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一毛不拔
巫一毛
似乎又到了应该回国的时候
一年一个周期,融入了生命的时钟
老方盘腿坐在箱根家中的榻榻米上给在北京的林云写诗。他要把那年复一年,想见而没能见她的离愁别恨,把这很快就会与她重逢的心花怒放,都写进诗里。
一个星期前,大头来信说尿炕的老婆跟个大款去中江了。老方看得喜上眉梢。尿炕家三室一厅,正好可供他和林云幽会。他没提林云最近帮他联系出自传的事,只告诉太太善子说北京能源协会特聘他去做美国和日本废品回收概况的演讲,破例没比价就订了机票。
大头、尿炕和老方是从小在一个胡同长大的铁哥们儿。他们仨的外号还是互相起的。大头名叫吴有名,长了个大头。每次见到他,老方和尿炕都会唱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咱有大头。” 尿炕本来有个很响亮的名字,李刀。他妈妈在医院待产时,正好收音机里放着气势澎湃的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不知为什么,他到七、八岁还经常尿炕。老方姓袁,叫离京。总喜欢老气横秋地在胡同里背著双手踱方步。
近几个月,孤寂的生活把老方快憋出病了。他每天除了上山采菊子,下地除凡草,外出捡破烂,太阳落山时看会儿晚霞,就没什么可做的了。这荒郊野地里,连个卖书刊的摊子都没有,更甭提看好戏的台子了。唯一可以解点儿闷的地方,就是五里之外的独善斋。那独善斋主,本名高部绘里,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见人开口便笑。
“施主请进。”每次老方到独善斋时,斋主都是这么说,然后深深地一鞠躬。他们三杯两盏陈酒,一壶淡淡的清茶,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地聊上半天,斋主临行总是送给他十条做人处世、评书论文、谈诗说词的至理明言。
“唉,”老方叹口气,恨不得马上飞到林云身边。“什么破斋主,云云才是方某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挥笔写道:
于是,虽然觉得这样太过频繁
心里还是升起来压不住的躁动
老方止住笔,明显地感到了“升起来压不住的躁动。”虽然已很久没有与善子同床而眠,眼下林云是“远水不解近渴,”他后悔刚才不该把她支开去镇上唯一的中国餐馆,小岛三秀的狗不理包子铺给自己买午饭了。
想云思雨一番后,老方重新坐下,写完他的诗:
然而一年比一年觉得故乡陌生
回去的脚步也因而为之踌躇
害怕的是往日的朋友
会惊讶我何以还要重现
几天后,林云跟丈夫撒了个谎,与老方在李刀家久别重逢。激情过后,老方仔仔细细地欣赏她那些女人有性感美的部位--脖子,双肩,胸部,腰身,臀部,大腿,小腿......。心里感慨着,雕檐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云云,这些年想你想得好苦。咱俩当年在白鹿寨插队时,没敢追你,后来上了大学,还鼓不起勇气。怎么这么没骨头啊,”老方懊恼着。
“现在也不晚呀,”林云轻抚着老方许多天没刮胡子的下巴嗲嗲地说。 林云早就想去美国开开眼了,可惜一直没机会。老方不但能陪吃、陪喝、陪睡、陪玩,而且没准还赔张飞机票。她可不能让这条进网的鱼溜了。
“咱俩到你美国的家里住些时候。躲开你那个小鬼子,我那个老不死,好好玩玩,嗯?”她近乎撒娇地说。
“当然是巴不得的啦。可怎么才能给你办签证呢? ”老方皱起眉头。
“这你甭操心,我早都算计好了。老不死在加州的表妹一毛离婚了,而且住得离你家不太远。她是有名的实心眼,热心肠。我就说你单身,把你介绍给她。同时让她给我办探亲签证,准成。”林云信心十足。
“云云,你真聪明。”老方夸奖道。
“不过,你可不能变心哎。”
“怎么可能?你这么聪明漂亮,谁能让我变心呢?”老方笑了。
“别耍贫嘴。你得发个毒誓才成。”林云不依不饶。
“若有半点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秃头顶长疮,大脚底流脓。”老方信誓旦旦。
“还不够毒。”林云摇摇头。
老方犹豫一会儿,下了狠心。“每天洗两个澡,捡不到一分钱!”
