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斯科印象
莫斯科印象
八十一子
莫斯科在我这个匆匆路过的外乡人的眼中,是一个奇特的新旧混合体。走到任何地方,似乎都能让我明显感觉得到过去的帝俄、苏联,和今天的俄罗斯三个时代的同时存在。
下了飞机,我的朋友艾依妲接我去住所。路上要经过莫斯科大学。建立于1755年的莫斯科大学坐落在一个山丘上,是个鸟瞰莫斯科城的好去处,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了我见到的莫斯科的第一处。她的主楼建造于斯大林时代。巨大的塔式建筑直插云天,气势宏伟,具有一种极大的威慑力。楼前是一个同样巨大的喷水池。楼后花园里站着被称为“俄罗斯的达芬奇”的罗蒙诺索夫 (Mikhail V. Lomonosov) 的铜像。这位俄罗斯近代史上的的巨人是莫斯科大学奠基人。他集化学家、天文学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家、诗人于一身。他的最大的成就应当是发表了第一部俄国历史和编纂了第一套俄文的规范文法,孕育了迅速崛起并达到世界文学巅峰的俄罗斯文学。铜像面对着一座正在施工的大型图书馆。铜像下四周聚着三三两两的学子。见到我举起相机,铜像下的几个学生立即摆出各种豪迈的姿态让我拍照。同美国男女学生十二分硕大的身材相比,这里的学生男的面孔清瘦,女的身材苗条,给人以好感。
在莫斯科大学时,艾依妲带我参观了她的丈夫供职的的物理化学学院。楼道里的几个玻璃橱窗里分别陈列着本校获得过列宁、斯大林、或莫洛佐夫勋章的人的相片。其中有些是历任校长、院长和教授。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这里叫做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后不久,楼道里还陈列着一些曾经参战、荣获英雄称号的本校学生的事迹展览。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个女飞行员。她曾驾驶运输机在几个主要战场上空施展身手,最后为国捐躯。二楼的一个巨无霸式的阶梯教室好像很令我的朋友自豪。站在这样大的教室底部,被无数双明亮的眼睛俯视着,教授们看来是需要鼓起几分勇气。莫斯科大学和俄罗斯其它大学一样,仍然保持着只教书育人的传统,不从事专业的科学研究。
莫斯科市中心基本上保留了沙俄时代的建筑。这些两到四层高、连在一起的砖石结构的民居坐落在环绕着克里姆林宫的街道上。这些街道两旁如今停满了车辆,显得狭窄,但可以想见在一百年前是很宽阔的。艾依妲指给我看她的祖母家的房子。十月革命后房子归了公,住进了好几家人。后来政府在稍远的城区建了公寓楼,分给她家住宅,现在这栋房屋也就没有归还她家。楼房边上是一座十分破旧的教堂,似乎几十年来从未维修过。莫斯科的教堂极多,处处看得见大大小小的东正教教堂那 “洋葱头”似的圆顶。市里正在施工的建筑不多。如果有,往往是座教堂。我们信步走进一座较大的、正在举行某种仪式的教堂(不是星期日,应该不是做礼拜)。交了外国人要交的五十卢布后,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听着神甫们浑圆的歌吟,看着他们的神态、服饰,再看看四壁和柱子上的金灿灿的绘画和装饰,那些壁画里的圣人头像与眼前这些神甫竟是如此地酷似,恍然令我回到了中世纪的俄国。
苏联解体后,被压制了大半个世纪、曾经是沙俄国教的东正教浩浩荡荡地卷土重来。尽管这么多年里受洗的教徒很少,但人们似乎猛然间爆发出对宗教的热情,尤其是对宗教几乎毫无所知的年轻人。政府也在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莫斯科市中心曾经有一座号称俄国最大的、名为“基督救世主”的教堂,在斯大林时代被炸毁,做成一个游泳池。这座教堂在九十年代被重建,象一个白墙金顶的城堡,巍峨地矗立在莫斯科河畔,宣告着教会的威权。具有国立美术馆地位的特里特雅科夫 (Tretyakov)画廊不仅专辟一翼介绍中世纪的圣人画像,还展出了许多被封存了七十来年的宗教题材的艺术品。其中许多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创作的油画,除圣经题材外,描写了俄罗斯的民间故事,反映了人民的精神生活。这些年来,我们往往只知道俄罗斯的以列宾为代表的艺术家们的具有“人民性”的作品,尽管这些作品具有不可否认的极高的艺术价值。这些重新面世的艺术品令我大开眼界。
