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文存档)节外生枝——儿子的大学之路
节外生枝——儿子的大学之路
·金 凤·
今年三月，我的儿子出现在美国电视台的脱口秀节目《菲友医生》（Ｄｒ．Ｐｈｉｌ）上，一时间，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他为什么上电视呢？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那是去年六月，临近学校放暑假还有两天。忽然接到儿子学校的电话，说儿子惹了麻烦，让我立刻到学校去一趟。匆匆赶到之后，校长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你儿子参与了一起作弊事件，情节非常严重。我当时头都蒙了，我儿子，作弊？这怎么可能？
原来，儿子在高三的时候，挑头建立了一个网站。目的是和同学们交换信息，讨论作业。上面内容五花八门，从ＡＰ考试复习资料到ＳＡＴ考试拼车计划；还有交换讨论玩电脑游戏的技术和窍门等等。最初上网的人不多，只是儿子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口耳相传，许多学生都知道了这个网站。访问者纷纷慕名而来。最高峰的时候，注册的学生有近１００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学校的优秀生。
象任何事情一样，参与的人一多，局面就有点失控。他们谈天说地，也免不了对学校的老师们品头论足、调侃揶喻。于是，许多对老师不敬的语言也贴了上去。他们对一个化学老师似乎最有成见，用了许多“傻瓜、笨蛋”之类的字眼形容他。
后来有人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弄来了一些过去的旧考试题，也贴到网上。我儿子虽然看到这些考题，但是，他并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这是高年级学生以前用过、老师发回去让他们复习用的。不过，令大家喜出望外的是：那年化学期末考试的题目同网上张贴的考题上的一模一样！
到高中三年级放假的前两天，网站被一个刚刚参加完高中毕业典礼的学生家长告发了。消息一传出，学校如临大敌，立刻瞄准了几个嫌疑学生，带他们到办公室单独训话。我儿子是网站的建立者又是网管之一，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主犯。学校负责人逼着他们交出网站密码。后来据儿子讲，那个副校长态度非常恶劣，强迫他揭发别人，供出网名后面的真名实姓。并威胁他说如果不配合，就会有严重后果，学校甚至还可以开除他。
儿子的同学，另外一个也是网管的美国孩子当时可能受不了校方那咄咄逼人的审讯，就说出了一些激烈过头的话。据他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儿子当时就说：你们等着吧，明天早晨报纸的头版头条，就将是我自杀身亡的新闻，你们将永远后悔。这孩子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校方一下子非常紧张，连忙打电话叫来了急救车，将他送入医院做心理检查，并立即通知了家长。单从这一点，我便能想象出校方的某些负责人对他们的逼、供、信的严重程度。
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审讯”已经完了。校方拿到了密码之后，就让那个化学老师（他同时也是学校里的电脑负责人）把网站对外关闭。而化学老师兼电脑负责人变成了唯一有权进入网站的人。他登陆之后，把网站的所有内容都打印下来，足足有几十页，作为孩子们的罪证保留。
那些调侃、开涮老师的言论当然也被打印出来，化学老师看了当然是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他受的辱骂最多。
我当时对情况不了解，只听校长一面之辞。为了息事宁人，我当然要赔礼道歉，表示回去问问清楚，加强管教。校长说这次事件的科技程度之高、涉及的人数之广，是他多年来从未遇到过的事，他们目前还不知如何处理，一切要同校区联系之后才能作出决定。
学校放暑假了，我们只好等待。过了几天，儿子的成绩单来了。他高中三年级第二学期的化学课成绩本来是一个Ａ，现在变成了未完成（ｉｎｃｏｍｐｌｅｔｅ）。我觉得这样的处理也算公平，下学期再补课、补考就行了。
地区报社的记者打来电话找我和儿子了解情况。我向她陈述了我的观点，强调我儿子自己并没有向网站上张贴考试题。另外，这些考题并不是偷来的，而是老师发回给学生的，所以资料来源是合法的。报道刊登出来后，我看了，记者观点基本中立。谈到了中学、大学作弊现象的普遍性，中学生上大学的压力，也谈到了老师重复使 用同一考卷的职业道德问题。
奇怪的是，过了不久，学校又寄来了一张成绩单，这次，“未完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丑陋、刺眼的大“Ｆ”——不及格。
后来我了解到，校方一开始采取的是每人二十大板，集体惩罚。只要是在网上注册，发表贴子的学生都得了个未完成。后来学生家长纷纷给报社和校区打电话反映，校方估计是怕触犯众怒，于是，统统改了回去。只有三个主犯例外，连未完成都不给，一律换成了Ｆ，不及格。这其中当然又少不了我的儿子。
近三个月的漫漫暑假，我们没有办法与校方联系，校方也没有同我们联系。儿子第一次遇上了人生道路上的挫折，非常沮丧。我同他进行了几次深谈，告诉他生活的道路曲折复杂，他应该积极面对。无论结果如何，我和爸爸都会同他站在一起。同时也告诫他要吸取这次教训。
