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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1  【孤独行星】赋格:茫崖记(二)信 德

(二)信 德


      我从俾路支斯坦省的奎达市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印度河下游的信德省。借着天光看见Dadu的站牌,知道坐过站了,于是下车。在月台上买了早饭──炸鱼拌饭,揭开裹在外面的报纸,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吃。鱼块多刺,表面细细撒一层辣椒粉,饭里掺了橙黄色的番红花(saffron)碎末,着色兼以调味,这油乎乎的食物说不上好吃,却使我油然想起“鱼米之乡”的词语来。果然是在平原水乡了啊。太阳蒙在水汽里,白茫茫的一团亮斑,人扣在蒸笼里,浑身湿答答像拧不干的抹布。

  吃饱了饭觉得宽心,懒懒的睡在站台上等反方向的火车,四肢舒展开去,像一块腐肉任由苍蝇上下盘绕。白袍早被汗水渍透、共泥土一色了,包裹在布片里的这具肉身假如还有思想的话,它大概惟愿就此腐烂下去,在半睡眠中一任自己无声无息的烂掉。

  达杜这一带的树林和水域据说是巴基斯坦有名的“水浒”,聚结了一支名唤“达寇(dacoit)”的绿林好汉,拦劫绑架无所不为,官军围之剿之,结果不了了之。就在不久以前,信德省还有这样的规定:凡进入达杜地区的外国人都得雇用贴身保镖,陪吃陪住陪玩须臾寸步不离,连出恭都盯着。公家保镖不收佣金,只取小费,想想倒也不差,不过这项规定如今已成空文,可能官匪双方玩累了吧,谁也不想再惹谁,于是乎大家太平。或者由对立转为暗中勾结也说不定。

  我在午后最热的时候到达Moenjo Daro车站。正是午休时间,售票处木窗半掩,一老一少仰面倒在藤床上酣睡,车站外空地上停着一辆印度式双轮马车(tonga),赶车的赤脚男孩斜靠在车篷里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有牧童骑着水牛经过,指点马车说“莫恩焦德罗,莫恩焦德罗,”一语惊醒小马车夫。他从篷子里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说:“mister,去莫恩焦德罗吗,30个卢比。”在从前他多半是会称呼我“sahib(大人)”的吧?

  这一路的榕树、农田和形状不规则的水塘证实我的确是在平原上了。池水是一汪浑黄,菜田是一畦蒙了尘的绿,农妇身上裹满花花绿绿半新旧的沙丽,男人的小圆帽上镶着细小的镜片。这就是李维史陀(Lévi-Strauss)笔下的印度次大陆,一块密密麻麻色调斑驳的古老织毯,五千年来不断地脱线掉色,同时又被无数只粗糙的手反复缀补着。我想起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讲述过一个“地毯城”的故事。城市里布满错综复杂的小巷、歧路、阶梯、死胡同,充塞着拥挤的人流、嘶叫的牲畜和污秽的垃圾,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熟悉的“人类动物园”的表象,而非城市的真实面貌。真实面貌将由城市某处的一块地毯表述。看第一眼时,谁也无法相信地毯的设计跟城市之间有任何对应关系,但是如果仔细检视,终能发现地毯的每一处花纹和图案都与城市的某个地方相呼应,而城里的所有事物也都被地毯所包含。地毯和城市,这两样东西之一凝聚了宇宙星辰和人类命运的规律,另一样只是前者的拙劣模仿。我把李维史陀的“织毯”比喻看做卡尔维诺的“地毯”想象的反面。“织毯”描绘了一幅人类文明不断熵增的前景,“地毯”则指向一切形式的抽象本原。这两种画面是同样可怖的,无论是最初设计了“地毯”的那只手,还是不停缀补着“织毯”的无数只粗糙的手,它们从先验的或者实践的角度不约而同地否定了文明的意义。

  七月二十日下午的莫恩焦德罗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在信德方言里,“莫恩焦德罗(或译:摩亨佐达罗)”正是“死丘”的意思。站在“丘”──城西的椭圆形山冈上四下张望,卫城和下城废墟绵延,热气蒸腾,不见半个人影。山坡上的卫城只挖出了一半,目前出土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包括一间大“谷仓”(其真实功用尚无定论)和近2米深的大浴池,谷仓设有通风管道,浴池的四壁和底部涂有防止渗漏的石膏、沥青加固剂,山丘周围依稀可辨防御工事的痕迹,所有的残垣断壁都是规格一致的砖砌结构,烧砖的大小和形状完全相同,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下城比卫城还要乏味。东西或南北走向的笔直街道把居民区切割成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街区,房屋不是两层就是三层,一样的砖砌构造,内部密砖匝地,铺有长方形的浴池,排水管道通向小巷边的阴沟,与大街旁的砖砌下水道形成排水网络。可以说,这半年来我到过不计其数的古迹遗址,从未遇见如此刻板的古建筑群:不见壁画、镶嵌、雕塑,没有圆柱、拱门、穹窿,没有曲线的变幻,甚至缺乏任何装饰,所有的只是直线,严格的直角,单调的长方形。由于印度河经常泛滥,城市在一千年之内重建了七次,越往后材料和工艺越见粗糙,但每次重建都严格地遵循同样的平面设计,一成不变。

  莫恩焦德罗之所以显得无趣、不“好看”,我的解释是它太“不像”古迹了,整个建筑群强调的是简单实用而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古典美,如果要说其中有什么美学底蕴,它更接近现代建筑“简单是美,多不如少”的简约原则。试问有谁乐于参观一座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工业废墟,并且在通风管道、垃圾箱和下水道之间留连忘返?

