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作) 黄昏晚景——纪念我的外公外婆
黄昏晚景——纪念我的外公外婆
今年的三月初将分别是外公去世二十五周年,外婆去世二十四周年的纪念。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刚上初中,脑子里只有些关于他们晚年的零碎回忆,外公外婆年轻时的许多事情,是后来从母亲的回忆里和他们当年写给父母的信件中得知的。此外,我还存有一些他俩早年的黑白照片,那是外公去世十周年时他妹妹用旧相片为我们翻拍的。这些照片中,外婆的一张单人照和两人的一张合影很让我心动。
外公外婆是普通的城市居民,退休前分别是制药厂的技师和医院的护士长。外婆那张让我难忘的单人照片,是她当年从护士学校毕业时的留影。照片上的外婆身穿一件白色的护士裙娉婷而立,头上扎着白色的方巾,双手捧着一个扎有绸带的纸卷(也许是毕业文凭)。这张黑白照片的用光很特别:中间部分很明亮,四周渐渐地暗下去。外婆站在照片中间偏左的地方,大半个身子正好在中间那椭圆形的光亮里,一侧的肩和双脚则隐在了周围的暗影里。这种用光的效果让照片上的人有了动感,对着照片看久了,我仿佛能看见花样年华的外婆从时光的倒影里向我走来,轻盈如风,温柔似水。
外公外婆的合影是在他们订婚的时候拍的。外公那时在药厂学徒期满正式做了技工,而外婆从护校毕业不久,也在一家大医院里找到了工作。他们是怎样从各自的家乡来到都市,又是怎样地相识相恋,并在城市里靠着自己的努力站稳了脚跟,这里面所有可能有过的故事,都随着他们的相继去世化做了风烟散去。外公外婆不是喜欢怀旧的人,在子女面前也很少提及自己的往事。所以,虽然我总觉得他们年轻的时候应该有很多的故事,但有时想想,也许他们和那个年代城市里许多普通的人们一样,只是在认认真真地生活而已。于是,我现在所知道的只是那年的冬天里他俩正式订婚了,并在城内的某个公园门口留下了这张合影。照片里两人都穿着大衣,外婆的双手插在衣袋里,外公一手揽着外婆的肩,一手随意地搭在身旁。那时的他们真年轻啊,面带着微笑,从此共有了一个长长的未来。
在以后的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里,外公外婆有了四个孩子。从母亲的回忆里,我得知外婆在家是最慈爱的母亲,最温柔的妻子,事无巨细地为丈夫和儿女们操持一切;在单位里,外婆又有着最好的口碑和最广的人缘。母亲还常常回忆起外婆是怎样坚持要她到城里生我;我出生以后外婆为了让母亲能多休息,将我的摇床架在了自己床边,每天夜里亲自起来为我换尿布喂奶。后来母亲产假满了要回去上班,因为父母工作的地方生活条件极差,外婆又坚持把我留在了她身边,直到我开始上小学为止。和外公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没有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而觉得少了任何关爱,相反在他们的精心呵护和絮心教导下,我比别的孩子更早地懂得了距离冲不淡亲情,挚爱可以永存于心的道理。外公年轻时喜欢摆弄相机,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为我拍了许多的照片,并自己冲印出来寄给我父母和所有的亲戚。成年以后,我惊讶地发现每一个姨妈处都有一本我小时候的照片集,父母更是保存了几大本影集,再加上外婆亲手制作的一本厚厚的相册,我的童年因此不单是记忆里模糊的印象,而是记录在照相纸上那许多鲜明深刻的瞬间。然而,操劳一生的外公外婆在退休不久就分别得了心脏病和中风,外婆更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再次中风导致半身不遂。
从有清晰的童年记忆开始,每个寒暑假我都是在外公外婆家过的。外公喜欢下围棋,记忆里他总是端一杯茶,捧一本围棋书,在棋盘面前消磨掉大半天的时间。外公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小孩子,我和表弟妹们在屋里闹得天翻地覆,他居然能充耳不闻,依旧心定神闲地摆他的古棋谱。但我知道,在暑假里的一些下午是可以缠着他带我出门去逛逛的。每次逛完了街回来,又总会在我的央求下在弄堂口的小店买一块中冰砖,回家后给我和表弟妹们分享。久而久之,外公在我们几个孩子的心目中就成了“冰砖外公”。 每次我们吃完了自己的一份以后,还要抢着用勺去刮冰砖包装纸上几乎化成了水的残留。在我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外公总是笑着抢下包装纸扔进垃圾桶,然后半是许诺半是教训地说:“只要你们听话,外公过几天还会给你们买冰砖,不要弄得这一副馋相。” 得了承诺的孩子们一声欢呼,满足地玩游戏去了。而外公,往往又抄起了围棋书,沉入只属于他的天地里去了。