“这还差不多。”林云满意地笑了。
林云跟老方商量妥了如何哄过善子马上去加州见一毛的所有细节,然后拨通长途电话。
“毛毛,我是义普的爱人林云。”
一毛愣了愣,这是谁深更半夜里打来的电话啊?她父母都来自大家庭。文革后,更是冒出了数不清的叔伯舅姑姨、堂表兄弟姐妹、内侄外甥。终于想起来了,是十七表姨的三媳妇。
“八十一嫂,你好。八十一哥好吗?孩子好吗?”一毛的儿子几天前踢足球时下巴骨折,她没日没夜地忙着照顾病人。这会儿正好聊聊天,休息休息。
“都好,都好。婉玲年初结婚了。你八十一哥从早到晚泡在他那个造什么 YYYMMM 的厂里,根本不沾家。听九姑奶奶说你离了,有男朋友吗?”林云明知故问。
“没有。这事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毛答道。
“我倒有个合适的,”林云假装刚好想起来似地说。
“没个伴儿,真是美中不足。什么样的人?”一毛问。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叫袁离京,外号老方。大伙儿都叫他老方。”说到老方,林云脸红心热,止不住捏了他一把。“他脾气好,会跳舞、绘画、写文章、摄影、包饺子。不光是个文化人,还特别会过日子。你们岁数也合适,见个面再说么。”
“行啊。”一毛让她说得心动了。林云推说要打电话问问老方愿意与否,挂上电话。过了半个小时,林云又打电话给一毛。
“都说好了。星期六他带你去海边,然后吃墨西哥晚餐。”林云接着给了一毛碰头的地点和暗号。
“太谢谢你了,八十一嫂。”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呢。喝喜酒、吃喜糖时别忘了我。倒是有件小事麻烦你。” 林云转入正题,“我想去美国见识见识,解解闷。费用我自己付,能不能帮我办探亲签证?” 一毛对美国的移民法只是一知半解,但碍于情面,马上答应林云给她问律师。
星期六上午,一毛用绞碎机给儿子准备好全天的流质食品、药物,仔细交待了所有事项,仍是放心不下地上了路。
沿高速公路101往南开一个半小时,一毛顺利地到达蒙特瑞海边,在水族宫门口跟老方对起暗号。
“脸红什么?”他问。
“羞羞答答。”
“怎么又黄了?”她问。
“油墨和粪泥。”
对上暗号后,一毛问老方,“这‘油墨和粪泥’是什么意思?”
他答道:“英语太好了是不是?油墨乃humor、幽默,粪泥乃funny、好笑。上车吧,我带你去那边的海滩。”
一毛笑得前仰后合,欣欣然上了他那辆又脏又破的二手车。谁知老方像匹失途之马,把车开得离海边越来越远,在一家办院售的门口停下。一毛以为老方要问路,跟着下车。只见他东翻翻,西摸摸, 最后拿着一把古色古香,但掉了嘴、缺了把的瓷壶,跟女主人讨价还价。
“多少钱?”
“两毛五。”
“太贵了,五分怎么样?”
“一毛吧?”
