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耶之渡(郭净)
桑耶之渡
南方周末 2003-02-20 13:45:32
这是西藏最繁忙的渡口之一。每天都有许多朝圣者,要渡江去看一看桑耶寺。邓启耀/FOTOE
艾略特用伦敦桥做了一面镜子,给活着的人看;西藏的佛学大师用舞蹈做了一面镜子,让每个人观照自己的本相。那舞蹈叫做“羌姆”,在寺院里表演。上演“羌姆”的那座寺院,名叫“桑耶”。
桑耶之渡
□郭净
我曾读过艾略特的《荒原》,有几句总揣摩不透:
Unreal City,
Under the brown fog of awinter dawn,
A crowd flowed over London Bridge,somany,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不真实的城市,
冬天早晨的褐雾之下,
人群涌过伦敦桥,那么多,
没想到死亡毁灭了那么多。)
冬日走过伦敦桥的人流,在作者的眼里,竟成了死亡之流,读来令人费解。读这首诗的时候我35岁。乐观地计算,至少还有一个35年好过。所以对人生的大限,既不愿看,也不愿想。直到三年后去了西藏,在桑耶寺观看僧侣们戴假面表演的“羌姆”(vcham),我才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生和死,其实是一张脸的两副面孔。《西藏度亡经》里有句警策偈语说道:
因循苟且,不思死期将至;
虚生浪死,尽做无益之事!
如过着此偈语所说的人生,活着也等于死了。涌过伦敦桥的人流,是不知“死期将至”的芸芸众生,在没有自省的单调无聊中打发日子。看他们日复一日地奔忙,读过佛经的艾略特心生悲鸣。
春·彼岸
渡江
成都往拉萨的班机飞过藏东的草原和山地,掠过东经92°线,然后降低高度,沿雅鲁藏布江西行,准备在贡嘎机场降落。我从窗口向外张望,见宽阔的山谷间沙漠连绵,把江水挤压成许多细小的支流,仿佛康巴女子披散的发辫。
当飞机微微侧转机翼的瞬间,荒原中闪过一座圆形的寺院,它被起伏的沙丘环绕,高高的塔幢上反射着黄灿灿的阳光。这时,耳边有个厚重的声音说道:“桑耶!”
我转过头,旁边座椅上一位戴藏式礼帽的老者正抬手指着窗外。
“桑耶?”我模仿他的发音问道。他点点头,“桑耶,汉语的意思,是出乎意料和想象的地方。”
三个月后,我坐在沙丘旁,抬头仰望清晨来自成都的第一趟航班飞过头顶。不远处,桑耶寺四座金黄的塔尖矗立在一片莽原之上。藏地以外,这座佛寺远不如大昭寺、小昭寺那样有名,但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者都明白:这里才是藏传佛教密宗的摇篮。一千年晃眼而过,桑耶寺已远离时代的主流。它每天醒来,都会看见象征现代文明的银色大鸟穿越云层,逆着夏季浑浊、冬季清澈的雅鲁藏布江飘然而去。
