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镇的月光

大鹏半岛有中国最美丽的海岸线。深圳政府表现很开明，在大规模开发入侵之前，火速出台了《大鹏半岛保护条例》，由此深圳最后一块净土有望保存下来。我们17人的海岸线穿越队伍从大鹏半岛西侧的南澳镇羊筹角出发，计划先后经过鹅公湾、油柑湾、大鹿港，最后翻山到达南部海岸的西贡村。

海岸线穿越是一项迷人的活动，有无敌海景诱人，但是整个形成充满了风险，须臾不可粗心大意。海岸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几间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有，脚掌那么小的石头也有，在石头上穿越，最怕跌倒，否则就是损伤。我有朋友曾经一脚踩空，迎面撞在了石头上，当场磕碎镜片，玻璃扎进面部，距离眼球仅些微距离。又有漂亮的女山友失足跌落大海，被狂潮卷去，命陨海岸线。

郊野空气之好实非市内所可比拟。太久没出过城市了，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仿佛都给汽车尾气熏黑了。从半山坡的公路下车，沿山间土道下行至海岸沙滩，野花野草弥漫着一种混合型的香味，撩人心脾，各种各样的蝴蝶和野蜂在身边飞舞，鵟在空中盘旋，一切都美好极了。肥大的虫子攀爬在树干上啮食，藤蔓植物骑在灌丛头上，看见带刺的野菠萝林，沙滩到了。
大鹏半岛有许多这样的荒野沙滩，沙质细腻，鲜有人光顾。海水蓝得令人质疑，又近乎透明，小螃蟹见了人，飞快地钻进沙子里，寄居蟹假装一动不动。身边除了沙滩、大海，和周围郁郁苍苍的群山，喧闹的城市和嘈杂的人群全部都消失了。世界本身都是个大自在物，没有人的存在，一切也都好好的，而且只有更好。但愿沙滩能千万年地如此荒僻，不要任何人来自作聪明地规划、开发，就这样原始，最好。无暇停留，队伍到齐了，就攒程赶路，前面还有更美丽的风景。

大鹏半岛在规划建设国家地质公园，这里有许多独特的地貌，比如海岸地貌。总和以往的行程，我走完了大鹏半岛的绝大部分海岸线，纵使对地质科学一窍不通，也还是会对千奇百怪的海岸岩石叹为观止，那种美丽的景观远非言语可形容，它们就伫立在大鹏半岛海滨，日日夜夜迎接着无休无止的海浪，去领略海岸之美的人就不多了。
从羊筹角出发，第一处抵达地点将是鹅公湾。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并不远，沿海岸线走，耗时就要翻倍，更何况还有两处小峡湾。海岸线从来就不是平日画面上所见的又平又直那种，海水冲蚀岩石，有些软基岩石便慢慢地凹陷进去，经过上万年的较量，最终形成小峡湾，峡湾两侧异常陡峭，峡湾内是倒灌进来的海水，跨越这样的峡湾惊险、费力。好在上午是潮退的时间，峡湾里的海水尚能部分见底，先下去的人站在海水中，及腰，等潮水涌过来，站都站不稳的。即使要下到海水里，也要从上到下攀爬岩壁，但是我已决定了宁可湿身，也要下到海水里，绝不沿着两侧的崖壁攀行，一旦跌落，后果不堪设想。我身手向来不敏捷，十分羡慕能如猿猴般上下攀爬的同行人，把背包递给先下去的牛哥，来回翻了好几次身，才最终抓到合适的位置，牛哥在水下帮忙，我成功落水，这个峡湾算是过去了。有位女同伴从旁侧攀壁，结果快下来的时候扑通一声跌在石头上，好在落差低，又刚好落在大石头的斜面上，无恙。冷汗。

