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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1  杭州之夜

杭州之夜


十多年没去杭州了,印象中杭州山水甜得发腻,到了夏天,闷热潮湿不输于广东香港,特别是晚上,晒了一天的西湖把热气全反射出来,像个大蒸笼一样。
我曾在杭州住过一阵,为朱金楼教授工作,晚上从浙江美院出来,和几个漂亮女人沿着南山路散步,柳浪闻莺沿途都是脱光膀子乘凉的人,却听不到半声鸟鸣莺语。一圈回来,浑身大汗淋漓,得冲个凉水澡才能入睡。

一下火车就和未曾谋面的朋友菊打电话,菊告诉我火车站离她的画廊很近,乘计程车要不了五分钟,我跳上一辆出租车要他去延安南路。
十多年了,我脑中的杭州地理位置早已淡薄,城市又日新月异。就是在上海我也不认路了,看到计程车上了高速公路,我也以为是城建发达的原因。
可是不对,菊说的五分钟变成三十五分钟,有几幢相同的建筑一再晃过眼前,司机少言寡语,问不出个结果来,一个久违了的字眼跳进我脑海;‘刨黄瓜’,那是个对杭州人过于精明的贬义词。到了延安南路,车资是三十五块钱。我存了个心眼要张收据,司机不耐烦地撕下一指宽的打印收条,马上绝尘而去。
再一看手上的打印收据,白纸黑字写明车资是十二块钱,这倒奇了,计价表上显出的数字和发票上的截然不同,闷亏已经吃下了,不得不佩服杭州人的‘刨黄瓜’好传统不仅没忘,而且日新月异,发扬光大。

菊在画廊门口等我,说早应该到了。我总不好像个傻瓜似的一见面就哭诉受骗上当,就推诿说车站人多耽误了。我们一起进入菊颇有规模的画廊。

画廊呈L 形,底端那一横有个很大的壁炉,正燃着熊熊一膛火,菊招呼人泡茶,我粗粗浏览一遍挂在墙上的画,不见有特别打动我的作品,遂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
菊是北岛的朋友,也写诗,北岛极力推荐我一见,说菊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她的画廊是杭州最大也最成功的画廊之一。成功的画廊对画家总是有说服力,我于是抽出两天旧地重游杭州。
菊是典型纤细苗条的南方女子,聪慧而不外露,沉静而不寡言,言谈举止低调却明察机智。她衣着简单,态度从容。一面陪我聊天一面却眼观六路,不单招呼客人,接电话,还不忘要工友为我添茶加水。我见过许多女性的画廊经营者,不是太过拘泥就是过于职业化,急吼吼地太具攻击性。说到底画廊是个很难经营的生意,既不是日常必需品,也不像电脑要换代。画是精神和物质之间的一块跷跷板,一头跷起来是真心欣赏欢喜,另一头跷起来又是保值升值的经济手段,客人就在一起一落中摇摆不定。一个七八百万人口的城市,买画的顾客群不会超过万分之一,这些特殊消费者就为众多画廊所争夺。女人在画廊这行当做得一久,当然眼光如鹰,手段如蟒了。再看菊,倒是不愠不火,一副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功架,看来北岛之言不虚。
究竟是第一次见面,谈话不免时有冷场,正在此时,进来一条汉子,五短身材,板刷头,脑袋却硕大,握手的第一秒钟你就知道这是个外向的人物,菊介绍这是石,小说家,同时又是一个颇有建树的房地产公司的副总,也是北岛的朋友。果不然,话题马上热闹起来,从北岛,宋琳,翟永明,王瑞芸到我不认识的人,石说起话来手势很大,口气绝对自信,跟他讲话你面临一种压力,强硬的,泼水似的要说服你,要你从他的角度去看问题,要你认同他的结论。弄得我很是招架不住。又陆续来人,其中有个紫脸膛汉子,维,是个写诗的,此兄跟石正好相反,绝对不掩饰他身上的柔性气质,公然宣称不要把他的性别考虑进去,说不是这样就不能尽情发嗲。我的天,现在哪个男人不想多表现一点自己的男性气质?竟然有须眉汉子要公开发嗲?但维并非同性恋,我们讲起女人他一样兴致勃勃地投入,同性恋者身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阴霾,画地为牢的隔绝。维没有,他倒是个不加掩饰的本色人物。