第一次去桑耶寺是在初春三月,半途上正遇上连天大雪。破旧的公共汽车驶出拉萨,沿着雅鲁藏布江蹒跚而行。公路正在翻修,颠簸不堪,熬了五个多钟头,好容易来到扎囊县城数里外的渡口。车上很冷,江畔却热闹非凡。各式装扮的朝圣者鱼贯下车,又拥上泊靠岸边的平底木船。待每船装满三四十人,船主便启动船尾的柴油发动机,然后掌住舵把,驾驶着大船“突、突、突”地驶入江心。江中遍布沙洲,航道曲折,木船只能蛇行,左弯右拐,缓缓朝对岸游去。透骨的寒风逼得乘客蜷缩在敞开的舱内,只有顽皮的孩子偶尔露头,被掠过水面的鸟雀吸引,发出惊喜的呼唤。或者对岸有满载朝圣者的船只返回,两船相错时,人们都迎着寒风站起身,使劲挥舞皮帽和围巾,欢呼致意,过后又裹紧皮袄蹲下身子。空气中仅剩下一缕发动机的喘息声,悠悠地在江面弥漫。
那声音引我猜想古人的渡江的模样。公元8世纪后期,吐蕃王赤松德赞迎请印度密教大师莲花生入藏降魔,弘传佛法。莲花生前往藏王驻锡的桑耶,就是在这一带横渡雅鲁藏布江。当时没有柴油发动机,想必他乘的是牛皮船。如今,牛皮船还在西藏的大江小河上来来往往,只是在像桑耶这样繁忙的渡口,才改用了机器操纵的木船。在空气清新得蜇人脸颊的江面上,机器的“突、突”声并不令人烦躁,倒被柔化成一种自然的声响,悦耳、宁静,引人遐思。
船行约一个小时,抵达北岸。人们携着铺盖卷、包袱、吃奶的婴儿、熬茶的水壶闹嚷嚷下了船,又挤上停在岸边的拖拉机、卡车和老式吉普。车上人满为患,幸而这段颠簸的山路不算太长,跑了二十来分钟,原野上便缓缓升起了寺院的金顶。
寺院
从东面的海波山上俯瞰桑耶寺,圆形的围墙阻隔了四周粗犷的自然景色,呈现出佛教理想世界的模型。按照佛教经典的描述,世界本为空寂无垠之体,由十方风起互相激荡而成为风轮,其上聚水而成为大海,海面有金色地基,之上矗立着由各种宝物构成的须弥山。沿此山依次而上,分别为欲界、色界、无色界。须弥山之东,是形如半月的身胜洲;其南,为肩胛状的瞻部洲;西为圆形的牛货洲;北为方形的俱庐洲。这一美妙的图景,被富于幻想的吐蕃人藉建筑的形式付诸实现———桑耶寺正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宇宙,尘世里的天国。
寺院的中心,是象征须弥山的乌策大殿。从密教的眼光来看,它代表着大日如来拯救众生之坛城,内外构造都与密咒相符。大殿的四面分别建有代表四大洲和八小洲的十二座殿堂;大殿的南北两侧,各建一座日殿和月殿,其四角延长线上,又分别立白色菩提塔、红色法轮塔、黑色舍利塔、绿色天降塔。圆形围墙环绕全寺。
这座殊胜的寺院,既有别于大昭寺等早期寺庙的方形结构,更不同于后期黄教寺院以“扎仓”为核心的散点式组合造型。它力图再现佛经描述的宇宙面貌,为前来寻求解脱的佛教徒和流浪者营造出一个圆满的幻想空间。
这空间充满了千年的历史气味。然而在初来乍到者的面前,它更像一个热闹的村子或大杂院:土石盖的农舍,东一簇西一簇地散落院中;闲散的狗群每天夜里在乌策大殿前的跳神广场上嬉戏打闹,白天则懒懒地烤太阳,等待转经的人施舍酥油糌粑;夕阳西下时,在寺外原野上饱餐之后的绵羊“咩、咩”地叫着,成群结队返回寺院,如同返回一座村庄。
藏族朝圣者并没有在意桑耶寺那看似平俗的外表。他们一批批地乘船乘车到此朝拜,即使在初冬的寒夜里,这里依然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在大殿前的广场露宿,清晨起来,他们身上盖的皮袍已被霜染成白色。桑耶寺不像著名的萨迦、色拉、扎什伦布寺藏有镇寺的宝物,且如此偏僻,是什么东西把人们吸引到这里?
