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岩声:蓝洞里的太阳
本篇也是旧作。那次旅行,看了庞贝,看了蓝洞,有些感觉,想记下来。但是,余秋雨写过庞贝,我再写很难写出新意,而蓝洞又太小,于是,就想到把两者揉在一起写。我不知道算不算成功。
一位德国资深导游看到我的文章后,曾给我打来电话,说那些划船的,真的是黑手党!整个卡普里岛的旅游业都在黑手党的控制之下!我听了,身上并没冒出冷汗,倒是真的觉得黑手党挺不错的。
蓝洞里的太阳
江岩声
2002年世界杯足球赛意大利输给韩国后的那个周末,我和几个朋友到了那不勒斯。去庞贝的火车还得等一小时。我们出了火车站,在附近找好旅馆,就上街买吃的。正是中午时分, 天气炎热,又坐了一夜火车, 大家胃口都不好,既不想吃油腻腻的比萨饼,也不想吃粘乎乎的意大利面条,只想找点清爽的东西开胃。可是,进出了许多小吃店都没如愿。正走着,忽听老吴说道:“我看咱们还是识相点儿,赶快离开这儿, 回火车站等着吧。那不勒斯是黑手党的老窝, 听说黑手党赔了两千万美元的足球彩票, 要找那裁判算帐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小吃店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们可能都是黑手党!”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老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原来被当成韩国人了。不由得想起《狂人日记》。“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于是, 一行人什么也没买, 赶紧逃回了火车站,然后就去了庞贝。
晚上回来,在火车站附近的中国大龙宫饭店吃饭,那里和旅馆只隔一条街。 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就过来和我们聊天。她说她是浙江青田人。当她得知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竟然还没去过卡普里岛时,很为我们惋惜。
“很近的啦, 只要坐半个小时的船就到啦。”
同行的小荻一听, 就嚷着不要去罗马了。 她说上大学时,就常伴着卡普里岛之歌跳舞,现在到了门口,哪有不去的道理?我正边揉着生疼的左脚, 边寻思怎样写一篇庞贝古城的游记,听小荻这么一说, 马上表示赞同。白天在庞贝古城走了四个小时,明天到了罗马,还得顶着烈日走路看古建筑, 我真怀疑左脚要残废了。老吴说只要不在那不勒斯呆着,怎么都成。另外两人也没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
由于事先没有案头准备, 一大早抵达卡普里岛的时候,我们关于那儿的全部知识就是小荻说的卡普里岛之歌。下了码头, 东张西望, 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不知道该看什么。
我问小荻,那歌里唱了些什么?
她歪起脑袋,嘴巴一张一张的,哼了起来。
哼了一遍,她说,“哎呀,调子都记得,词儿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都十多年了。”
歌到用时方恨少。想凭着歌词游览卡普里岛是不可能了。 正在一个小店门口对着一堆明信片和导游手册发呆, 老板娘凑了上来。
“You must see the blue hole。”在一番详细解释后,她说道。
有了昨天在那不勒斯的经历,我们个个如惊弓之鸟,以为这里的人都和黑手党有瓜葛,所以听了老板娘的话,先来个逆反心理。 你要我们去, 我们偏不去!
我对同伴说,我在比利时看过岩洞,里面打上灯光,要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blue hole,不就是个蓝色的洞吗?花里胡哨的名字,肯定是招徕游客的把戏,我们不去!
不过导游手册还是要买一本,免得老板娘看不起中国人。仔细研究了质量价格比,挑了一本最便宜的。
按老板娘提供的线索, 先找到上山缆车,直奔一个高山景点。 一看, 不得了。我在瑞士两年,常常为瑞士人惋惜:天天生活在湖光山色中, 度假时到别的国家还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才知道,他们可以到卡普里岛来。 在这里,高山的陡峭,大海的雄阔, 两者合起来的视觉效果,给人的心理感受, 远远胜于瑞士那些山水。
看完了山水, 下一步看什么? 这时才打开刚买的导游手册细读起来。 “The blue hole is a Must of Capri.” 书中这样写道。黑手党嫌疑老板娘可以不信, 这书不能不信,谁让我们都是读书人呢? 再说有眼前这样的美景,那个什么蓝洞还能是个Must,必定有原因。
去蓝洞就要再回到码头上乘船。 顺原路返回时, 看见上山缆车挤满了游客, 比我们上山时多了几十倍。 下山倒没有什么人。 到了码头才明白为什么。 足有一百米长的码头上, 我们早上八点钟到达的时候还空空荡荡的, 现在行走着一队队的游客, 都是刚下船的。 还有几艘载满游客的大船正在往码头上靠。很多日本游客,成群结队地跟着太阳旗走。 我和同伴开玩笑说, 莫不是大日本皇军打到了意大利?