离克里姆林宫红场不远处是著名的波尔西沃依 (Bolshoi) 大剧院。遗憾的是芭蕾舞剧的季节在九月初尚未开始,使我没有机会在此“原汤原汁”地欣赏世界第一流的《天鹅湖》。好在歌剧的季节刚刚开始,我有机会看了普偌阔夫耶夫 (Sergey Prokofiev) 的歌剧《火天使》(Fiery Angel)。普偌阔夫耶夫在1920年代侨居国外时开始写作俄语歌剧。很多人预言说他一定会失败,但他不予理会。于1927年创作的这出俄语歌剧描写了一个被“火天使”的灵魂附体的少女与火天使相爱、被斥为妓女和妖魔而送到修道院、自己奋力反抗并得以恢复清白的故事。这出戏开了俄语歌剧的先河。它和其它歌剧一起,把俄语歌剧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推到了一个高峰。就跟不懂意大利语并不妨碍人们听意大利歌剧一样,我不懂俄语,但在阅读了英文介绍的剧情后,立刻为歌声所吸引,惊异于俄语的表现力。这座剧院已有229年之久。坐在以红色天鹅绒和镀金装饰的包厢里,不由得人不去想像帝俄时代举着单边眼镜看戏的贵族妇女,和十月革命时擂着围栏打着口哨的水兵。我脚下的沙皇的巨大包厢是给国家要人用的,一般空着。看看周围的听众,似乎以外国人为主。艾依妲说,票价很贵,普通市民是不轻易付得起的。
看戏前,我们在一家日本餐馆用晚餐。日本餐馆是近几年的新生事物,很受欢迎。店堂里坐的满满的。我看看周围说,莫斯科市民的日子过得很好嘛。艾依妲说,是的,一部分年轻人。我再看看,的确是以年轻人为主。艾依妲是莫斯科一家著名肿瘤研究所的研究员。她说,像她那样的高级研究人员,靠工资收入是很拮据的。她跟丈夫很少上饭馆。但是她的大学刚毕业的女儿们在私人企业做事,收入是她的很多倍。她的女儿们反倒常常请爸爸妈妈上饭馆。年轻人们也是近年来兴起的、出售昂贵的欧洲服装百货的超级市场的顾客。说起来,大型室内超市对莫斯科人并不生疏。早在一百多年前,克里姆林宫的红场对面就建起了一座规模巨大的室内市场,内部结构异常摩登,让人觉得美国近年来建造的室内超市几乎就是红场这个市场的拷贝。这座商场一直到几年前还吸引着全莫斯科的市民,每到周末水泄不通。现在商场多了,加上这里的商品也高档化了,才不再有昔日的风光。
饭后,艾依妲说,还有一个小时,我带你去看莫斯科的地铁。常常听人赞美莫斯科每天载客百万人次的地铁。据说美国首都华盛顿市的有些地铁站的结构就参照了莫斯科的模式。莫斯科的地铁建造于二战前后两个时期。战前的地铁站跟纽约市的十分类似,乏善可陈。战后于五十年代以后建造的一些地铁站却像宫殿一般宽敞、豪华。墙壁是大理石。天花板上悬挂着堂皇的巨型吊灯。命名为普希金的车站上装饰着彩色玻璃镶嵌的壁画,描绘着诗人讲过的故事。以苏联革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命名的车站的四壁和天花板上,以彩色瓷片镶嵌的壁画描绘着苏联时期的各种技术或体育的成就。在命名为“革命广场”的车站,一座座红军战士、水手、游击队员栩栩如生的铜像陪伴着候车的乘客。地铁站和车箱内都十分整洁。广告招贴不多,不像在纽约或上海那样弄得人眼睛无所适从。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断看到有人在静静地喝着啤酒。如果谁能靠啤酒度日,俄国是个好去处,因为零售的俄国啤酒甚至比矿泉水还便宜。
俄国人嗜好蜂蜜。我随着艾依妲来到一个专门出售蜂蜜的农民市场。这也是近年新有的。从全国各地来的蜂农每年两次,每次一个月左右,在一百来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出售各色各样的、由无数种不同的鲜花酿成的蜂蜜。铺面上的招牌写着他们来自何处,贴着家乡风景及各种花卉的照片,让我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地大物博”这四个字怕是只能用来形容横跨欧亚的俄罗斯才恰当。每个棚子至少有十来种选择。人们慢慢地沿着铺面走着,品尝着,交谈着。我不记得曾经在别处尝到过散发着如此异常芬芳的蜂蜜。在此前一天,俄国南部的一所学校发生了一千多名学生和家长被车臣独立运动的恐怖分子劫持为人质的事件(后来数百人被害)。他们的命运当时十分令人焦虑。我看到蜂蜜市场上有牵着警犬的士兵在人群里穿行。但此时此刻,那一切的烦恼和愤怒都显得那么遥远。路旁的小吃店里放着俄国和美国的现代音乐。啤酒和烤肉的香味也阵阵传来。坐在人行道旁的餐桌上,看着这一切,我很为我的俄国朋友们高兴。跟欧美相比,他们的生活远远谈不上豪华,但他们兴致勃勃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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