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阐述的悲剧
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腾跃在空中的停留，绷紧的脚尖，柔软的韧带，腰里的弧线，背上排列精致的肌腱，像天鹅一样颀长的脖子，从锁骨延伸到肩头优美的线条，如兰的手势，梦幻般的美丽脸容，薄如蝉翼的伞裙，缠绵的双人造型，在追光下的独舞，绚丽的舞台布景，悠扬激越的乐声。还有台下如痴如醉的红男绿女，黑色燕尾服与珠片拖地长裙，小而精致的坤包，在幽暗中闪光的钻石首饰，隐隐约约的圣罗兰香水，观剧望远镜，擦面纸，补妆的小粉盒，中场休息的鸡尾酒，最后是雷动的掌声，女主角优雅地鞠躬谢幕，抛上台的鲜花。如潮的退场人流，衣香鬓影，靓车美人......
哦，芭蕾，人生的杏仁巧克力。
圣彼得堡的伊夫曼芭蕾舞团来柏克莱演出，剧目是‘安娜 卡列尼娜 ’。
俄国的芭蕾舞一向以传统悠久和舞艺精湛闻名于世，‘天鹅湖’和乌兰诺娃的盛名经久不衰。但‘安娜 卡列尼娜 ’是个新的剧目，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以心理复杂和深邃见长，我倒要看看俄国人怎样用肢体语言阐述心理悲剧的。
在传统上，舞蹈是从属和解释音乐的，在舞剧中，舞蹈又多了一个婆家，还得解释文学。得把故事，情节，个性，心理，情绪，用肢体，动作，节奏和造型表现出来。庖丁解牛又浑然一体，浴火重生而又隔世恍然。
幕帷升起，布景是出奇的简单，几乎是空无一物，浓黑深邃如时光隧道。从高处望去，舞台的地板是深灰色的，而演员身着的服装是一律灰色，紫灰，浅灰，钢灰，炭灰，高贵的银灰，透出一丝绿意的灰，黯暗的铁锈红，沉郁的鹅黄和象牙黑，如同苏里柯夫缤繁厚重的调色板，那是北国苍凉而华贵的冷色阶。灯光之下，高加索人种的金发和白皙的肤色，绸缎般地闪亮，女主角腮上一抹嫣红，宛如冰河岸畔之水仙。
原来，颜色是可以给人强烈的心理暗示，我们所预期的悲剧从色彩的烘托渲染之中展开。
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一如既往地忧伤和缠绵，小号沉潜，低哑的巴松管有如暴风雪在沼泽地上滚过，弦乐队呜咽，如泣如诉，小提琴拔跃而起，如雪原散弦，低音倍斯如同天边云层里的闷雷。
道具，一床，一几，一长榻，一箱，几十把象征坐骑的椅子。够了。
灯光，诡谲万变，抱残持缺，知黑守白。空间被任意地拉扯，像刀子切过乳酪，如抽空一池碧水。如一只内心的眼睛，一开一阖阅尽人生幻境。
所有不必要的都被抽去，那么，留下来的只能是纯粹而精致的舞蹈语言。
安娜
她四肢颀长，体态呵娜，舞姿轻盈，群舞似女皇，雍容华贵。独舞如怨妇，顾影自怜。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示出高雅和风情，一顿首一瞥视却透露出内心的骚动与不安。她为情所困，抛夫弃子，不可不谓绝决。但她和渥伦斯基的爱情更是捉摸不定，安娜由此变得需索无度，本来就不牢固的感情在反复的折腾之下迅速冷却，甜蜜变成苦涩，结果玩火者被火所焚，伤了丽人自家性命。舞剧中有三段极为精彩的描述，刚一启幕就暗示了最后的结局，一列儿童的玩具火车，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一圈圈地循行，安娜在与丈夫卡列宁的共舞中，迟疑又踌躇，欲去又复来，天人交战，几经挣扎。这时舞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安娜在无意中独步时跨进儿子的玩具火车轨道，一盏不祥的顶灯亮起，安娜伶仃而立，火车开始绕着女人自行循环。
接下来是场情欲戏，空空的舞台中央放置了一张镂空的铁床，铺着深紫色的床单，安娜在床上独舞，沉湎于与年轻情人的幽会幢憬，春心萌动，灵肉碰撞，欲仙欲死，造型妖冶淫荡，舞姿勾魂夺魄。正当情满意浓，不能自已之际，铁床背后显出一个男人身影，惊惧望去，并非为朝思暮想的情人，却是为她所厌恶的夫婿。四目交接，尴尬自不待说，卡列宁垂下眼睛，安娜羞愧离去。但更坚定了她离家出走的决心。还有一幕是描述安娜在梦中的场景，整个舞台只有一张小桌子，安娜蜷缩在桌底，慢慢地爬出来，编舞一反古典芭蕾的腾跃传统，安娜在这场景中所有的动作都是匍伏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蜷缩又伸展，象征了人性深处的欲望不可抑制。最后一幕，安娜与渥伦斯基感情被挫之后，在幻觉中周游但丁神曲中的炼狱，安娜和全体伴舞的演员身着薄如蝉翼的紧身服，有如全裸。众多灵魂在欲望之海中漂浮和挣扎，忍受着嫉妒和悔恨的煎熬，被痛苦所撕裂，被内心的烈火所烤炙。这是全体人类的悲剧，为情所生，为情所驱，但有几人能解‘情为何物’？音乐声越来越急迫，间中夹杂着越来越近的火车轰鸣声，时间终于到了尽头，安娜从高处一跃而下......
