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泡在上海
泡在上海
就在我从上海回来之后的一个礼拜,世界日报登了拙作‘混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前写的一篇小随笔。朋友说:马马虎虎过得去,这次还有啥个花头经写出来?
答曰:泡在上海。
朋友的眉头皱起来: 炒冷饭吧,‘混’和‘泡’又有什么不同?
呔,当然不同,中国人用字讲究,混,有趟水而过的意思,湿了鞋袜,而膝盖以上无虞。泡,是整个儿地浸在其中,化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一片茶叶在沸水里那么欢腾,像一只荷包蛋在滚油里吱吱作响,还有什么比方好打?对了,像上海人吃早饭把油条泡在豆浆里,直泡得筋酥骨软。到了这个份上,‘泡’的精粹才显露出来。
泡咖啡馆
上海人原有泡茶馆的美德,只是现在和国际接轨,茶馆店让位于咖啡店了,咖啡店的名堂多得数不清,上岛咖啡,真锅咖啡,蓝山咖啡,云顶咖啡,意大利咖啡,爱尔兰咖啡,代表美国的当然就是星巴克咖啡。每人都说自己是世界顶级咖啡,价格从十六块到六十块,由你品尝,品不出来高妙之处?那是你的道行不够,或是你的舌头有问题。
上海老克腊泡咖啡馆的讲究不是一点点,上咖啡馆的穿着不能太正式,被人觉得是阿莫林,但也不能太随便,最好是暗色的运动装,领口结块花色鲜艳的绸巾。皮鞋一定要擦亮,等一会要从咖啡桌下伸出去亮相的。还有挟在胳肢窝底下的包,必须是名牌,必须是不大不小,大了累赘,小了放不下地址薄,手机,香烟打火机。进了门眼睛一溜,靠窗的座位还有吗?那里是泡咖啡馆最好的位置,既看店堂内的咖啡客又看路上行人,再加上被人看,锦衣日行。一杯咖啡铜钿花得物有所值。
女侍把Menu放在桌面上,不忙,先是点上一支烟,把手机掏出来,十分精巧的物件,珠光宝气,小巧得差不多能和女人的首饰媲美。伸出手指头快速地按了一组键,面带笑容:我在某某咖啡馆,好,等侬。然后再拨一组键,没人接?再拨一组,自言自语道:人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开。回过头来看见女侍还立在桌边,于是把烟头揿熄在烟缸里,吩咐道:一杯今日咖啡。在女侍离去之前再一次吩咐:再要一杯冰水。
冰水不要钞票的,随便添加。咖啡,二十五块一杯,再怎么湿湿嘴唇也撑不过三个钟头的。而且,老克腊们一般都神经衰弱的,喝多了咖啡要困不着觉的,讲出来并不难为情,现代人嘛,哪个没一两种时髦毛病?神经衰弱是首选,不像肝炎心脏病那样吓人,神经衰弱说明你敏感,是用脑者的标志,说明了你娇贵的出身。哪有扛大包的人困不着觉的?