夏·仪式
法会
藏历5月的桑耶寺,如同一个喧闹的集市。四面八方拥来的朝圣者,把寺院小小的招待所和几家老百姓开的旅店挤得满满的。很多找不到床位或没钱的人,只能露宿在屋顶和广场上。我幸而早到两天,才得以同来自拉萨、香港、新加坡和日本的九位男女青年住进一个有七张木板床的房间。我和一个日本游客睡地铺。
桑耶寺被公认为是藏传佛教假面跳神仪式的发源地。“跳神”其实是汉人的叫法,藏语则称之为“羌姆”,意思是“跳舞”或“玩耍”。相对于这一通俗的用语,密教僧人通常将之称为“金刚舞”。从学术的动机讲,我正是为了想亲眼看一看“羌姆”的假面表演,才自愿报名援藏,从云南跑到桑耶寺来的。
据说创建桑耶寺的时候,藏地的鬼神跑来捣乱,以致白天建好的殿堂,夜里便被拆毁。从天竺来的密教大师莲花生于是登上寺旁的哈布日山顶,设坛作法,跳起金刚舞,念诵咒语,降伏了作恶的邪怪。藏传佛教兴起后,由莲花生创编的密教金刚舞步融合了本土艺术的成分,演变成西藏式的“羌姆”,一直流传到今日。我不知道,在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内蒙古、沿喜马拉雅山地的尼泊尔、不丹、锡金、印度拉达克,以及蒙古和中亚的数千座藏传佛教寺院里,每年还有多少“羌姆”在上演。我们这个越来越小的“地球村”里,恐怕已经很难寻觅这种假面仪典。我有时感到,西藏像被世俗的海洋包围的一个孤岛,冷眼旁观着整个世界吵吵闹闹地往“现代文明”的康庄大道涌去。
藏历5月,正是纪念莲花生大师的日子。莲花生于5月10日诞生,又在此后的同一天离开吐蕃,当时吐蕃君臣百姓苦苦挽留不得,只好含泪相送。莲花生动情之际许下信愿:将在每年的5月10日返回吐蕃,看望佛教信徒。
对桑耶寺来说,5月还有另一个盛大的典礼,那就是15日的“世界焚香日”。当年吐蕃王赤松德赞庆祝桑耶寺落成,在海波山顶砌了一座巨大的香炉,于5月15日焚烧香枝,祭祀神灵,这一天,全藏的鬼神都要聚集桑耶,向莲花生宣誓护持佛法。于是桑耶寺5月的大典将两个节日合而为一,从14日到18日连续举行五天。头两天是预演和诵经,后三天表演“羌姆”。
气室
“羌姆”包括两个前后相接的仪式:16日的舞蹈祭祀莲花生大师,17日和18日的主要表现桑耶寺的两大护法神白哈尔和孜玛热。
护法殿位于桑耶寺北面的“桑耶角”。这座高三层的楼房,顶楼原来住着寺院的神巫,中间一层供奉白哈尔和孜玛热的神像,底层是一间密室。密室的门很小,除举行重大仪典,房门总是紧锁着,门上画着一个愤怒的神灵面孔,周围梁柱上的装饰纹样多为骷髅头。在这里,我隐约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息。一天,我遇见前来桑耶转经的布达拉宫僧人次多,他告诉我,这间屋子叫“乌康”,是所有藏人临死前要来的地方。
查藏汉词典,“乌”意为“气”,“康”是“屋子”,“乌康”的含义便是“气室”。它里面锁的是什么气?从自身的经验和知识出发,我自然想到勾魂、死神之类的说法,想到天葬场的景象,心里有点发毛,又有些好奇。现代的教育从不告诉我们何谓死亡,令我们对它畏而远之,同时又抱着好奇的幻想。逃避死神而又想偷窥死神的假面,是我当时的心情,也是大多数现代人对待死亡的基本态度。不少外地游客跑到天葬场拍照,便是这种态度和心情使然。
藏人呢?他们也是肉体凡胎,面对生命大限,他们如何思考?
