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小城记(4)蒙特厄
小城记(4)蒙特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日内瓦湖及其周围的景致和城镇的感觉恰似中国古诗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新鲜劲一过,我觉得这一带甚是无聊,我非滑雪登山爱好者,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爬上山坡眺望勃朗峰听着瑞士奶牛挂在脖子响个不停的铃铛无太大兴趣。我周末宁肯驱车去安纳西去里昂甚至更远处漫无目的地瞎逛。可来访的亲朋好友却总是说,你看日内瓦看洛桑多清静多干净,你看这山水多美丽。我随口应和,是是是,我天天对着一张明信片。直到有一天发现了湖北岸洛桑城往东出去的小城蒙特厄(Montreux)的故事,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差点和貌似平静的湖畔丰富人文历史失之交臂。
日内瓦湖北岸从日内瓦起东至湖的顶端约一百公里余,除日内瓦和洛桑两个可以称为城市的地方外,其余均为小城镇,零零星星随意铺撒在湖边。这些镇子的居民多则上千,少的数百,各镇布局大多相似。一般沿湖为主要街道,几家咖啡兼餐馆外加一二家商店,最多再来一处市政府的旅游咨询处,由一二个学生季节工负责接待提供信息。背靠山坡的几条小街则为住宅区,干净利落整洁,常常鲜花盛开。我总觉得这些花草要么是不上班的人成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地伺弄出来的,要么肯定是阿尔卑斯山神送来的礼物,但神又不愿进入凡人家,所以连花带盆往阳台窗台上一搁就来无踪去无影了,不然为何平时不见有人逛街呢?日内瓦和洛桑之间的高速公路象好莱坞过去电影里的和平时代,一马平川一溜平缓,还没来得及仔细数过了几个镇子,左前方半山梁上的洛桑古城已经跳入眼帘。一过洛桑,那路就像是被设计师故意为之或施工的人偷懒不看图, 哪儿顺眼挖哪儿,一下子给拽高到半山腰。于是,从蜿蜒半山的公路居高临下朝日内瓦湖望去,对岸法国的艾维安(Evian)和多农(Thonon)错落有致,深近凸现,勃朗峰的山尖还真象当地人形容的这牙那牙南方牙,几颗狼牙直插云霄,湖上的风帆如天边流云,似有似无,忽近忽远。眼前的日内瓦湖变成了个巨大的望远镜,通过它的波光粼粼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神秘美妙而又秀丽的一隅。
在大坡脚等候的第一个小城便是蒙特厄。这个小地方过去没有引起过我的特别兴趣,一来没什么特色,二来这个镇子有点显富,这和瑞士人节俭低调富而不露的风格相左。蒙特厄的商店橱窗金光闪闪,价值连城的金银钻石猫眼怪石的光芒恨不能越过好几公里宽的日内瓦湖把对岸艾维安的人晃晕。尤其湖边有家叫蒙特厄宫(Montreux-Palace)的豪华旅馆更是金碧辉煌显尽奢侈,连窗户的遮阳棚都是灿灿发光的金黄色。“也许美国人喜欢这里”,我曾经如是胡乱猜想。我喜欢把人带到蒙特厄隔壁的维埃(Vevey) ,这儿清静幽雅朴素,是卓别林的晚年故居地。那个心灵美的大明星奥德丽-赫本(Audrey Hepburn) 生前也住在维埃附近的小村子里。我对蒙特厄的认识只限于它每年夏季著名的爵士音乐节,因为组织者经营有方,音乐节总是能请到有名的歌手明星大腕献艺。而且音乐会的方式也别开生面,一旦将当天的票换成一只标明当天颜色的塑料手镯戴在手腕上,就可以随时进出指定的音乐厅,斯特拉文斯基厅啦,柴科夫斯基厅啦等等。喜欢时静静听或跟着摇头晃脑甚至捶胸顿足,不喜欢时出来对着湖发发呆,喝杯啤酒抽支烟,等到心仪的歌手出场时再进去。我就是在蒙特厄有幸听到B.B.King 那令人百愁百解百听不厌的歌,只不过他老人家当时虽已年过七十,但精力旺盛从午夜开始登场唱到凌晨两点还意犹未尽,而我已经睡意朦胧哈欠连天只好与他告别。