到达第二处峡湾的时候，我是走在了前面的。从上往下探看，尚有可攀爬的落脚点，于是我试探着自己先下去。我不习惯面对着岩石攀爬，那样我总感觉不能环顾四周，便把背包放在胸前，背对着崖壁，这样做有一种风险，即可能面临悬空的窘境，上不去下不来。我慢慢地用脚探支撑点，一点点下，最后全身都抻直了，这时候我的脚面距离下面的海水还有50公分左右，我后背的衣服不巧给刮在石头上了，再向下，下不去了，返身回撤，绝无可能，海水是绝对不可能跳下去了，小峡湾里有深浅不一的海沟，不比平地，海沟里的水不会太深，跳下去淹不死，但存在着脚部挫伤的巨大危险，行走海岸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什么比建康的双脚更重要的了。我挂在石头上，慢慢挪动后背，试图把刮住的衣服松开，衣服终于松开了，胳膊袖子又刮住了，海潮在脚下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最后我一用力，探出一只脚着住最底下的岩石，胳膊蹭破了一点儿皮，不过能下来就是好的了。海岸的岩石就是这样锋利，没有人可以小觑。
我是户外活动中的弱者，每次活动能自保就很满意了，多数遇到艰险的时候，还得需要朋友们帮一把，这缘于我有许多弱点，比如恐高。每次我们组织这样的活动，都多亏有一些技术经验丰富的老朋友参与，在这两次横越峡湾的过程中，牛哥、小新、大鳄、石牛、老飘等人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队伍中许多人都过不了这样的海岸线，甚至包括我自己，不过也正是这样，在每次共同度过各种各样的难关后，大家的感情和友谊也都彼此加深。只有经历了这样的困难，个人才体会得出同舟共济的意味，在群体里生活，哪怕再有名望的人也好，谁都不是英雄。没有相互之间的协助，一个小小的峡湾都可以让一次行动泡汤。

海岸线上有些石头超大，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海风凉爽地拂过来，又见大海深深莫测，远处遥望，墨璧一般。硕大的集装箱轮船在宽阔的海面上行走，好似孩子们的积木玩具，空中有雾霭，透明度没有那么大，香港的群山若隐若现，就在海的那一侧。
脑海里不自主地就唱起了许巍的歌，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疗伤。”

到达鹅公湾花了我们有2个小时，鹅公湾有一处细软的沙滩，岸上被一家海产养殖公司承包，我们在该处休息。午餐都是自己带好的干粮，坐在树荫下简便食用。没多久，根据领队的指挥，再次前行，下一处目的地是大鹿港。西西第一次走海岸线，脚扭了，在石头上蹦蹦跳跳颇为不便，她提出要自己走山路前往大鹿港，一个女孩在山野里独行肯定不行，因为和西西是老朋友了，我提出陪同她下撤，改走山路到大鹿港。
午后的太阳辣起来。从海岸线起步，开始沿公路上山，很快便气喘吁吁，到了公路交叉点，沿右侧路叉前行，仍旧是海岸线的方向，我相信一直走下去，最终就会找到前往大鹿港的小路口。开始是上升，后来逐渐地下降，继续走，走到尽头，是一处废弃的海产养殖场，养殖场下面结果就是海岸线了，我和西西走错路了，这里是油柑湾。向来时的海岸线一侧遥望，能看见小小的人影在石头上上起下落，我们走到大队伍的前头来了。只好等待他们会合，再商议下一步的走法。不久，大部队抵达，队伍海岸线行进期间，有女队员中途中暑呕吐。当得知大鹿港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距离时，西西表示无法再行走海岸线，这意味着我们还要重回山路，找到前往大鹿港的岔路。大鳄、西西、我以及中暑的小颖一起返回公路，寻找通往大鹿港的小路。

大鹿港是块不太大的沙滩，因远离城市人烟，当年是香港非法商人拍摄黄色录像的地点，据说香港人乘坐快艇带着器材来到大鹿港，借用那里的沙滩和热带植物为背景，制作了许多黄片，大鹿港也由此闻名。大鹿港我去过，但过了太久时间，加之修路等客观因素，环境改变了太多，我们再次找到前往大鹿港的叉路口时，我和西西决定不再前往大鹿港，而是返回南澳镇。大鳄和小颖不打算回撤，要继续前往大鹿港，和大部队会合。我们在油柑湾的半山处分手。
太阳还在当空挂，和西西两个人不疾不徐地沿着公路往回走。山间公路漫长无际，新修的，油柑湾这面也没怎么开发，很少有车开过，那条来回盘桓的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从远到近，从近又到远。西西是我最早的网友之一，也算是这次徒步给了我们两个好机会，和西西聊了许多，她说等东莞的台湾公司关闭以后，就回到长沙去。凡是听到朋友有远去的消息，不免落寞，我说等西西回长沙后，我就带一帮朋友去长沙游玩。
路就长得没有尽头，但是这样的路美景无限。秋天把山树的叶子变得斑斓综杂，突破了夏日里的单调。有时候有些风吹，有时候又一点儿风都没有。有时候能遇到一条溪，有时候又能遇到一个大潭子。斑鸠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噌”地一声飞跑了，吓我们一跳。成群的鹎叽叽喳喳，待我们转过山角，又一只都不见了。夕阳时分，我们曾看见了最大群的鹰在大鹏半岛上空回旋，多达五、六十只，无比壮观。在寂静的山路里，除了偶尔驶过的一辆车子外，唯有自然的声音作伴，走累了，就歇息一段，再走，山间的路走得人愉悦，把俗世间的一切烦恼暂时走到脑后。看草，看木，看花朵，看杳辽的天空。