5月大典那几天,“气室”的门打开了。
我随转经的人到那儿,见门里摆着一红一黑两个皮口袋,袋子上画着呈愤怒相的神灵面孔。次多解释说,那是护法神孜玛热的房子,每个藏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都要被勾到这里,装进皮口袋,接受孜玛热的审判。
真没料到,桑耶寺的护法神还兼有阴间判官的身份。以孜玛热为代表的“赞”神,大多为死后阴魂不散的猛厉之鬼,后来被莲花生收服,才成了各个寺院和村庄的护法,保佑一方平安。根据寺院壁画的描绘,赞神穿着火红的盔甲,披大红斗篷,挥舞红色的矛,手上拿着绳套,专门来勾取亡人的最后一息。
为何在5月的法会期间,藏民要到“气室”来转经朝拜?是为了末日审判时得到孜玛热的宽恕?这和“羌姆”表演又有什么联系?而在即将到来的表演中,孜玛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这些,我那时并不十分清楚。
法会开始前三天,桑耶寺已聚集了两万多人。除开藏区各地来的朝圣者,还有100多位外国游客。最有趣的是一位来自希腊的自由作家泰德,模样活像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比利时大侦探波罗,又高又胖,戴一顶牛仔式的宽檐礼帽,上面还插一根白色的羽毛。泰德说,他游遍了世界,专门追寻各地的假面表演,光西藏就到过八次。
净坛
现在,人们就聚集在大殿前广场的四周,黑压压地席地而坐,或是挤在房顶上,等待仪式开场。我和桑耶寺的医生索朗仁青坐在会场的西南角,他用夹着藏语词汇的汉语向我讲解。希腊的泰德没跟我们一起,他凭参加盛大集会的老经验,在场边发现了一根近一人高的石柱,蹲下来躲在后面,便于拍照,又不会受到维持秩序的喇嘛和武警的干涉。此刻,他正在那边得意地朝我们挤眉弄眼。
大殿前面的供台上,摆放着用酥油、糌粑制作的各种供品,居中的是一座约半人高的彩色宫殿模型,称为“上师密集坛城”。这座宫殿便是莲花生和他的弟子、眷属居住的“无量宫”。很自然地,它使我联想起海波山上看见的桑耶寺的景象,它们都是藏地宇宙观里的世界的象征。
跳神在喧天的鼓乐声中开始了。表演的第一段为迎神祈福。打头的七位角色是黑帽巫师“阿格巴”。他们头戴宽檐黑帽,身穿饰有怒相神面的黑袍,脸上涂有黑点,手持金刚杵和颅碗,神态威严而凶猛。黑帽巫师是西藏历史上了不得的人物,曾以威猛的法术剪除了反佛的吐蕃君王朗达玛。黑帽巫师跳的金刚步,缓慢而凝重,和着鼓号声,分外显出男性舞蹈的雄壮。
跳过几圈,有僧人端上银盘,黑帽咒师每人接过一只盛放青稞酒的银杯,围成圆圈。索朗仁青在一旁解释说,他们这是在向上师、本尊、菩萨、护法等众神敬献,请求施予一块举行法事的坛场,所以又称为“借地”。
随后,出来一群闹嚷嚷吹着骨笛的角色,全都戴着滑稽的面具,显得特别可笑。他们以哑剧的方式,表演父亲教孩子学经的故事,又打又闹,倒像借题发挥,在嘲笑今天父母强迫子女赶功课的情景。演到兴头上,只见一个调皮的孩子爬上场边的石柱,扬手撒出一把糌粑粉,可怜正在柱下拍照的泰德躲闪不及,霎时被弄得灰头土脸,逗得全场观众捧腹大笑。幸而这举动意在为观众祈祥,希腊的作家算讨了个福气,可以回家夸耀一番了。
在世界各地的面具仪式中,这样的丑角表演可以说非常普遍。仪式的庄严和丑角的诙谐,在此交替出现,不仅不显突兀,反而让人看到人生亦庄亦谐,正剧和喜剧轮番上演的两面。人类学的调查者,更指出仪式中丑角的演出,还往往借助颠倒的形象和嘲讽的剧情,表达日常生活中无法流露的反叛情绪,使潜藏的社会和心理矛盾找到宣泄的出口。当然,这场热闹的哑剧,其目的也是为了让后面的表演者可以从容准备。
快乐的哑剧接近尾声,乐队转而奏起激昂的乐曲,气氛顿时由舒缓变得紧张。靠近大殿门前的人群呼地朝两边闪开,11位凶猛的神灵飞旋而出。他们深蓝色的假面呈呲牙瞪眼的愤怒相,头冠上装饰着五个骷髅,这群猛厉之神的表演,旨在将此处的污秽鬼魅赶到边界之外,以洁净坛场。
他们旋风般舞过,悠然传来一阵银铃声。7位戴镀金铜面具的闭户修行者缓缓登场。他们手摇金刚铃和双面小鼓,身穿灿烂黄袍,正以凝重的舞姿迎接天上地下的神灵降临桑耶,为众生赐福。
以上几出表演,组成一个净坛迎神的段落。而后,一幕幕有关心灵的戏剧,将陆续登场。
灵嘎