等咖啡上来之前是最放松的时刻,深呼一口气,咖啡馆里那个味道哟,蒸馏咖啡的味道,炭烧咖啡的味道,奶油味道,巧克力的味道,西式糕点的味道,混和着尼古丁的味道,似有似无的女人香水味道,使劲抽抽鼻子,这味道就值个五块钱。
眼睛也不能闲着,一排排咖啡客看过去,那个手提电脑打开的家伙,看样子就是摆噱头的,啥人打字像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打?帮帮忙,现在手提电脑又不是个稀罕物件,还要带到咖啡馆里摆排场。再过去一对有点不正常,小姑娘倒是水灵粉嫩的,男的年纪大出太多,面孔上肉也耷拉下来了,衣装嘛穿得像宁波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不晓得小姑娘看上伊哪一点?头颈里那根像牵狗绳似的金项链?真是的。
对面一只女人声势足得来,以为吊了一个外国老头子光荣煞了,脚旁边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购物袋,手机讲得震天响,生怕一咖啡馆的人没有注意到伊。那老头子的脑袋像只电灯泡,肚皮像怀胎八个月,讲也不用讲肯定是个外国戆大,只会跟了女人屁股后头摸皮夹子付钞票,还以为到上海来拾到稻草了。哪知前脚走后脚女人就叫伊‘冲头’,而且是只进口的外国冲头。
再点上支烟,斜对面桌上有个女人不太平,眼睛滴溜溜地瞟过来,瞟过去。年纪不小了,领口还开得这么低,手上那只火油钻戒看来倒是真货,没有三卡拉也有两卡拉半。抽烟的动作一看就是老手,这种女人张恨水小说里讲到过的,老早叫做‘白相人嫂嫂’的就是,杀伤力太大,看得,碰不得的。
咖啡上来了,杯子小小的,比鸟笼里喂水的盅子大不到那里去。附一小罐奶,两包糖,一封湿纸巾。叫女侍把湿纸巾收回去,这额外的二块钱付得没名堂的。
不急着喝,还有两个半小时指着这杯黑水打发呢,约好的朋友还要一个钟头才会过来。没约到的朋友再呼伊一次:册那,还是关机,泡妹妹去了?
隔壁有人在看,老克腊喝咖啡的功架要拿出来哉,先是撒一包糖进去,然后加点奶,再然后,两根指头掂起小调匙,悠悠地搅动。手势的节奏要注意,不能太快,像涮马桶似的,也不能太慢,中饭没吃饱似的。最好是用手腕,像拉小提琴的人操弓一样,舒缓有致。也不能搅动太多,点到为止。然后,两只指头掂起杯柄,翘不翘兰花指各人自己拿捏。注意,喝咖啡时千万不可把头凑过去,像狗舔盘子似的。一定要腰背挺直,把杯子送到口边,轻抿一口马上放下,最好还要皱皱眉头,表示你喝过比这好得多的咖啡。学不像?说明你喝咖啡的功力还浅,回家去看看李安导演的‘理智和感情’,研究一下人家十八世纪才子佳人是怎么喝咖啡的。
扯远了,还是回到咖啡馆的场景来,西洋镜才播到一半。那个小姑娘和宁波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只见男人立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往桌上一摔,拔腿就往外走,小姑娘苦着脸,在众咖啡客的眼光中坐立不安,末了也抓起皮包冲出门去,临走之前不忘把桌上的钞票揣进口袋。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写明了;何苦呢?为了几张钞票,受这个腌躜男人的气?不过上海人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想归想,嘴巴上不会讲出来。
冷场没到一分钟,咖啡馆里哪天不上演这种小闹剧?上海人看也看木掉了。那个吊外国老头子的女人又手机开讲,声音比刚才还大。玩电脑的朋友伸个懒腰,一眼看见斜对面的白相人嫂嫂手上的大钻戒,眼睛就发了直,不断地从电脑屏幕上偷眼望过去。那女人却嫌他书呆子,眼皮耷拉下来,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自己反复打量。外国胖老头大概昨晚支出过度了,脑袋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打起鼾来。老克腊看看手表,从进门到此时四十七分钟,消耗了八分之一杯的咖啡。
咖啡馆是公众的客厅,每新进来一个咖啡客,大家眼睛就歪过去,看看是否自己等的人。在等候期间要多喝冰水少喝咖啡,否则等的人来了杯子里只有点咖啡渍不像样子。