和西西一直走到南澳镇，六点多，天色将晚。从油柑湾至南澳镇，约10公里。傍晚，南澳镇的路灯和酒店的霓虹渐次地亮起来，我和西西说，南澳镇是我最喜欢的深圳小镇，紧邻大海，没有高楼，更没有密集的人流。南澳镇到处都是海的味道，在马达的突突声中，也都是诗的味道。一个人自可以如灵魂一样，静坐在海边的台阶上，没有多余的人来打扰，看远处的渔船归岸。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半月安静地悬挂在空中，螃蟹、虾或鱼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镇，我们在滨海的台阶等待大队伍的归来。我初始猜测他们要7点钟才下得山来，后来又怀疑8点钟能下山就不错了。

晚上7点钟左右，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打电话过去，没有信号联络。几分钟后，大鳄突然来了电话，信号断断续续，大鳄说他和小颖到了大鹿港，并没有遇到其他人，而且根据在大鹿港露营的人讲，有一队人过了大鹿港，沿着海岸线向前方走去了。我当时一惊，过了大鹿港，前方便是海岸线上最著名的黑岩角，据说那里峭壁陡立，普通户外活动者根本无法通过，需要泅渡海面，而且涨潮后那里会险象环生。如果我们的队伍走到了黑岩角，夜里潮涨以后，岂不会进退无路？给他们打电话，所有人都没有信号。
再跟大鳄联系，我说有否租快艇前往大鹿港察看的必要性，大鳄说他已经后返至山顶，估计半小时后回到鹅公湾，然后从鹅公湾想办法回到南澳镇，汇合后再想办法。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西西不停地分析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能受日常工作影响，凡事我都习惯往最坏的地方想。我的预想有二，其一是有人从崖壁上跌落受伤，等待救援，但因为海岸线远离城区，没法联系；其二是整队人受困黑岩角一带，被潮水阻隔回路。西西比我想象得要乐观一些，她认为队伍正行进在山路上，所以没有信号。
我们很焦急，市内的朋友也都打过来电话询问，毕竟天完全黑下来了，海岸线的队伍还没有任何消息。

临近8点钟，大鳄和小颖租了一辆摩托车返回。经过商议，决定我们两个立即足用快艇前往大鹿港一带，船夫见我们用船急促，便趁机加价，这个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船夫去取救生衣的功夫，我又拨打队伍的电话，居然通了，这回可是太令人兴奋了。过了一会儿，那边接了电话，从电话中得知，他们很晚才到达大鹿港，迟于大鳄和小颖抵达的时间，从油柑湾至大鹿港一带的海岸线，石头更大，难度更强。现在他们正在寻找山路，返回鹅公湾。前前后后也就差5秒钟的时间，我和大鳄几乎要上快艇了。一颗悬着心的放下来了，剩下来的就是等待了。我们把车开回山里，也就是我和西西下午走过的路，夜里山更静，风也凉起来。9点多，大队伍终于返回至公路，我们的行程算是安全告终，有惊无险。回到市区近夜里十点半，到八卦一路食街用餐，席间朋友们七嘴八舌地总结得失，餐毕，零点。到家里，零点十五分。脸上有盐晶，咸咸的，洗漱毕，零点三十分。
很兴奋，睡不着觉，坐在沙发上读书。一面读书，一面回想着白日里的一切，万事东流水，再好的时光也会迅即飘逝，白日里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不会再来。这世间真是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谈永恒，都是麻痹自己的神经罢了。人生也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只有将来。那现在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熄灯入睡，南澳镇的白月光晃晃地在半天上。又想起有一年去连州的午夜，也是一样的白月光。不过，都是过去了。

2008/10/12

很激动人心的活动。我这么晚还没睡，老弟,  有没有把你吓一跳？

“一面读书，一面回想着白日里的一切，万事东流水，再好的时光也会迅即飘逝，白日里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不会再来。这世间真是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谈永恒，都是麻痹自己的神经罢了。人生也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只有将来。那现在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故事讲完了。就不能给读者留有琢磨思考的空间？你最后这么瞎悲观一通，好像自己白出去了一趟。

这样的旅行活动很liberating, 放松神经。城里人不但身体长期被围城禁锢着，心灵也是，生活方式极不健康。

我也有点恐高，羡慕勇敢的攀岩者，当然胆量也是练出来的，美国的攀岩运动很流行。

正因为缺乏永恒，人才向往永恒。‘现在’意味着，今天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