  有几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厕所是坐式而不是所谓“亚洲式蹲坑”(Asian squat loo)──坐式原来是在亚洲发明的啊!反观四、五千年后的信德,随地大小便,连蹲坑亦成了一种奢侈。二,住宅群的整体规划包括了统一的垃圾处理系统,垃圾箱设在室外,与室内隔墙相通,住户无需出门就能通过孔道自里往外抛掷垃圾,构思与现今美国大城市公寓楼里的garbage disposal系统如出一辙。三,住宅类似四合院,四周的房间面朝中央庭院,临街的墙壁不设窗户,房门隐蔽,通往窄巷,浴室和厕所的排水系统进一步使私人空间得到保障。

  如果不是实地印证,我是无法相信李维史陀的断言的──他在《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里声称,城镇的、工业的、资产阶级的文明不是现代的产物,它最早出现在五千年前(!)的印度河谷,这种文明在亚洲早熟早夭,而后在欧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蛹期阶段,命定要在新大陆(!)破茧而出。有点耸人听闻,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莫恩焦德罗在科技水平上无疑是属于青铜时代的,但“软件”方面却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具有工程师式的实用主义和刻板的清教徒精神,拿李维史陀的话来形容就是“坚实却不美观”、“令造访者想到现代大城市的优点和缺陷”。李维史陀考察、著书的年代还没有出现“全球一体化”(=美国化)这个说法,但他已经看到,历史的车轮在四五千年之后又会转回亚洲,只不过换了一个名目曰“进步的西方文明模式”。莫恩焦德罗与巴基斯坦的反差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讽刺。

  即使在“最不像美国城市”的美国城市──旧金山,亦不难发现与莫恩焦德罗神似的地方。市区西部的大片住宅区,南北走向的街道avenue一律以1234的数字命名,东西走向的street则按ABCD字母排列,avenue与street垂直相交,把居民区分割成棋盘似的四方块单位。有些区域的房屋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多数是两层楼,有车库、草坪、后院,……千篇一律,且各自为政。如果说莫恩焦德罗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反过来也可以说美国(以及正在美国化的现代世界)是一个放大了的莫恩焦德罗。

  在七月二十日这个挥汗如雨的下午,我丝毫没有寻到人类文明根源时应有的喜悦感,相反,某种粘滞的情绪使我闷闷不乐。是因为现象的循环往复而产生的荒谬感,还是仅仅因为“五千年”这一天文数字本身的重量,我不知道。遗址旁的文物馆里,一尊小小的冻石雕像令我长久驻足。男子身穿袒露单肩的绣花袍子,唇髭剃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前额和手臂上箍着饰有圆环的链子,修长的眼睛微垂着,面无表情。谈不上王者的威武、祭司的庄严、偶像的神秘、哲人的深沉,甚或俗世的悲欢,只有深不可测的沉默,荒凉空泛的不可知。他使我想到复活节岛上那些来路不明的巨人石像。

  北行28公里,抵达布托家族的发源地拉尔卡纳市,声音和气味告诉我又回到了五千年后的巴基斯坦。混乱、拥挤、泥泞、污秽,……好在天色渐暗,眼不见为净了。火车站值夜的老人友善地通知我,去卡拉奇的夜车晚点至少三个小时,他为我打开“贵宾候车室”的房门,劝我先睡上一觉。