客人进门时过了一个钟头二十分钟,老克腊杯里的咖啡还剩四分之三,分寸拿捏得正好。要不要给客人买咖啡?这要看你此次的会谈内容。如果有求于人,你必须摸袋袋。如果只是碰头闲聊,那么劈硬柴,各人付各人的账。上海人这点是拎得清的。
某人从国外回来了,大概混得不如人意。某人在潍海路的花园洋房以七千万出手,买家是头面人物的阿弟。某人和某人为了某个女人争风吃醋,捅到某人的老婆处去了。某人放某人野火,人家要请伊吃生活了。某人离婚了,分手费是五千万。某人上个礼拜被公安局刮进去了,在发廊里被逮个正着。某人和某人在画廊的开幕式上打相打,五六十岁的人还火气大得来。某人的画全部卖光,某人的画一张也卖不动。某人花几十万在拍卖会上自己买进自己的画,为的是面子上好看点。某人得罪了记者,夜报上全部是负面新闻。某人原来是开火锅店的,现在开起画廊来了。某人家当翻了一倍,三套房子变成了六套。某人到太平洋上一个小岛上开画展去了。某人拆了某人的烂污,铜钿捏在了手里不肯还给人家。某人三十几岁生了心脏病,某人七十好几还天天跑‘天上人间’。某人,某人,某人。。。。。。
时光在‘某人’中倏忽而过,嘴唇皮振动如簧,耳膜也振动如簧,冰水添了一杯又一杯,跟消耗的口水成正比。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在逞口舌之快还不忘巡视全场;那个讲手机的女人身边多出一把椅子,上面坐了个小白脸,外国老头醒来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俩用飞快的上海鸟语交谈,女人不时对老头甩出几句洋泾滨英语,小白脸就在一旁剥指甲。那个白相人嫂嫂站起身来,叼着香烟走出门去,玩电脑朋友在一分钟之后合起电脑,鬼头鬼脑地跟了出去。最好白相的是宁波推销员和小姑娘又回来了,挤在一张卡座上,叫了一大堆吃食,你侬我侬地打情骂俏。真是一对宝货。
再一看手表,今朝创记录了,一杯咖啡喝了四个钟头。过足了嘴瘾,看饱了西洋镜,值得,值得。美中不足的是没人朝桌底下看一眼擦得雪亮的皮鞋。朋友说伊要先走一步了,还有个饭局。老克腊连忙接口道:喔哟,差一点忘记了,今朝夜里还有人请我在锦昌文华吃扑肥。
走出门来,老克腊的腮帮子隐隐有点酸,酸得正好到位。肚皮倒有点饿了起来,锦昌文华的扑肥没啥吃头,不晓得屋里冷饭还有吗?回家吃酱瓜泡饭去。
泡酒吧
你如果没有泡过酒吧,千万不要叫自己上海人,要被人笑落牙齿的。朋友,帮帮忙,现在是啥个朝代了?连酒吧还没泡过?多亏侬好意思讲得出口。
要讲传统,中国人还真不遑多让,远的不说,刘关张三个酒客是在桃园酒吧里碰上的,武松打虎就是在酒吧里喝醉之后的壮举,近的有孔乙己在咸亨酒吧撒酒疯的记录。酒吧不但成就英雄,酒吧还创造历史。当然你也可以买了酒回家喝,俗话说‘闷酒入肚蚀骨凉’,你一个人在家喝酒就是喝闷酒,这还了得?快点跟我走。
现在上海的酒吧多过米店,称得上酒吧一条街的就有衡山路,茂名路,雁荡路,巨鹿路,华山路,乌鲁木齐路,还不算江湾五角场大批的校园酒吧。酒吧名称五花八门;棉花俱乐部,乔治五世,朋友,音乐盒,蝙蝠。一家家泡过来没有两个月想也休想。浦东金茂大厦楼上的酒吧叫做九重天,付最低消费88块洋钿就可以体会一下在离地八百八十英尺的空中喝酒,你在家里办不到的吧。
你在家里喝酒,顶多看到个黄脸婆,黄脸婆还不会摆好脸色给你。何必呢?酒吧里有的是漂亮的妹妹,年纪很小穿得很少,背脊骨肩膀露在外面不说,裙子一律在膝盖以上,喝起酒来像喝白开水一样。喝醉了就在吧台旁边跌跌冲冲跳起舞来,脚一软往你怀里靠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不用一惊一乍。酒吧里还有红头发绿眼睛的外国瘪三,妹妹们就是跟他们一块来的,摸铜钿买单是这批外国瘪三的任务。你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倒不是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只是他们身上的香水洒得太多,你吃不消喷嚏一个接一个就煞风景了。
看妹妹就看罢,头颈不要伸得这么长啊,更不要看得眼乌珠落出来,乡下人似的。
你说酒吧里节约用电啊,电灯泡黑古隆咚的?妹妹们看上去都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咳,哪能碰得上你这种人。不叫你‘阿莫林’叫啥人?