某晚无聊,瞥见电视里正播放一纪录片,画外音款款深情地叙述着纳博科夫蒙特厄长,蒙特厄纳博科夫短什么的。我揉揉眼睛禁不住坐下来看下去,还真是那个因写《洛丽达》出名后又说“出名的是洛丽达,不是我”的纳博科夫;可那个贵族出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纳博科夫和富贵荣华的蒙特厄有何干系?我不研究文学,无从知道究竟有多少博士论文,多少书来论述评论演绎批评或赞美纳博科夫和其《洛丽达》,多少人为其折腰穷尽其才使出浑身解数颠过来覆过去用尽前现代后现代外加猜想臆想来琢磨《洛丽达》,最后到了我这类愚钝的普通读者的眼里无非变成:《洛丽达》挺好看!我有些纳闷,纳博科夫来蒙特厄干吗了?为什么是蒙特厄? 纳博科夫的身世和故事本身就是一本书,他出生于1899年,从小生活在家里圣彼得堡附近的庄园里,替庄园服务的工人佣人加家庭教师达五十人之多,年幼时便说得流利的法语英语。十八岁时逢布尔什维克革命,一家人顿时如丧家犬被迫急急流亡,几经辗转英国德国法国最后于1940年到达美国,后来的故事因那个出了名的洛丽达而众人皆知。而这电视里的纳博科夫在大约七十年代,虽早已出名但却如法国人形容有些“斯拉夫人般的忧郁”,这话用在这个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斯拉夫人身上还又应了一个法国成语:“把属于凯撒的还给凯撒” (Rendre ce qui est à César à César)。
纳博科夫和蒙特厄的故事原来是这样动人啊!蒙特厄华丽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不同寻常的文人往事。《洛丽达》于1955年首次由巴黎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1958年英文版在纽约面世。这本书讲述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十二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如痴如醉的情爱故事,一出版就引发起几近狂热的争议,尤其在清教道德至上的美国。1962年,才华横溢的导演库比利克(Stanly Kubrick) 将之搬上银幕,从此《洛丽达》更是扬名世界,那个时代里大概除了共产主义和穆斯林国家之外没有不知《洛丽达》和纳博科夫的了。《洛丽达》给纳博科夫带来名誉和巨大的财富,使他终于可以辞去在美国大学里的教授职位,不再为饭票忙碌从此做自己喜欢的事:爱文学和采蝴蝶。纳博科夫夫妇决定回到欧洲,他们选择了蒙特厄,此地距他们唯一的爱子所在的米兰和其他亲戚定居的日内瓦不远,再者纳博科夫年幼时听家人提及过蒙特厄,因为过去的俄国贵族喜欢来瑞士山区湖畔洗温泉晒太阳。他们选中了蒙特厄宫最顶层靠角落名为“天鹅翼”的一套六间套房,俯瞰着日内瓦湖和南岸的青山,从1961年始,纳博科夫夫妇在这里一直住到生命的最后岁月,至纳博科夫于1977年去世,夫人薇拉1991年去世为止。