“六分。”
“没见过这么讲价的。送给你算了。”
一毛看得目瞪口呆,老方拿着战利品上车。嘴里嘟哝着:“人家日本人送废品都倒找钱,哪像美国人这么抠,弄点破烂还想骗钱。”
刚开了半条街,老方又在一家院售前停下了。他看见一个柜子,黑红油漆,铜合叶,典型东方式的,跟新的差不多。可惜车子装不下,他才作罢,一路上还懊悔得不行。
一毛满肚子的火,碍于初次见面,硬压了下去。老方逛下个院售时,她就远远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等着。
接着逛了几个院售,老方才意犹未尽地把车开回海边。凉爽的、夹着海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一毛兴奋地冲向沙滩。这些天光听绞碎机的噪音,她想好好地聆听太平洋的涛声。突然,震耳欲聋的马达轰鸣从身后响起。她止步转身,见老方正专心致志地操作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器。
“老方,老方,”一毛大叫数声后老方才关掉机器。“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叫‘金属探测器’。”老方得意地解释道。“用这玩意儿不光能找到零钱硬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戒指、金币、银酒杯。”
“你慢慢找吧。我去那边看看。”一毛欲辞不得,欲罢不能,颇有“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之感。她沿海滩越走越远,金属探测器刺耳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海滩,她伫足良久,静听海风吹,海浪摇,看海鸥飞,耳畔响起了一首遥远的歌: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火热的心。
一毛坐下观海。夕阳淡淡,天空里一只风筝高高翱翔,恰似一只金色的凤凰翩翩起舞。
“你没事儿吧?”一声男中音的问话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一毛抬头看见一个五十左右,穿着旱冰鞋, 背着大铁锅的中国人关注地站在眼前。
一毛看他那副打扮,想到他可能以为自己要跳海,心说就你这德性还想演‘英雄救美人’哪,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没事儿,谢谢。你背个大铁锅干什么?”
“不干什么,习惯了,不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大家管我叫背锅, 就是说我背着自己的锅而行。” 说完,他溜着旱冰走了。一毛看着背锅渐去渐远,天上那只风筝也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线,越飞越高,心底升起莫明的惆怅,缓缓而吟:
虽然这一切相遇之前已经注定
我仍然因此而感到失落
海边天空中
一只金色的风筝
昂扬着,向往天空
那姿态深深地吸引了我
忍不住伸手向他
他竟悠悠地飞起
执着地向上,向上
因为他相信白云能读懂他的梦
蓝天高处
有他的乡愁
一毛顺来路回去,循声找到老方,指手划脚地让他注意到自己,关掉机器。
“对不起,我想早点回家看儿子,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好吗?”
“好吧,”老方勉强答道。
老方把金属探测器放进车箱。他们沿罐头街缓缓而行。经过无数餐馆后,老方把一毛让进墨西哥快餐店Taco Bell。老方给他们每人叫了两个Taco,一杯白水。
“三快六毛九,”看上去不过十五岁的墨西哥姑娘说。
老方从浑身上下前后左右的口袋里往外掏出一把把零钱,慢慢数起来。
“五毛,一块,......三块一毛,三块三毛......”
“行了,够了,”墨西哥姑娘不耐烦地把老方数出来的零钱放到收银机里,在围裙上擦擦手。
吃完Taco,一毛如获大赦,半饥半饱地开车回家。一路上,她想着与老方的约会,无奈地摇摇头,唱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歌:
喜欢的人不出现,
出现的人不喜欢......
与此同时,老方正在公寓中喜形忘色地数着桌上墨西哥姑娘偷懒少收、海水浸过、沾满沙粒的分币,一分、二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八分、九分,哈哈哈,不多不少,整整一毛!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
***************************
*********************************************************************
《老方系列》是由十几个作者每人一篇,用《华夏文摘》和《刀客论坛》的网友的网名调侃的小小说,曾在《亚省时报》上连载。
《老方的一毛不拔》是《老方系列》之九。该文中被调侃的网友:方壶斋(老方),廖康,文章,YYYMMM,婉玲,八十一子,施义普,黎京,开口便笑,晚霞,楼兰,美中,中江,独善斋主,三秀,高部绘里,凡草,书刊,思雨,吴友明,菊子,一知半解,悲歌,力刀,陈酒,歪脖子树,柴大脚,马失途,看好戏,寒江月,白鹿寨主,金凤,杜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