听听清爽,阿弟,你手里这瓶啤酒要五十只洋,五十只洋跑到超级市场里可以买一打了。你以为到这儿来喝酒的人不认得超级市场的门朝哪边开啊?那么为啥要用一打啤酒的钞票来买一瓶啤酒?为啥?
两个字,‘情调’。
酒保的白衬衫黑领结是情调,十八世纪的装潢是情调,墙壁上挂的冒充毕加索的抽象画是请调,外国爵士音乐是情调,吧台上一大瓶香水百合是情调,架子上一排洋酒是情调,黑丝绒沙发是请调,讲话夹几个英文字是情调,这个画眉毛女人的抽烟姿势是情调,那个一脸忧郁的男人也是情调,有破洞的牛仔裤是情调,西装笔挺,领带系的像吊死鬼的也是情调,狂放的舞姿是情调,踱步走只要你走得好也是情调,男女接吻是情调,男人和男人接吻也是情调,不要大惊小怪。。。。。。
你付了钞票买的就是这个‘情调’。并不仅仅是你手里的那杯黄汤。
不是黑咕隆咚的地方也有,出门,向右拐。楼梯脚跟处,厕所间里日光灯敞亮。
好了,不要苦着一张脸,就算你不懂情调,装也要装出一副泡惯酒吧的样子。进了门,比较保险的是靠在吧台上,酒保在忙的时候不要催他,小心赏你个白眼,拿出张钞票放在吧台上,他看到了会过来的,点了你要的饮料,轻啜一口。找头不要马上收起来。
一杯在手,放松点,第一不要像牛一样仰起头来灌,浅尝,轻啜,记牢你付的五十只洋是和你消磨的时间成正比的。先看看吧台上有什么有趣的人物?有没有似曾相识的面孔?如果你旁边坐的酒客有几分像刘德华,说不定真的就是刘德华。不要忘记索取签名,这记你真的赚着了。
刘德华今晚没空也没关系,你还有很多乐子可找。转过头去看看酒吧里有没有吊单的年轻女人?端了酒杯过去,没人会把你当色狼的。明摆着的,一个女人跑到酒吧里来坐着,就和往枪口上撞得兔子没什么两样。上海号称十里洋场,没有男女故事只是十里洋盘,当然还要看你把握女人的本领,一条如簧之舌和大把的钞票是少不了的。
没有刘德华没有年轻的女人也没关系,很多高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喝了几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也有的是,你支起耳朵听他们谈谈股票经;华能要跌,轻纺要升,网络股要趁低买进。信不信由你,心有灵犀的话明晨起个大早,跑到股票交易所去搏一记,输赢当然由你自理。还有房地产,哪里小区环境不错,哪批楼盘就会升值,因为地铁要造到那里。哪幢楼里有名人买进去了,所有的业主一道赚进。哪种楼盘可以租给外国人,哪种楼盘只好租给打工仔。上海人脑筋煞了清,喝醉不喝醉都一样。
就算你谁也没碰到,生意经也没听到。你还可以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就算音乐跳舞不合你胃口,明朝你还可以到办公室去吹吹牛;昨日夜里被朋友拖到酒吧去了,三瓶啤酒吃掉我一百五十只洋。保证办公室同事对你刮目相看。
所以说泡酒吧有万利而无一失。
最后要告诉你的是;在酒吧里每个人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来放松的,来买醉的,来看人的,来被人看的,来寻找一夜情的,来躲开屋里那头雌老虎的,来寻刺激的,来寻出气筒的,来吊妹妹的,来搭小白脸的,来听音乐的,脚骨发痒来跳舞的,来疯一晚的,来哭一场的。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酒吧,还碰上一批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酒徒,恭喜你,你找到了人间天堂,如果还没找到,坚持下去,一家一家泡过去,上海这么大,总有一家会合你的心意。
泡KTV
其实我写这文章还搞不懂KTV指什么?是译音呢还是译意?不过好像没有必要去搞懂,上海下至三岁小儿,上至九十老太,都知道KTV是夜总会,是好白相的地方,每条马路转弯角上都有好几家。你请教上海老克腊的话,他会如数家珍般地给你报上一大串;天上人间,夜上海,水晶宫,阿玛尼,金色年华,国色天香,帕格尼尼。然后下巴一抬问你:“老兄你准备出几张分去白相一趟?”