去蓝洞的码头上, 一艘大船刚刚开走, 正自叹来迟了一步, 一个彪形大汉在前方招手, 让后到的游客上他的船。 这是一条木制小艇,沿艇边一周铺着木板,可坐十几人。上了船, 再打量一下那彪形大汉,心中有些后悔。那人披着满头乱发;一身横肉,晒得像煮熟的螃蟹;戴一副细长的墨镜;穿一件短袖衬衫,坦胸露腹,胸毛密密麻麻,相貌委实不善, 又是一个黑手党嫌疑!
我用中文低声说了我的担心。老吴说,就算真是贼船, 现在也下不去了, 没看那人已经把跳板抽掉,正张罗着开船吗? 反正还有其余十人垫背,听天由命吧!
小艇驶离了码头, 出了防波堤围成的海湾, 开足马力,在大海上飞驰起来。雪白的浪花飞舞在身旁。 蓝天, 白云,高山,大海, 刚才的担心不知哪儿去了。
忽听小荻喊道, “老江,你看!这海水,怎么这么蓝?”
定睛看去,那水,真是蓝,蓝得出奇,蓝得瓷实,让人目眩神迷。
我问,谁用过英雄牌蓝黑墨水?
回答说,都用过。
我问,像不像那种颜色?
都说,像极了!
“真是奇了, 这水看着是深蓝的, 舀在手里又是清澈透明的,为什么?” 小荻问道。
“我想,这里的海水一定含有某种矿物质,比方说硫酸铜。我在巴西亚马逊河见过一条支流, 名叫黑河。 那水看上去是黑的,舀在手里也是清澈透明的,原因是水里含有微细黑粘土。”
小艇沿着岸边,往岛的东北方向开。 沿岸都是笔陡的悬崖,土黄色, 足有百米高。悬崖上时常可见大大小小的岩洞, 里面有钟乳石,是典型的科斯特地貌。这些岩洞不是蓝的,所以没人光顾它们。
约摸开了20分钟,小艇减速了。前方看见八条同样的小艇,都满载着游客,拥挤在悬崖下的海面上,随着起伏的涌浪,上下颠簸着,所有的人都面向悬崖。
我们到蓝洞了。
导游书上说,早在古罗马时代,蓝洞就曾经闻名,有过许多神话和传说。那时,卡普里岛的居民甚至相信蓝洞是巫师和魔鬼聚会的场所。奇怪的是, 就像庞贝古城毁灭后在人类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一样,蓝洞也被人遗忘了上千年,直到1826年才重新被两个德国人“发现”而名扬世界。
那洞在直插海水的悬崖底部,洞口的下部淹没在水中, 露出水面的部分呈半圆型,直径约一米。无旱路可进洞, 只有驾小舢板(当然游泳也可以)。 说驾小舢板也不恰当, 那洞口太小, 高度不够站着, 宽度不够划桨。水手们是躺在小舢板上,仰面拽着固定在洞口顶端的一条铁链,把小舢板拉进洞的。 即使是这样,据说一年内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进洞。
所有游客都必须转乘小舢板。一条小舢板只能坐四个游客,洞口一次又只能通行一条小舢板,而且还得等海浪低落的时候,这就决定了让聚集在这里的上百游客探访蓝洞是个慢工细活,一个相当复杂的系统工程。
我问彪形大汉,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About one hour。”
大家面面相觑。在烈日烧烤,无风三尺浪的海上当一小时的boat people, 该是什么滋味?
英雄牌蓝黑墨水看够了。水手拽着铁链进洞的盖世武功看熟了。沿着悬崖盘旋的那几只老鹰也看腻了。正觉得无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问同伴:
“设想一下, 如果卡普里岛是座火山的话, 这个时候突然喷发,火山灰把这里的一切都盖住了。二千年后, 人们考古时发现了我们,在火山灰里我们现在脑壳的位置上钻个洞,注入石膏,把我们弄得像庞贝古城里的那些石膏人一样。那时的人们会不会觉得奇怪:这些石膏人,横一排,竖一排,面壁而坐, 在干什么呢?”