  这一晚点就是五个小时。悠长缓慢的五个钟头,次大陆的时间像溽暑时节厚重粘涩的地气,像郁闷的赤道无风带,于静止中包含着绝望。在睡意和蚊虫的双重袭击下,我的神志不断漂浮于清澈与混沌之间。我记得VIP候车室高高的天花板,吊扇扫起桌面上厚积的灰尘,一阵热风夹杂着一串蛙鸣。我想到八百年繁衍不灭的达寇,三千五百年前入侵印度河流域的雅利安人。房屋坍塌,城市崩毁,文明断裂。莫恩焦德罗──“死丘”在发掘出来的时候,考古者面前是一幅末日的景象,城市居民于同一时刻全部仓促死亡,似乎在瞬间遭到高温袭击,连石头都玻璃化了,骸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印度河河床几经改道,莫恩焦德罗三千年河东,两千年河西,一度位于河心岛屿。印度洋季风的风向亦发生根本性偏移,季风雨的缺席使城市的水井、浴池和排水管变成废墟。河东59万平方公里的塔尔大沙漠,夏季季风的湿润气流在它的东边不远处经过,但是没有一滴雨水降落到沙漠上。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二等“地狱”车厢里面,车窗外是浑黄的大河和信德平原的土地。我被好心的列车员领到一等卧铺,包厢里坐着一位母亲和三个面黄肌瘦的女儿,面纱上部露出惊恐的眼睛,戒备森严地盯着这个不顾男女大防和她们共处一室的东亚男人。我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爬上最高的铺位,倒头就睡。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开始出现次大陆的又一种人间奇观──鳞次栉比的贫民窟,预示着一座大城市即将来临。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我就像一个强烈需求精神依托的西方人,虽然本身未必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本国也从来不去教堂,到了殖民地却因为文化认同(而不是什么信仰)摇身变成一个church-goer。在卡拉奇,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拜访了两座教堂,一座叫肯德基,另一座叫麦当劳。不必说俗艳而亲切的塑料桌椅、假花假草,以及式样滑稽的员工制服,单单是那块塑料菜牌上的各款套餐玉照已然勾起游子的无限乡思。“吃什么好呢……呃,……”自然,猪肉在这里是万万不能出现的,但这无伤食者的感情。“这样吧,第四号套餐,要带土豆泥的,对了,再加一块苹果派。”

  巴基斯坦少有胖子,我仅在两类场合见过块头明显大于平均值的巴国人,一种是政府部门,再就是西式快餐店。做一个简单推论,这个国家人民的体重和阶级地位成正比。在麦当劳和肯德基,女人多半不戴头巾面纱,男人穿衬衫西裤而不是沙瓦•卡米斯长袍,并大声地用英语进行会话,这奇怪的种种似乎表明,在后殖民时代西式快餐厅成了某种局域性的另类殖民地。

  我在卡拉奇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逛街。这个巴基斯坦的上海原是殖民主义带来的人为产物,在沙漠和沼泽相间的瘴疠之地凭空冒出一个超大的人类动物园实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旅馆所在的沙达市场挤满了粗糙的水泥建筑,地面是金铺、饭店、旅行社、杂货店,上层是住宅,冷凝水滴滴答答地从窗式空调机的外壳落到行人的衣领脖子上。英国殖民地的气氛,混杂着热带的感觉,不时使我想到很多年前的九龙,当然,沙达比那时的九龙还要破旧好几倍。

  沙达区紧挨着女皇市场,那里立着一座带有钟楼的火车站似的建筑物,粗看像哥特式,细看颇有一些莫卧儿王朝风格的装饰。女皇市场包括了不计其数的店铺,凉檐密密层层遮天蔽日,也掩盖了满坑满谷的(我们称之为“食品”的)动植物尸体与部件。卡拉奇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这一点也跟香港类似,商业的规模之大、门类之细到了骇人的程度。有个街段,整条街一家挨一家布满店面不大的江湖牙医店,每家店招牌上夸张地画着口腔的剖面图,橱窗里有成排的塑料假牙,上面蒙着尘垢。整条街都这样。

  从女皇市场打车去上流地段的使馆和居住区克利夫顿,不多远就是阿拉伯海。沙滩是黑色的,讨游客生意的小孩牵着骆驼追在我身后叫唤“mister”,五十年后的今天,那些骆驼仍像李维史陀当时所见一样,打扮得比主人更俗艳。不过,大海毕竟是令人愉悦的风景,只有在这里,巴基斯坦男人才有勇气卷起肥大的裤管,裸着上身走来走去。

  而印度洋季风也终于登陆了,尽管它可能只是强弩之末而已。沙达上空有兀鹰凭风盘旋,懒懒地张开巨翅像漂在海面上的一面帆。我知道这种食腐禽类为什么会在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出现。沙达有一支波斯移民,保留着拜火教的习俗,死后实行天葬,尸体置于高高的寂没塔(风塔)上,让秃鹰把五脏六腑啄食殆尽。

  天黑时,光了膀子坐在旅馆阳台上吹风。摊贩们正在撤离沙达,遗下满街的垃圾,卖香水的边走边晃着摇铃,“叮呤,叮呤”,篮子里几十个盛着各种气味的香水的玻璃细瓶附和着发出轻微的摩擦碰撞声。我怀念着在伊朗看到的那些寂没塔。仅仅过去了十天,换了一个国家,好像已经隔了几年似的,一切都改变了。人有的时候就会这样陷入莫名其妙的思念。在伊斯法罕,在设拉子和克尔曼,小茶馆里消磨掉的那些弥漫着水烟馨香的黄昏和夜晚,泡一壶茶,烧一管烟,捧读一本64开蓝皮的哈菲兹诗集,英文和波斯文对照本,我只能读英文的那一半。当时那种闲情逸致似乎真的一去不返了。

    Where is my ruined life?
    Look on my long-drawn road,
    And whence it came,
    And where it leads!

         --Hafez (1324 - 1391)

〔0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2006-6-1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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