一张分是一百只大洋,KTV是烧钞票的地方。
钞票烧了点啥个名堂出来呢?你要啥个名堂就有什么名堂,唱歌,跳舞,喝酒,女色。金钱世界,物质世界,欲望世界能提供的一切,在此应有尽有。
上海以夜生活闻名于世,外国人,香港人,台巴子像没头苍蝇般蜂拥而来,KTV绝对功不可没,不但提供了精神和肉体娱乐,还解决了就业,湖南四川江西安徽的妹妹们腰肢一扭一摆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俨然是上海一道风景线。街头上有这么一首歌:
白天困懒觉夜里出去混钞票,
一天就吃二顿,晚饭和夜宵,
人家看我的腔调实在太另类,
走了马路上回头率还真不少。
当然,这是KTV小姐唱的,你不能说这些小姐没有艺术细胞,古代吃这行饭的还有个鱼玄机呢。你敢保证鸡巢里飞不出金凤凰?在中国,黄色娘子军有五千万之谱,比大部分的欧洲国家人口还要多,天天捏牢只话筒,天天吊嗓子,出个把音乐天才不足为奇。
白天这些小姐邋里邋遢,地摊上买来的汗衫,牛仔裤破破烂烂,夹脚拖鞋一双,睡眼惺忪,头不梳面不洗就跑到马路上吃小笼包子大饼油条。晚上到了包厢里像换了个人,不会比上海的电影明星差到哪里去的。头发像贵妇人似的盘上去,妆嘛化得恰如其分,一个个身着薄如蝉翼的性感服装,高跟鞋一穿亭亭玉立,白嫩的肩膀,手臂,大腿,都露在外面,往客人身边一靠,花露水喷香,嗲功十足,一只手搭勒肩上,眼风瞟过来瞟过去,‘张总’‘李总’一通乱叫,反正灌迷汤又不花钞票。莺声笑语之间,客人骨头先酥了半边。男人在这种辰光总要甩点派头出来,对不对?还有啥好多讲的,一迭声地叫酒来。小姐叽叽咕咕笑着,一个个说不会喝酒。男人就一脸的坏笑,拼命地劝酒。小姐羞羞答答,勉为其难地喝了,先是抿一抿,突然一仰头,整杯酒一口下去,那瓶八九百块钱的洋酒,转眼就去了三分之二,小姐根本纹丝不动,一杯接一杯,像喝白开水似的。男人劝酒劝到后来笑容就僵在脸上,身上的肉一块块地疼了起来,想想平常黄脸婆为了一把便宜点的青菜,多跑三条马路。想想屋里小赤佬吵着今年要去夏令营,想想楼下的阿二头买了汽车自己还开辆助动车。今天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姐身上大把地撒钞票,这个冤大头做得来没味道。心态不平衡哉,但是,不平衡也要平衡。啥人叫侬兴高采烈地来做冲头的?啥人叫侬贱格格跑进这个销金窑来的?还有侬带来的朋友眼睛乌珠都弹出来看着,上海人讲究头可断,血可流,台型不能塌。到了这个地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男人牙齿一咬,吩咐跑堂的小弟:“再来一瓶。”
酒送上来之后,男人学乖了,晓得厉害,再也不死命地劝酒,哪想小姐喝开了头,要慢也慢不下来。男人这时酒喝得比药还苦,眼睛一直在小姐的酒杯和酒瓶之间飘来飘去,心里默算今朝夜里的开销可抵上半年的小菜铜钿了。还好身边的朋友开始唱起歌来了,总算把小姐的注意力从酒杯上引开些,阿弥陀佛。
小姐们都是吃这碗饭的,在电视屏幕上歌的名字一打出来,头发一甩,脚底打着拍子,话筒举到唇边,一副跑惯江湖的功架,不管中文歌曲,香港金曲,台湾校园歌曲,好莱坞电影插曲,没有难得到伊拉的。从‘血染的风采’唱到‘月亮代表我的心’,从‘阿里山的姑娘’唱到美国歌星惠特妮 休斯顿的‘All at Once’,拿腔拿调,惟妙惟肖,迴肠荡气。在一片掌声中回到座位上,重重地坐下,顺势靠在摸钞票的大老倌身边,香汗淋漓,娇喘连连,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心里还在七上八落,小姐唱歌时他把台上的酒瓶研究了一番,这种酒在超级市场最多就卖七八十块一瓶,二千只羊可就从皮夹子里跑掉了。KTV的赚头也太好了点,应该不止于只是唱唱歌,喝喝酒吧,看看还有啥便宜好捞回来点。