卡列宁
这是一个令人赞叹不已的舞者，高大，强健，一头灰发，潇洒倜傥，个性十足，要他来演卡列宁这个受气包真是可惜了。但他还是很尽职地表现了一个忍耻负重的丈夫，为了顾全家庭的体面，不得不处处委曲求全，为红杏出墙的妻子百般遮掩。他的舞姿含蓄，内敛，与安娜对舞时凝神摒息，小心侍候。在众舞时又端足架子，极力维护一个贵族的圆满家庭形象。为男人不易，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男人不易，为夹缝中还要维持自尊的男人更不易。在开始时，卡列宁的舞姿还尽力配合安娜，亦步亦趋，极力挽回，屈身逢迎，编舞为他安排了大量的地板动作，屈膝，萎顿，匍匐，爬行，彷徨无依，玉山倾倒，最后看到大势难挽，黄鹤已去。卡列宁变得深思，在盛大的假面舞会中独自躅步，冷眼旁观。盛宴将散，人生如梦才醒。
渥伦斯基
扮演渥伦斯基的演员年轻，舞姿中规中矩，内心的演释并不多。有一场跟安娜争吵之后，喝醉了酒和他的骠骑兵队策马狂奔的群舞，编舞用椅子代替坐骑，几十个血气方刚的骠骑兵蹬腿踢脚，左歪右倒，狂躁不已。还有一场他站在画架前，拿了根画笔装腔作势地描绘安娜的肖像，编舞大概是要表现纨绔子弟的附庸风雅吧。相对来说，他是三个舞剧主角中面貌最不清的一个，以我的观感，渥伦斯基应该是一杯加冰的伏特加，热情和冷酷兼而有之，某种来自骨子深处的玩世不恭，俘获女人的春心如探囊取物，随之而来的是乱始终弃，他这个角色代表了人类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浮特性——从迷恋到攫取，从厌倦再到消沉的过程，虽然到最后他也赔上了前程和生命，但在小说中他是个始作甬者，是他点燃了安娜的热情之火，情到纠缠处一样束手无策，结果一场大火烧尽，只落下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也许我的解读和舞剧编导不同，我没忘记托尔斯泰是俄国人，如果俄国人跑到中国来要试着解读‘红楼梦’的话，大概没几个人会听他的。
一颗钻石不管切割成什么形状都璀烂夺目，托尔斯泰的文学灵魂历久弥新，印在书页上的安娜 卡列尼娜和呈现在舞台上的安娜 卡列尼娜同样摄人心魂，俄国人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那种对人生的解读贯穿在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中，而且演释得淋漓尽致。观看圣彼得堡伊夫曼芭蕾舞团的演出是一种全新的经验，除了优秀的演员，精湛的舞艺，简洁的舞台设计，匠心独运的灯光，大胆的编舞和象征主义舞蹈语言的运用，现代的审美理念，舞剧从头到尾弥漫着悲怆的氛围，像地底暗燃的火焰。观众的视觉和情绪被舞台上的美丽形体所俘虏，感受到极美的同时又被悲切压得透不过气来，随着剧情的进展，人格的拷问，高潮迭起，美丽的安娜卧轨自杀，热情燃成灰烬，悲剧之幕终于落下。
而尼采说；悲剧是生命的最高表现形式，也是美的最高表现形式。伊夫曼芭蕾舞团的演出精确地，令人印象深刻地阐述了这个原则。
2007-3-12 于柏克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