“在练法轮功”,老吴答道。
“不可能!二千年后,没人知道法轮功。”
“在看露天电影”,小荻说。
“也不对,二千年后的人们将是何等的聪明,肯定能考证出这里在出事的时候是海。哪有在海上看露天电影的?”
同伴们都不说话了, 我看着蓝洞上方悬崖顶上的一座房子,说出了我的答案:
“在等着看妓院!”
同伴们轰地笑了起来。 昨天参观庞贝古城的时候, 在一个小巷子里, 看见了一个妓院遗址。门前围着许多游客,很有点像我们现在这个状况。我对着那些游客拍了一张照片, 想好的题词是 “酒好不怕巷子深”。
一个再没意思的东西,如果挤了许多人观看, 这本身就成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个值得看的东西。“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老江是不是又在想你那文章了?”
“是的,庞贝古城写的人太多,连余秋雨都写过了,不容易写出新东西。我琢磨,那家妓院可能还有点写头。想想看, 庞贝古城人口只有两万多, 竟有二十五家妓院,这很能说明问题。”
可是,到底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却想不清楚。 我们参观的那家妓院是座两层楼,进门是走廊,两边共有五个房间, 都很小,小到除了一张土炕,就快没有立脚的地方了。我伸开胳膊量过,那土炕最多也就是一米七长。墙上有个小洞透着点亮光。在那个幽暗的小屋里, 想着二千年前的古人们在那样窄小的土炕上寻欢作乐, 感到好笑,怪诞。余秋雨说他两次到过庞贝古城,每次都感到累, 是心累。他的感觉很对头。在庞贝古城走街串巷, 穿堂入室, 转悠四个小时,从那些断垣残壁,想象古人如何生活, 的确是件很费脑筋的事情。毕竟他们的吃、穿、住、行的方式和内容,对我们现代人来说,太陌生了。 惟有做爱, 从形式到内容,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用不着费劲,就能和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四方游客在那家妓院门前流连忘返,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我看那不勒斯一带的民风倒是值得写写。这里既有庞贝古城废墟,还有黑手党,还出了《我的太阳》这首歌,很不一般”, 小荻说道。
“对对对, 这是个民风问题!”,小荻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的意大利人,虽然和庞贝古城里的居民并不是同祖同宗,但能把女人比作太阳来歌唱, 可以算是庞贝古人的遗风了。帮我想想看, 如果从民风角度写, 意大利人还有什么特别的?”
“意大利人长得漂亮”,小荻说。
我看了一眼彪形大汉。 他正在把我们的船往前开动。 在我们前面,还有三条船才轮到我们上小舢板。我们的后面,陆续又到了几艘快艇。
“意大利人对火车晚点无所谓”,老吴恨犹未尽地说。
昨天从那不勒斯乘火车去庞贝,火车出发时就晚点了半小时, 好容易磨磨蹭蹭开了一段路, 又倒车开回了那不勒斯,说是出了故障。 喇叭里一阵哇啦哇啦,别人都往车下跑, 我们不懂意大利语,只有跟着瞎跑。跑了几十米,喇叭里又是一阵哇啦哇啦,大家又往回跑。如此反复多次。大夏天的,个个跑得一身臭汗。 奇怪的是, 没有一个意大利人发牢骚。那些莫名其妙的往复运动都做完了,他们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火车晚点是他们生活里的正常内容。在我们一行人中,老吴在瑞士生活最久,对这种情况的忍受力最差。他多次向车长模样的一个老头抗议,可那人一点不急, 最多就是耸耸肩膀, 表示无可奈何。 我估计,他也听不懂老吴那带中法混合腔的英语。
“那不勒斯人比较随便,到处扔垃圾,连好端端的海滩上也是垃圾”,另一个同伴说。
昨天晚上在那不勒斯的海滩纳凉,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公路。海滩上堆着许多大石头,是防波用的,都是质地很好的白云岩。可是,每一个石头缝里都壅塞着垃圾,饮料瓶子、废纸、塑料袋什么的。坐在大石头上, 鼻子底下就是垃圾,欣赏风景的好心情就要减损一半。
“卡普里岛倒是很干净,鸟语花香,像个世外桃源。可是这岛上,怎么就偏偏出了个墨索里尼?”,老吴说,“墨索里尼永远有理”,说完了, 又低头看导游手册。那上面列了许多到过卡普里岛的名人,比如高尔基,大仲马, 还说卡普里岛是墨索里尼的故乡。“青山无辜育佞人!”老吴又感叹道。