反正以酒盖脸,手一伸,就把身旁小姐的纤手握住。小姐也善体人意,由你捏牢,由你摩挲,但是你进一步想把战场转移到大腿上去时,小姐腿一夹,在你手背上打一下,嗲声嗲气道:“人家不要嘛。”
人家真的不要吗?No。这说明你火候不到,你用钞票用得缩手缩脚,甩派头甩得半不浪当,喝酒喝得不爽不气,唱歌唱得上气不接下气。KTV是啥个地方?小姐们啥种人没看过?眼睛角里一瞄就掂清你骨头有几斤几两。不要搞错,人家小姐从湖南四川跑到上海是来赚钞票的,捏捏手是一个价钱,摸摸大腿是另一个价钱,带出场又是一个价钱,银到货讫,公平无欺。想揩油?门都没有。
对不起,一讲到钞票性命攸关,所以冲头的故事讲到此地讲不下去了。不过,各位可以发挥一下想象力,中国人历来在这上面花头百出,丰富多彩。古代章回小说里有摆花酒,唱堂会,绍兴戏里卖油郎还想要嫖一嫖花魁。想想老祖宗如此风流,嫖也能嫖出故事来,嫖出文化来,嫖出艺术性来,现在的上海阿拉们泡次把KTV 也不算为过。贞洁牌坊被推倒了,再也没树起来过。八大胡同不在了,但八大胡同精神永垂,而且遍地开花。长三堂子是历史遗迹了,但谁人敢保证KTV 就不会被写进上海二十一世纪的历史里去?
沪上有个文人叹道:“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此言大谬,浮华永远不会过去,深植在人性中的浮华怎么会过去?时代如季节,冬去春来,离离原上草必会抽芽,蓬蓬勃勃,上海这块土地异常肥沃,君不见,经济与欲念俱飞,繁荣共娼盛一色。过去的浮华有过去的韵味,现代的浮华有现代的精彩,各领风骚几十年。历史喜欢开人玩笑,历史喜欢旧瓶装新酒,历史叫人不得不托牢下巴。你应该庆幸,你额骨头高进,生逢其盛。也许你曾祖经历过辛亥革命,你祖父经历过八年抗战,你父母经历过文化革命,你大可胸脯一拍:“阿拉经历了上海KTV时代”。
上海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城市,既有伊的摩天楼,也有伊的下水道,奔驶600和黄鱼塌车共用一条车道,上海人中午吃肯德基晚上喝腌笃鲜,台上白相麻将台下打高尔夫。用善啊恶啊来描述她,就像用把直尺去丈量一个球体一样。为头脑精明的上海人所不做的。真的不要以为自己是老几,讲穿了我们都是小市民,我们都是普通人,在衣食住行之外,还有那么小小的一点需要,我们都有软弱的时光,在这个末世时代,谁来安慰我们呢?手指头扳扳,除了心理医生,弄得不好还是这些KTV 小姐,所以,当你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刚刚从湖南乡下来到上海的妹子,衣着土气,面露羞色,却抑止不住对大城市的向往之情。你要脱下帽子,客客气气和她们打个招呼,嘴里轻轻地咕噜一句:“在KTV见”。
2006,09,26,于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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