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假)兵
金凤
仔细想想,我们这一代真的挺幸运的,高中一毕业正赶上恢复高考,多少人的命运都因此而彻底改变。
不过,恢复高考的消息好像是在七六年才宣布的,在这以前,没有人奢望有朝一日能走进大学的校门。那时的中学生只知道高中毕业就要到农村插队落户修理地球,对未来没有其他选择。那时最羡慕家里有关系可以走后门当兵的同学,那一身国防绿军装和红彤彤的领章帽徽以及多姿多彩的军旅生活让多少人羡慕和神往!如果你随便问问当时的中学生们,毕业之后最大的志愿是什么,十有八九都会回答是当兵。
当兵,尤其是女兵,让人联想起毛主席诗词中“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既美丽又威武的女战士形象。加上那时候描写女兵生活的作品除了一部“红色娘子军”以外,便寥若晨星,更使女兵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浪漫而神秘的色彩。
当然,梦想归梦想,真正能够如愿参军入伍的毕竟是极少数。我们班上四五十个学生,只有一个女生在初三的时候欢天喜地地到革命的大熔炉里锻炼去了。当不上兵,能穿上一件军服过过瘾也好啊!那时各种国防绿的部队用品在社会上都十分流行。军装啊,军挎包啊,武装带,军用水壶之类的。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家的一位亲戚在西北当兵,我写信给她透露出想要一件女式军上衣的愿望。过了不久,一个小小邮包寄到了我家,里面正是我心爱的军上衣!
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那件的确良的绿军衣带给我很多快乐和满足,也是我平淡无奇的中学生活中一个难忘的亮点:它一年四季都能穿:夏天单着穿,春秋时节,里面加件毛衣或线衣,冬天甚至还可以紧绷绷地罩在棉袄外面。穿着它,任何场合都不落俗套,任何人面前都精神抖擞。中学时代为数不多的黑白照片中,就有好几张是穿着它拍下的。
那时候,我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学校一有什么活动,我们队员就忙起来了。我参加表演过合唱,诗朗诵,小话剧,也当过报幕员。还参加过那一年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革命样板戏万人大合唱。那时,演话剧,我最喜欢演女兵,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我只演过一次这种角色,好像是个卫生员什么的,台词也没有几句。
有一次,我的同学,宣传队唱领唱的张凤莎向我展示了一张三寸照片:照片上的凤莎满脸稚气,一身戎装,佩戴着领章帽徽,既威武又神气!真像一名美丽可人的文艺兵!我羡慕不已,连忙问她在什么地方照的,有没有人盘问。万一人家发现是冒牌兵,会不会有麻烦?那时照相馆控制比较严,人们是不能随随便便借套军装或警服拍照的。哪里像现在这么自由,只要你肯花钱,化妆照,写真集,随你便。不论你想扮成麦当娜,汤姆克鲁兹,或是丑陋的驼背敲钟人卡西默多,统统无人干涉。正像这坛子里流传的那首《等咱有了钱》的顺口溜里说的那样:想照成人样照人样,想照成鬼样成鬼样。
扯得太远了,言归正传。凤莎告诉我她是在西单照相馆拍的,工作人员问她是什么兵种的时候,她就故作镇静,说是文艺兵,从外地回北京探亲的。所幸那人没有怀疑,就给她开了票。不过,她的姐姐就没她幸运,在西四照相馆被人识破,像没照成不说,还被馆里的工作人员教育了一顿。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敌不过那美丽照片的诱惑。于是我将借来的领章仔细地缝到我心爱的军上衣的领口上,穿上衣服,又把军帽戴好,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了半天,才拉了凤莎陪我去西单照相馆。出门前,我怕人家看见,把帽子塞进书包,脖子上围了一条长纱巾盖住领章。到了照相馆,先不敢进去,在外边反复排练我要说的话。根据凤莎的建议,如果问话的人是男的,就说是文艺兵,因为男的一般不会多追究;如果是女的,就说是装甲兵,这样万一要是露了馅,也有蒙混过关的理由。就直接承认我们是“装假兵”,假的就是假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骗人撒谎啊!
我将军帽戴上,纱巾拉下,又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门。照相馆里顾客不多,我走向柜台,心中又激动又心虚。啊,柜台这边坐着的是个男的。好,他要问,就告诉他是文艺兵,再问,就说是从外地回北京探亲的,顺便照张相,外地照相馆的水平太差。心里正嘀咕呢,那人发话了:照几寸的?三寸。什么兵种啊?文……噢,装假兵。鬼使神差般地,我改了口。交钱吧!然后到那边等着去。我松了一口气,勉强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拍完了照片,又三步并成两步地冲了出去。等在门外的凤莎,一看到我那眉飞色舞的高兴劲儿,就知道我装假兵装成功了。我们俩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大叫几声!
一个多星期之后,我从西单取回了这张来之不易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梳着两根用橡皮筋扎紧的小短辫,一脸稚气。军帽显得有点过大,笑容也有点不自然。
那一年,我十五岁。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3 华夏文摘 cm030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