电视片中纳博科夫的儿子谈到父母为何不愿购置家产时说到父母尤其父亲认为一但离开了俄国,哪里都不能算家,心在哪里,哪里便是家,身离俄国,置家何用。蒙特厄的豪华湖畔旅馆自然不能与纳博科夫童年的庄园同日而语,更何况也许还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无奈的流亡,所幸文学和俄语似汪洋中的小舟替他承载着那不弃不离的乡愁。恃才傲世使纳博科夫对许多作家都不以为然,对流亡的其他白俄贵族他更是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些人只知道为失去的财富地位土地财产等身外之物而悲伤,并不懂得失去俄语和俄国文学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不知为什么他对弗洛伊德的评价近乎尖损刻薄:“我把自己的最深最早最远的梦翻个底朝天,恕我直言,我还是绝对不敢恭维弗洛伊德那中世纪式的荒谬不已的小人度人心理, 简直神经质般的到处寻摸有关性的象征,干脆还说胚胎躲在自然黑底角落窥视自己父母的性生活,这不等于在莎士比亚著作里徒劳找培根写的藏头诗!”(纯粹瞎掰活!--- 这是我看到这儿忍不住替他加的后缀,非那氏原话)。纳博科夫晚年在蒙特厄的生活可以说与自己的童年紧密相关,但也许是弗洛伊德关于童年痕迹对人性格和心理的形成至关重要的理论恰好戳到了他的疼处而他又未能全然意识到,所以更是对弗洛伊德恼羞成怒?纪录片没有提供更多的有关信息,随着年纪,纳博科夫对俄国和童年除回忆之外几乎就是重返童年:每天闻鸡起舞先写作,和夫人共进早餐,沐浴刮胡子,然后出门采蝴蝶,回家(回旅馆)午餐,继续用俄文重写自己的英法文作品,儿子有时也来帮忙切磋。他去世之后,薇拉把他的蝴蝶藏品捐赠给洛桑大学,校方竟花了近十四年的功夫才将这套藏品分类编目整理完毕。画面上晚年的纳博科夫那么从容,总是带着思考的深邃严肃甚至忧郁,《洛丽达》使他衣食无愁,蒙特厄和湖畔的山川给了他宁静,家人于他爱意深深,但终不是俄国啊!他的童年虽早已随风流逝,而又因流亡而永驻心里。纳博科夫只属于他自己,他如此认为:“我是个三色俄国人,一个在英国长大的美国人,一个口音带巴黎音小舌颤音的圣彼得堡人,但我又不是法国人,因为我的“r”发音更象俄国人卷大舌”。当记者问及有朝一日你会回俄国吗?他毫不迟疑断然回道:“俄国对我而言就是俄语,我的童年和文学。这三样东西都在我身上,我何故回去?我永不返乡,永不背叛。”
我从未认真读过全本纳博科夫,但他的人生故事吸引了我。但凡优美的文字,动人的故事,往往在人失魂落魄或沮丧孤寂时,会象微风吹拂的杨柳一样轻轻垂到眼前,柔柔拂去烦躁,熨平心绪的慌乱和不宁。文学与人的关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作家的身世却和时代紧密相连,后来在俄国发生的一切彻底毁灭了并不过问政治的纳博科夫对故土的希望,他于是将乡愁埋在心底,然而谁又难说他笔下对洛丽达的美丽的痴迷赞赏,对这个皮肤细腻如蜜色的少女难以抑制的欲望,与这个童稚未泯同时又早熟的妙龄女郎曲折难解的复杂关系没有折射出他与俄国难舍难分,却又长相望不相守的心境?
看罢电视,我对蒙特厄简直另眼相看。事后赶快去刨书看,原来斯特拉文斯基的《春祭》 最后完成于蒙特厄,然后1913年首演于巴黎;原来柴科夫斯基1877-1879年间数次小住蒙特厄;原来海明威在《告别武器》中描写过蒙特厄的风景和半山的葡萄园…… 我竟然毫无印象?我的脑袋这些年看来进了不少水,该向过去的俄国人学习,晒晒太阳泡泡温泉了。于是还没等到音乐节来临,赶快又去了一趟蒙特厄,围着蒙特厄宫绕了一大圈,很是仰慕了一番,使劲琢磨纳博科夫曾经住过的套间“天鹅翼”究竟在哪个方向?他的书房究竟是哪一间?他如何站在窗前看风景遥想俄国遥想文学遥想童年?
200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