很快到了吃饭的时间,我打了个电话给前浙江美院院长萧锋,此老跟我在浙美相识,又曾在纽约,巴黎大街上不期相遇,一直相谈甚欢。虽然七十七高龄,还是一口答应参加我们的饭局。
杭州的饭馆之多,使人认为人生除了吃饭再也想不出目标来。一条街灯火通明,家家饭店门面金碧辉煌,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在门口拉客,照理说好餐馆是不用这么殷勤的,只能怪大家挤在一起轧闹猛,活生生地摊薄了客源。
知味观好像是苏州馆子,现在反正有两把刷子的都拉出去开码头,巴蜀人家在上海火红,潮州菜打遍天下无敌手,连意大利法国人都捞过界来了,知味观到一城相隔的杭州来练练身段也没有什么讲不过去的。
菜式量少而精美,热菜上来之后观赏之后都由女侍布到你面前的盘子里,省得汤汁满桌淋漓。石和我喝花雕,萧锋说他夫人今年七十六了,还能喝半斤白酒。大家一致表示敬佩,我随口问了一句石:老兄酒量如何?答曰与北岛差不多,我一时嘴快说你非我的敌手。哪知此话就伏下了今夜杭州惊魂的火线。
席间开了两瓶黄酒,750毫升的,大都由我和石喝了。饭后萧锋告辞,我们一群人又回到画廊,重燃炉火,酎上新茶,一群人继续海阔天空地穷侃。
才吃过饭,石又出去买回两大包白煮牛肉,花生米,开了一瓶红酒。
菊和另外一个女士萍喝茶,维喝啤酒,我和石喝红酒。火炉暖洋洋的,大家比较熟悉了,又喝了酒,放松了,玩笑层出不穷,最好玩的是维,借酒装疯当众表演如何发嗲,像只小猫似地蜷伏在萍的肩头,作势要舔耳朵。看得出众人见惯这种场面,没人大惊小怪,由维去尽情发挥。
过了十点,画廊里又涌进一大群人,男男女女有二十多个,为首的是个北京作家星,瘦瘦高高的像根豆芽菜,配上那口京片子感觉奇怪。我和石已经喝掉了两瓶红酒,只见他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瓶烈性二锅头,分酌到各个酒杯,我面前又是一大杯。
有人出去又买回牛肉等下酒菜,大老爷喝二锅头,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也喝二锅头,很快有人喝醉了,一个小伙子不断地自言自语,你以为他在和你讲话,再细看他的眼光散成一片。反正大家都在讲话,同时讲,大声讲,对自己讲,对听而不闻者讲。
这么一个乱哄哄的场合里,保持清醒而不动声色的只有菊,她也和大家笑,也和大家起哄,也和大家从一个话题滑到另一个话题。但始终冷静地腾出手来料理这个乱糟糟的聚会,酒的供应,茶水的添加,下酒菜的购买,添加壁炉里的燃材,都如设计好的宴会,该有的都有,乱中有序,参加派对的人好像理所应当地酒来伸手,肉来张口,没人注意到女主人的存在。
我知道今天喝多了,平时总控制着不超过自己的酒量百分之二十五,今天和石喝了两瓶黄酒两瓶红酒,再加上三两二锅头,早已超出平时的量。再看石,脸膛通红,额头上的筋都暴出来了,话语又急又快,嗓门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七八分醉了。