第二个段落的表演,照经师土旺的说法,叫“转心”。它的深刻含义,是我在几个月后才逐渐了解到的,那时桑耶寺已经下雪,我的心在雪景中变得平静。当为我翻译的达娃淡淡地说出“转心”这两个字时,掩埋在平静之下的一切,顷刻间被他的语言照亮。从这小小的词出发,我找到一个光亮的出口,在探寻羌姆仪式的同时,也开始探寻自己。
这固然都是以后的想法。此时此刻,我只抱着“研究”的兴趣,像大多数严谨的学者一样,关心的是由羌姆中透露出来的“知识”,一种独立于我之外,可以用专业术语详细描写,可以到学术会议上作报告,并为出版社和杂志编辑认可的知识。所以,我带着相机、录音机和田野调查必备的纸笔,在场的外国游客也一样,带着类似的设备,我们似乎都相信,用这些装备便可以捕捉任何一切,哪怕是一个触及心灵的仪式。
被达娃译成“转心”的段落有着明显的剧情。首先出来四个被叫做“多初达波”的角色,他们戴着饰有五个头骨的骷髅面具,头顶插一面红绿两色小旗,耳朵两旁装饰着五彩双翼,身穿连袖连裤的紧身衣,上面画着代表骨骼的红条杠。他们便是汉文佛经里说的“尸陀林主”,即尸林的守护神,又叫“墓场主”。
此刻,四位多初达波正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先围绕放在场地中央一个蒙着黑布的盒子狂舞,继而靠近盒子,俯下腰朝里面察看。我猜测这段动作必有某种特别的含义,便请教索朗仁青。他解释说,多初达波是在察看盒子里的“灵嘎”。
灵嘎?我恍然想起在别的寺庙见过类似的表演。奥地利藏学家内贝斯基在他的著作中也对灵嘎作过详细的论述。所谓“灵嘎”,一般指藏地仪式上常见的一种人形俑像,多用酥油糌粑捏制,容貌丑陋,手脚拴着链条,被当作鬼魅污邪的替身。装灵嘎的三角形黑盒子叫做“口牛空”,“口牛”为一驱邪的咒语,“空”则为洞穴。多初达波俯腰察看“空”,是在勾招天地间的鬼魅,将他们逼入黑盒子,附体于灵嘎,然后加以处置。
多初达波跳完,回殿和众僧用餐。约一个时辰后,旋风般卷出11位猛厉之神“冬阿”,戴暗蓝色面具,舞姿狂放。接下来,鼓声变得迟缓而凝重,犹如心跳。当诸神跳到场中,围成一个圆圈,领头的冬阿在三角盒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慢慢举起弯刀时,全场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索朗仁青已经提醒我,下面将是最重要的表演,我于是放下相机,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个细节:“坐在椅子上的冬阿首领……用刀挑开蒙住三角盒的黑布……然后慢慢举刀……再缓缓按下……探入盒子……将刀尖在灵嘎心口……轻轻一挑……又缓慢地举起刀……放在眼前细看……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做了一个甩刀的动作……引得人群里发出一阵压低的惊叹。”
冬阿对灵嘎作过处置之后,跑上来15名相貌凶恶的“森布”,他们穿大红袍服,戴红眉红须红舌的深红面具,双目圆瞪,张着獠牙大口。索朗仁青指点我看他们额头上的蝎子、蛙类等图案:“他们就是喜欢吃鬼肉的爬虫类!”
果然,森布们持金刚杵和颅碗狂舞一阵,其头领便在三角盒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位僧人端起盒子,将灵嘎的碎片分发给众鬼神,他们便做大啖鬼肉状。吃饱了,随手把盒子朝观众堆里一扔,人群“轰”地炸开,生怕沾了灵嘎的晦气。
我自以为看懂了上面这段情节,想当然地把它视为一种打鬼逐疫的活动。可我不知道,在驱邪的背后,另有一层更简单(对藏族而言)也更深奥(对外来者而言)的秘密。我本来可以找几个藏族老百姓,反复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看羌姆?”那回答一定能切中本质。可我的心理没有像一个朝圣者那么简单。我所归属的文化,总把最难堪的人生问题遮掩起来,对生命的基本限制不闻不问,或将其一逐了之。等我得到“转心”一词的回答时,寒冬已然来临,桑耶寺围墙外的原野,早已满目萧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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