节而死，万古流芳，我也一定会给你立贞节牌坊，让你的芳名永世传扬。可你偏偏贪生怕死，这下可好，让你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给后世的女人留下榜样，这就是违约畏死的下场。
天后也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贱人，你怎么胆敢比我们女神更美丽？你怎么胆敢承受天神的恩宠？你怎么胆敢跨越人神的界线，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杂种？你想让他也成为赫克琉斯吗？也来跟我为敌作对？哼！这就是你胆大包天的下场。你将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你将为世人留下胆大妄为的榜样。
万神之神宙斯陷入深切的悲哀：命运啊，你怎么这样残酷？竟要让一个儿子亲手杀害自己的母亲？女神啊，你们的心怎么这样狠？竟然允许这种悲剧发生？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不曾损伤你们一根头发，你们怎么会见死不救，还要幸灾乐祸？难道仅仅因为她长得美丽，难道仅仅因为她与我有一次肌肤之亲，就让你们对她如此嫉恨？天后啊，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垂青吗？非要我把宠爱加于你一身？女儿啊，你怎么把凡人的崇拜看得这么重要？享受生活难道不是更好？你们怎么不会像我这样，尽情享受天上人间的一切美味佳肴？害得我偷次嘴都不能痛快，还要忍受良心的煎熬。不行，我不能让卡莉丝朵这样死去。我不能让我的儿子成为杀害母亲的凶手。他早晚会知道真相，也会受到良心无尽的煎熬。可我要是制止这个悲剧，就会听到这两个女神无穷的抱怨。去她妈的！抱怨就抱怨吧，那也比良心的折磨要好受一些。
宙斯施展神力，明明是夏天，阿卡斯的手臂却好像在空中结成了冰柱，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卡莉丝朵转过身去，踩着一缕白云，朝天上奔去。阿卡斯终于化冻了，他的标枪掉在地上。他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妈妈，踩着柔软的白云奔跑，直上云霄，直上九天。母子两人随即变为两个星座——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
天后醋意大发，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老东西！偷情就偷情吧，竟然还把这耻辱高悬在天际！竟然还让他们成为星座，永垂不朽！你让我丢脸不说，你给世人树立了什么榜样？不知羞耻的娘们，竟然在夜空中闪耀。丢人的私生子，本该低头做人，却大大咧咧地散发厚颜无耻的光芒。公理何在？贞节何在？这污浊的宇宙还有什么美德？有这样的星座，大家自然会上行下效，难怪神界臭气熏天，难怪世上人心不古。气煞我也！江洋大神听令：我要惩罚这两个星座，让他们永远悬挂在天上，永远也够不着地上的水。无论是溪水、湖水、江水，还是海水，什么水都永远不让他们碰到。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干渴，让他们知道那种无限向往却永远也得不到的感受。
于是，一年四季，人们在晴朗的夜空总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他们闪着耀眼的光芒，母子相随，永不分离。虽然他们也会移动，却永远也不可能降落到地平线上。即使是炎热的夏日，他们也不可能到水里洗个澡，甚至够不到地面上的水。他们多么干渴啊！那就是天后对他们的惩罚。
当然，这是古希腊人为阐释天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两个星座而编出的神话，也解释了为什么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会是拱极的，永远翘在天边，永远不会垂落地下。
然而，宙斯真会让天后得逞吗？他真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和亲生儿子炎热而不能洗澡，口渴而喝不到水吗？不，那是他让天后看到的假象。天后只住在奥林匹斯山上，和古希腊人一样，眼界是有限的。要是他们能够飞到中国，能够到达香港，他们就会看到，大熊的后腿可以垂落到地平线以下。而且，时间也有利于这母子俩。由于岁差现象，也就是地轴进动而引起春分点向西运行，使大熊星座显得逐渐下垂。古罗马人已经能够看到大熊趟水了。再过几千年，可能小熊也会垂下地平线，够到地球上的水。对于永生的天神来说，几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2011年1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