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年基本上是在床和沙发上度过的。寒暑假去外婆家,我每天有既定不变的几项任务要做。早晨起床,我要扶着外婆去厕所洗漱方便。外婆是右半身瘫痪,我当年的身高刚好到她的肩下,可以让她的左臂撑在我肩头,我则一手前一手后地揽住她的上半身。凭借左腿残存的一些力量,外婆可以在我的帮助下慢慢在家里走动。每天早晨外婆坐在马桶上方便的时候,我喜欢替她梳头。外婆有一头天然卷曲的细密头发,摸上去手感特别柔顺舒适。我总是先用手指插入她的头发里将打了结的地方轻轻理顺,再用梳子沾了水慢慢地帮她整出发型。每次给外婆梳头,她会微闭上眼睛,头随着我梳子的走向轻微地晃动,唇边总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洗漱完毕扶外婆坐下吃早饭,我就在旁边为她数药。外婆每天要吃好几种不同的药物,有的一天两次,有的一天三次。我在早晨要把她一天吃的药物全部数好,然后分放在两三个不同颜色的药瓶盖里,这样每顿饭后外婆只要拿起一个瓶盖全部吃掉就行了。这个数药的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做得非常认真仔细,同时还因为自己被信任被看重感到十分骄傲。每次外婆看我分放好药物,就会用她还算灵活的左手揽我入怀,夸我做的又快又好。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外婆不是坐在沙发上看我们几个孩子嘻戏,就是靠在床上看一会儿报纸,或者和屋里来往的人说些闲言碎语。上下午各一次,我会陪外婆在屋内进行十分钟左右锻炼性的散步,晚上临睡前,再帮她洗脚洗脸。如果没人和她说话,大部分时候外婆也不主动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或是靠着,有时候会让人忽视了她还在屋里。我后来常想,那时的外婆应该是很寂寞无聊的吧?当年电视还没走入寻常人家,报纸就那么一份,电台的节目又是那么单调。寒暑假里还有一帮外孙外孙女在家里热闹热闹,而平时和他们同住的阿姨姨夫上班去以后,屋里就只有她和外公两个人了。外公总是没完没了地看他的围棋书,似乎也并不和外婆多说些话为她解闷。
然而有一回,我从屋外疯玩了回来找水喝,进门正好看见屋内静静的只有外公外婆两人。外公背对着床在桌前摆他的棋谱,外婆靠在床上无言地注视着外公的背影,两人脸上都是平淡随和的表情。说不清为什么,那整个的场景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氛围让我至今难以忘怀:记得那天黄昏时分的太阳从天井斜照到外婆的床前,一道斜斜的光柱掠过外公的肩背,直照到外婆摊放在身边无力的右手。光柱里有无数的小东西向四处乱舞,但在我眼里,它们象是忙碌地在光柱里来回流动,不断地在传递着无声的言语。当年的我被这一幕祥和的夕阳晚景怔住了,傻傻地看了好几秒钟,几乎忘记了自己进来是要干什么。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出国前夕去墓地向外公外婆辞行。那也是一个夕阳落寞的黄昏,我和同去的小阿姨一起向外公外婆三鞠躬,献上了带去的供品和鲜花。夕阳穿过林间的缝隙斜洒在墓碑上,整个墓位都被笼进了金色的光晕中。沐着这黄昏的柔光,记忆里的另一个黄昏悄然浮上心头,我忽然很想在墓前磕一个头。再过几天我就要远行了,这一去将不知何年才能再来看望他们,我想,他们若地下有知,也会希望能仔细地看一看最疼爱的外孙女。我在墓前长长地跪下, 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心里暗暗地对他们说:别为我担心,无论走到哪里,我还是那个曾经在你们怀里撒娇的孩子,无论走多远,你们也总在我心里。再抬起头来时,我却注意到了墓碑上刻着的外公外婆的忌日:一月二十五日。
不对啊,记得外婆外公都是在二月底左右去世的,那正是寒假过后要开学的日子。我问旁边的小阿姨,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难为你还记得他们去世的日子。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们去世的日子在公历里虽然不一样,在农历里却是同一天。他们的生日都是用农历来记的,所以在你外婆去世后要立碑的时候,我们就决定也刻上农历的忌日。你以后就记住这个日子吧:正月二十五日,你外公外婆是在同一天去世的,相差整整一个农历年。”
阿姨的话音落下的瞬间里,我的眼前闪过了记忆里所有外公外婆的形象:那个刚从护校毕业的女孩子,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技工,那对相依相偎的青年夫妇,那有了成群儿女的人父人母,以及每晚摇着我入睡的外祖父母。还有记忆里那个永远的黄昏,外婆靠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外公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长年瘫痪在床的外婆那时其实并不寂寞,多年的相濡以沫,她和外公之间已经不需要言语的交流了。对外婆来说,能有她所爱的人整日守在身旁,能那样静静地守着外公的背影,外婆已经非常满足。所以,在外公因心绞痛突然去世以后,外婆便了无生趣,终于在一年后的同一个日子里追随外公而去。
又是一个农历的正月来临,冬日的黄昏总是这么寂寥静谧。这样的黄昏里,我思念我的外公外婆。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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