好不容易挨到了九月份开学，我不敢耽搁，第一个星期就亲自找到校长，要求补考或者改分数。因为儿子的成绩本来是Ａ，期末考试只占学期总分的百分之十五，这样算下来，就是期末考个零分，他也应该得个Ｂ。我同校方交涉之后，他们也觉得有道理，说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老师那里。我们挺有信心，觉得我儿子的案子很快就可以得到妥善解决。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答案。眼看着申请大学的截止日期渐进，我心急如焚。我又同校方联系，负责人说她理解我的心情，一定在一个星期之内给我答复。
我焦虑不安地等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消息。那种等待再等待的感觉真让人窒息。我再一次找到她。她告诉我那个化学老师坚持要给Ｆ。校长也不能强迫他改成绩。这件事只能想上反映，找校区总监，如果老师拿不出充足的理由，校区有权力强迫他改正。
于是，我又打电话，又送电子邮件。终于，约好了一个有校区总监、高中校长、化学老师和我们的会谈。时间订在十一月九日。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只要能把成绩改好一点，哪怕是个Ｂ或是Ｃ也行啊，Ｆ实在对申请大学杀伤力太大了。
我们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我和我先生都请好假。没想到，那天上午，学校突然来电话，说约会要延期，因为校区总监临时有事，不能来了。约到改到十一月二十号。我一听，心里那个急啊！十一月三十号就是ＵＣ系统的最后申请日，等到二十号，万一情况有变，我们连回旋余地都没有。
时间不等人。我们一定要继续努力，决不能让儿子带着一个“Ｆ”申请大学。
我和先生分析了一下情况，觉得还是要同化学老师见面，他现在是问题的关键。经过几番周折，我们终于坐到了会议桌旁。校长给我念了一大篇校区律师写的调查材料，结论很模棱两可。既没有明确指出儿子的行为构成作弊，也没有说他完全没有责任。说校方有权力就此事酌情处罚。
化学老师的理论是，我儿子虽然没有张贴考试题，但他作为网管没有及时制止，没有向学校揭发报告，他就要受到惩罚。我虽然怀疑这位老师是因为网上谩骂他的语言使他恼羞成怒，借机报复，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能以此做为反击他的理由。
我和我先生当然是先软后硬、据理力争。最后，看到他实在没有改正的意思，我们就说我们将继续向上一级校区反映，必要的时候要采取法律行动。
从学校回来，我真是有点心如刀绞、欲哭无泪。真是窝囊、可惜啊！本来儿子学习成绩，课外活动，各方面都没有让我们操过心。从高中的第一年就参加了学校足球队、田径队，无论是刮风下雨，周末放假，都要训练、参加比赛。暑假连续三年在水上公园打工，做救生员，周末还到图书馆做义工。他高中前两年成绩都是全年级五百多个学生中名列第一，ＳＡＴ也考得很不错。进ＵＣ系统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事，可是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别说进ＵＣ，普通大学都玄乎。
我的一个朋友听说我儿子的事，第一反映就是：这可是孩子的生死关头，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这个分数改过来。朋友说得虽然有点夸张，但是，在升学竞争如此惨烈的情况下，别说Ｆ，就是Ｂ和Ｃ都非常不利。
在极端绝望的时候，我也曾经钻过牛角尖：干脆豁出去了，到学校闹去，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把记者、电台都招来，把事情搞大，学校就会重视了。为了儿子的前途，我也豁一回。当然，这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我也琢磨过：要是老师吃中国那一套，我就厚着脸皮，买一匣子点心、拎两瓶二锅头送过去，求他高抬贵手，放我们儿子一把。实在不行，我砸锅卖铁给他搞个二十一遥彩电也行啊！反正是病急乱投医、情急胡寻思。我连二十年前在中国通行的那一套糖衣炮弹的方法都想起来了。
我有一段每天都坐卧不宁、心情焦虑，觉得儿子为这件事上不了好大学简直是太冤枉了。周围的朋友们，同事们谁也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人能给我出主意。我感到孤立无援、心情沮丧。
倒是女儿无意中给了我启迪。
那天晚上，象往常一样，女儿睡觉前总要让我陪她说会儿话。我来到她的床前，女儿忽然表情严肃对我说：妈妈：我觉得我现在有很大的Ｐｒｅｓｓｕｒｅ（她不知道 中文压力这个词怎么说），我很奇怪：小小年纪，你有什么Ｐｒｅｓｓｕｒｅ呀？女儿缓了一会：现在，我哥哥上不了好大学，你和爸爸肯定就会ｅｘｐｅｃｔ（指望）着我。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啊？听了女儿的话，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快安慰她，并趁机痛说革命家史。告诉她，我和你爸爸当年考大学，压力才大呢！一年就一次机会，考不上就要再等一年。可是在美国，大学多，名牌学校进不去，还有普通学校，只要你努力了，就行了。我们不会逼你的。听了我的话，女儿放心了。看到睡眠中的女儿那稚气和光洁的面庞，我深深感到我这一段为儿子的事情操心焦虑太多，竟没有注意关心女儿的感受，孩子的心灵是极其敏感的。