过了半夜一点,众人总算作鸟兽散,留下满桌满地的狼藉。菊要送我,石却使劲把我拖到他的车上,我诧异他还能开车吗?同车的维和萍都说没问题,石今天喝得算是有节制的,我怀着忐忑不安上了车,马上系上安全带。
石却没回家,开到一处酒吧,把众人轰下来,再要去喝一杯。我已经没这个兴头,只想回旅馆睡觉,石说旅馆过半夜就不给住进去了,维热情地说住他家吧。无奈之下进了酒吧,音乐声像打雷一样轰鸣,台上有两个男女在扭来扭去。石叫了啤酒,大声凑到我耳边:“我要你看看杭州人醉生梦死的丑态。”是麽?我的脑子像是脱节一样,夜游,酗酒,泡酒吧,靡靡之音,醉生梦死?说的是谁?我们,还是他们?都在其中,有什么分别?
从酒吧出来之后,石还要带我去一处杭州最糜烂的地方开眼界,维和萍都说算了,但方向盘掌握在石的手里,他踩足马力在两线道路上打S 形,对面来车急按喇叭,并打开大灯照射,石于是一扭方向盘,一条斜线向路边大树飙去,我的冷汗都出来了,但维和萍巍然端坐不动,见惯了似的,连安全带都没系。罢,罢,反正大家都是烂命一条,是生是死交付老天爷吧。
到了所谓最糜烂的地方,那儿是个有DJ的大舞场,一进门就看到二三个年轻人趴在地上呕吐,你如有些经历或联想快点的就知这是用药过度,旁观者视若无睹,东一堆西一堆地搂抱相倚,状似High。及进了大舞场,人山人海,音乐声就是简单的鼓声,声震屋瓦,摧得场中人汗毛竖起,心肝俱裂。灯光迷离诡谲,舞者时高昂时萎靡。我们一行人在场上穿过,我几次被一条年轻女人的手臂缠住:“大哥,给三十块钱买包烟吧。”“大哥,一百块,我陪你半个钟,你要怎样就怎样。”石要我看上面一层的景色,射灯一闪,我瞥见柱子边栏杆前都是半裸的女人身影。
走出门之时,大批年轻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魂不守舍,有人身影佝偻,头深埋在腿间,极度地颓废,失落。在我看来奇怪而又不奇怪,人的经历和承受的底蕴有关,嫩嫩的孩子吃了太多的巧克力绝对会呕吐,盛世能成就人也能毁掉人,奇怪的是在人这里被毁坏的速度特别快。
实在够了,石心满意足地放我们回家,书呆子似的我总算接受了糜烂文化的洗礼。车到维住的小区,我们下车握手作别,石一脸诲人不倦的得意神情,他尽了最大的可能对我进行了再教育,而我则暗暗庆幸能毫发无损地平安回来。
已经深夜三点了,事情还没完,维让我在他书房坐定,泡上茶,取出他近作,前作,早年作品,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朗诵,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主人的盛情不可推却,字句在夜色和将来未来的清晨跳进跳出,而我的脑子像一碗地道的杭州藕粉。昏昏然地一直念到四点,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维才让我去睡觉。

睡得飘飘地,像在大雾弥漫的西湖上荡舟,耳中时断时续地响着维的诗篇:

我的人生就这样毫无防范的遗失了。
在此,我的才华被理发店
修整得杂乱无章;
苍凉的前额,穿过节气,丝绸和酒色,
穿过集体的细菌,
如送葬的哀乐。




                                         2006-1-19



V。F。
2006-12-7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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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  

可是不对,菊说的五分钟变成三十五分钟,有几幢相同的建筑一再晃过眼前,司机少言寡语,问不出个结果来,一个久违了的字眼跳进我脑海;‘刨黄瓜’,那是个对杭州人过于精明的贬义词。到了延安南路,车资是三十五块钱。我存了个心眼要张收据,司机不耐烦地撕下一指宽的打印收条,马上绝尘而去。
再一看手上的打印收据,白纸黑字写明车资是十二块钱,这倒奇了,计价表上显出的数字和发票上的截然不同,闷亏已经吃下了,不得不佩服杭州人的‘刨黄瓜’好传统不仅没忘,而且日新月异,发扬光大。

我是去哪个城市,手中必有地图,上车就告诉司机直线距离,在家乡北京也不例外。

人总是欺负老实的,哪里都一样。:)


2006-12-8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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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3  

北京好象好一些,上海一打的都是五十开外,也就是几站地铁。

上一回到上海滩中国银行取钱,都有些炒汇的人把着门,只有一家门
口有警察看护,才敢安心地取钱。

北京王府井就没有这种情形。


2006-12-8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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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画是精神和物质之间的一块跷跷板.


2006-12-8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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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从一个话题滑到另一个话题。


2006-12-8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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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盛世能成就人也能毁掉人.


2006-12-8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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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7  

Do you know Prof. Zhu (Ying Ren) in 浙江美院?


2006-12-8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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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8  

“石要我看上面一层的景色,射灯一闪,我瞥见柱子边栏杆前都是半裸的女人身影。”

这个场景相当惊人!

读过此文,我对于文人雅士聚会,更是充满了恐惧。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2-13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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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章凝 at 2006-12-13 02:34 PM:
“石要我看上面一层的景色,射灯一闪,我瞥见柱子边栏杆前都是半裸的女人身影。”

这个场景相当惊人!

读过此文,我对于文人雅士聚会,更是充满了恐惧。

伊甸是否也是文人雅士聚会?


2006-12-13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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