正说得热闹, 一个水手划着舢板靠在了我的舷边。他边划着桨,边问谁愿意上他的船。 我马上举起手, “OK”,他说道, “Be careful,please”。我和小荻跨步上了他的舢板, 还上了两位日本老年人,像是夫妇,头发都白了。老吴和另两个同伴上了随后到来的一条舢板。
水手把舢板划到一条带蓬的船边, 那上面坐着三个人, 都带着墨镜,其中一人膝盖上放着一个木盒子。这是进蓝洞的收费处。每人收费六块五毛欧元,先交给我们船上的水手,再由他交给收费处的人。水手给我们收据时,说小费没包括在内。 该给多少小费? “As you like”,他说。我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两欧元的硬币放在裤兜里, 又怕坐着掉出来,只好攥在手里。
该我们进洞了。
我看看表,已经当了一小时二十分钟的boat people。尽管如此,心情还是开始激动起来。
小荻问水手在洞里要花多长时间。
“Two minutes”,水手边往洞口划船,边飞快地答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小荻,他说的是十二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小荻也满脸狐疑, 不敢肯定。 她的英文也不比我好多少。
洞口就在眼前了。水手要大家都卧倒, 接着他用力划了一桨, 顺势躺倒在船板上, 手抓住了那条铁链。在小船滑进洞口的一瞬间, 我看了看头顶上的石头。是白色的大理石,很光滑,正想着是不是长年累月被水手们的头撞的,就听到稀里哗啦一阵铁链响,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我们进洞了!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听到水手喊道, “Look at the water!”
赶紧往水里看去。那水,竟然是亮的,发着幽幽的蓝光,像是有蓝灯从水中照射上来。
“Is it natural light?”我问道。
“Oh,yes, yes”,水手答道。
他把小船划到了洞的尽头, 然后掉过头来,使我们面向洞口,这样可以看见整个洞的形状。
这是一个面积约有半个排球场大小的穹窿,最高处约五米, 像个大仓库。洞里的海水,通体透明发亮,好像一大块蓝色的水晶。 这水晶的颜色,越靠近洞口,越显得奇幻。而那半圆的洞口,就仿佛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蓝色的水晶里升起。
洞里此时还有另外两条船。所有的游客都在研究这神奇的蓝光,议论纷纷。
忽然间, 三条船上的水手同时唱起了歌。旋律很熟,想了一下,不就是《我的太阳》吗?歌声在这蓝色的穹窿里跌宕起落,听起来不仅荡气回肠,而且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听到普通意大利人唱《我的太阳》。这可是最正宗的! 我一时心痒难耐, 也扯开破锣嗓子唱起来。 我不会词,只记得一点谱子:“希希扫米,拉拉法来,oh-oh-oh。”
我的声音在穹窿里回响着。我们船上的水手停了下来, 朝我点了一下头。 接着, 他又更大声地唱起来。他的声音,底气十足,是典型的美声唱法。
一曲唱罢,水手把船摇到了洞口,又要我们卧倒。 等了片刻,趁着海面上一个大浪刚过去的低谷,把船拽出了蓝洞。
我看看表,真的只过去二、三分钟。水手摇着船,送我们回到小快艇旁边。我把手里攥着的两欧元硬币塞到他手中,然后上了快艇。我注意到,那对日本夫妇没有给水手小费。但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仍然很周到、殷勤地搀扶那两个老人跨越船舷。船摇晃的时候,他手里的硬币掉了下来,也没顾上捡。 还好, 那枚硬币没掉到海里,而是滚到了船舱里,在太阳下面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参观蓝洞的系统工程对我们来说就这么结束了,而那水手又划向另一艘满载游客的快艇。他一天要进出多少回蓝洞,唱多少次《我的太阳》?
在乘小快艇回去的路上,我再看彪形大汉,竟有了几分亲切的感觉,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我对同伴们说道, “我不写庞贝古城了, 我要写蓝洞。”
“蓝洞这么小,你写什么?”
“我要写蓝洞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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