后来我也想开了，Ｆ就Ｆ罢。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我们再也没有时间等待什么校区总监的约会了。最重要的是十一月三十号ＵＣ申请截止期再有两个星期就到。我们终于明白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带着这个不及格的成绩闯关了。
我曾咨询过两个懂法律的朋友，也曾想过找律师打官司。可是，分析来分析去，我还是不想陷入这种冗长、耗时耗力耗金钱的官司。即使打赢了，对孩子上大学也于事无补。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即使立刻打官司，也肯定不会在十一月三十号ＵＣ申请截止期前有结果。
我同学校的升学辅导员谈了儿子的情况，她很同情他，但是也承认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无法给我们针对性的建议。不过她承认这件事对进ＵＣ的顶尖学校非常不利。有一点我们看法一致，不能隐瞒这个不及格成绩，必须在作文中写清楚。
儿子的作文写完后，我帮着稍稍修改了一下。作文的主调非常积极，没有怨天尤人，主要强调通过这件事，自己学到了东西，增强了责任心，变得成熟了等等。
儿子还写到：我很庆幸这件事发生在我人生的早期，使我有机会从中吸取教训、走向成熟。这次事件曾经让我的生命之船偏离航线，但是，人生的挫折也使我迅速成长，我知道过去的不能挽回，我的眼光投向未来。我将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认准方向、掌好舵，让生命之船驶向光辉的彼岸。
他当时报了六个ＵＣ（加州大学）学校，圣塔·克鲁兹作为保底，圣塔巴巴拉、戴维斯、圣迭哥，还有他认为难度最高、但最理想的ＵＣ洛杉矶和伯克利分校。他只想上ＵＣ，于是别的州立大学都没有报。我们当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ＵＣ不录取，就上当地的社区大学，两年以后再转学。
虽然嘴上说好做了最坏的打算，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存有一线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回想自己的前半生，虽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辉煌经历，但是看到一双儿女成绩优异、健康成长，心中常常有一种满足感。我一直对儿子进入ＵＣ系统充满信心，可是，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怎么能不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呢！
我曾经多少次憧憬过儿子升上名校的喜悦。那将是我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我承认自己骨子里也是个追求虚荣、喜欢攀比的俗人，我会在别人对儿女的赞扬声中沾沾自喜、飘飘然然。可是这次我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还想子贵母荣呢？简直是白日做梦！那一个Ｆ，已将我的梦想彻底打碎！我也会时不时无奈地自嘲：金凤啊，金凤，还想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呢，现在呢，连窝头片都没的贴！
经过了反复多次的阿Ｑ式和塞翁式的自我安慰、自我调整，我终于平静了。我们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现在一切都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今年二月，《菲友医生》节目邀我儿子上节目，谈谈高中生作弊的问题。由于儿子不满十八岁，节目负责人打来电话，需要家长允许。我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也可以教育别人，就同意了。后来节目又来电话，想请我和我先生也参加。我们一是没有时间，二是不想抛头露面，所以没有多加考虑就谢绝了。后来节目负责人派人在学校、家里拍录像，又几次打电话ｉｎｔｅｒｖｉｅｗ。最后，他跟学校的一位数学老师和另一位学生一起由《菲友医生》节目出资飞到洛杉矶，住了一晚，第二天完成了现场拍摄。节目直到三月底才正式播出。
今年三月一日，加大圣塔·克鲁兹分校第一个寄来了录取通知书。我们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不是儿子的首选，但是不管怎么样，儿子可以进加大了。随后，圣塔巴巴拉、戴维斯、圣迭哥也发来了录取通知书。
三月十一号，儿子心仪的洛杉矶分校也发来了喜讯。那是他很久以来最激动、最高兴的一天。
三月三十号是伯克利分校给我们最后的惊喜。那一封热情洋溢的来信为儿子节外生枝、有惊无险的大学之路，划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而我，在经历了十个月的煎熬之后，终于可以用轻松一点的笔调把我的烦恼、我的苦闷公诸于世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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