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 杨键: 还魂之地
还魂之地
杨键
江南自古就是休养生息之地,是沉浸之地,也是新生之地,是亡国之地,也是安身立命之所。江南是隐逸的,它的建筑以及建筑的色彩都同漫漫时空包括政治达成伟大的和解,它并非革命之地,而是自省之地,是不欲人知的婉转之地,这就有了柏桦所写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水绘园。
柏桦在题记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伟大的江南。奇特的是,书的注释部分长度是诗歌部分近30倍长,两者相呼应,成为一个美的集体,形式奇特,为新诗以来所未曾见。这一首长诗以及关于它的九十九个注释,皆与美相始终,读完之后,有余音绕梁之感,我以为其中有五种美在今天已经消隐不见:
第一是人之美:“千万人争步拥来,就为一睹你携偶踏波的风姿呀。而我也是那样与你和谐,飞扬跋扈、兀傲豪华,正当而立之年,陈瑚激赏:‘惊叹为神仙中人’。”第二是家居之美:“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逸园和洗钵池最让人流连;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直到雾重月斜,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第三是侍奉之美:“冷时,你拥抱我;热时,你将我披拂;痛时,你抚摩我;将我的身体枕入你怀里;或用胸温暖我的双足。唉,‘凡病骨之所适,你皆以身就之。’你亲手喂我汤药,有时还以口来喂。更惊人的是,为细侦我的病情,你对我的大便‘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第四是死之美:“今天,你已劳瘁而死,但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亦更大,正是深怀这一信念,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第五是个人的宗教之美:“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在一个时代的尾声,十九岁的董小宛同三十三岁冒辟疆的婚姻,俨然成为这个时代美的核心,他们仙侣一样的生活,不仅是独善的,而且是水绘的,水绘的更美,更无执着,这事就发生在江南。
过去的贵族或士大夫对美有真认识,他们也有真平等,比如冒选择董,这在今天是不可能的,而董也有真性情,这在今天同样是不可能,这才相距三百余年,变化多么翻天覆地,柏桦说,他是借水绘园,还中国魂。
一本《梦梁录》成就了谢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生活》,一本张涛的《歙县志》成就了卜正民的《纵乐的困惑》,同样,一本《影梅庵忆语》成就了柏桦的《水绘仙侣》,而美恰是这本书的精魂。
柏桦在写《水绘仙侣》之前是有前奏的,那就是十五年前他写的《演春与种梨》,这首诗已经有了江南之声,缠绵、哀婉,一种温润的梨子式的美命定地出现了,柏桦停笔十五年的空白是值得研究的,他是受了革命的伤吗?柏桦恢复真面目是有一个缓慢过程的,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因素:一个是鸳鸯蝴蝶派,一个就是胡兰成,胡兰成最重要,使他从一个时代强加的左派性质转换成一个右派,胡兰成为他找到了真家园,也就是安顿之所,一个文化、古典意义上的心和性淳的江南,应该指出的是,心和性淳是今日之柏桦,昨日革命的柏桦乃时代所强加。
柏桦在一次访谈中说:“‘左边’是我的发现,‘左边’和‘右边’不同,‘左’代表激烈、对抗、燃烧、高歌,‘右’则相对温和、中庸、缓慢、平衡。顺着这个线索,我们可以梳理中国古代传统,比如我们可以说屈原、辛弃疾是“左边”诗人,他们呐喊、悲愤、忧国忧民,而另一批诗人也许可以称之为‘右边’诗人,比如提倡逸乐的白居易。也不能一刀切,但大致可以这样来分一下。”柏桦很容易受到风土地貌的影响,江南是他生命的重塑之地,正如重庆曾是他火热青春的挥霍之地。
二十世纪由于儒释道这些主体价值的崩溃,在语言上也出现了很多变异现象,比如“兼济”这样美妙的儒家精神,被改变成了“革命”、“呐喊”;又比如“独善”被改变成了“逸乐”、“颓废”,这些不是来自俄罗斯就是欧洲,我们的种种灾难也从这里来。柏桦提出的“逸乐观”所引起的争议,跟“逸乐”这一词语相关,“逸乐”如果改成“独善”,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白居易是因为活到了一个高龄才是一个独善之人,他早年也是一位呐喊之人,也就是兼济之人,杜甫若有这样的高龄也许也会变成独善之人,柏桦所喜欢的丰子恺、胡兰成都是独善大师,但也不能说他们没有兼济情怀。
冒辟疆的水绘园是独善之地,因而自成乾坤。
柏桦曾说:“文学有时不是在前进,有时是后退,文艺复兴的命题就是回头”。《水绘仙侣》是一个回头、后退的文本,这是因为江南就是中国文化的后退之地,它当然也有非常重要的逸乐的一面,那就是它经常亡国的原因,它虽然是水,但它也能出现“扬州十日”的壮烈,这是江南最美的悖论。
《水绘仙侣》是对江南(实际是对传统、对古典)的一次会心、伤心的挽留,它的旧如此痛心,它的新又是如此迫不得已。柏桦所写并非美的尾声,冒辟疆为晚明四公子之一,一直到民国四公子,才仿佛真的有了尾声,我们总在尾声里,在美的悼亡里,柏桦也难逃悼亡的命运。
虽如此,江南,也是中国美的典范之地。《水绘仙侣》的意义不在挽歌,它指向再生,江南是永恒的再生之地。
(《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柏桦著 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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