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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桑耶之渡(郭净)

桑耶之渡

南方周末    2003-02-20 13:45:32


这是西藏最繁忙的渡口之一。每天都有许多朝圣者,要渡江去看一看桑耶寺。邓启耀/FOTOE

  艾略特用伦敦桥做了一面镜子,给活着的人看;西藏的佛学大师用舞蹈做了一面镜子,让每个人观照自己的本相。那舞蹈叫做“羌姆”,在寺院里表演。上演“羌姆”的那座寺院,名叫“桑耶”。
    桑耶之渡

□郭净

  我曾读过艾略特的《荒原》,有几句总揣摩不透:
    Unreal City,
    Under the brown fog of awinter dawn,
    A crowd flowed over London Bridge,somany,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不真实的城市,
      冬天早晨的褐雾之下,
     人群涌过伦敦桥,那么多,
     没想到死亡毁灭了那么多。)
    冬日走过伦敦桥的人流,在作者的眼里,竟成了死亡之流,读来令人费解。读这首诗的时候我35岁。乐观地计算,至少还有一个35年好过。所以对人生的大限,既不愿看,也不愿想。直到三年后去了西藏,在桑耶寺观看僧侣们戴假面表演的“羌姆”(vcham),我才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生和死,其实是一张脸的两副面孔。《西藏度亡经》里有句警策偈语说道:
  因循苟且,不思死期将至;
    虚生浪死,尽做无益之事!
    如过着此偈语所说的人生,活着也等于死了。涌过伦敦桥的人流,是不知“死期将至”的芸芸众生,在没有自省的单调无聊中打发日子。看他们日复一日地奔忙,读过佛经的艾略特心生悲鸣。


  春·彼岸
渡江
  成都往拉萨的班机飞过藏东的草原和山地,掠过东经92°线,然后降低高度,沿雅鲁藏布江西行,准备在贡嘎机场降落。我从窗口向外张望,见宽阔的山谷间沙漠连绵,把江水挤压成许多细小的支流,仿佛康巴女子披散的发辫。
  当飞机微微侧转机翼的瞬间,荒原中闪过一座圆形的寺院,它被起伏的沙丘环绕,高高的塔幢上反射着黄灿灿的阳光。这时,耳边有个厚重的声音说道:“桑耶!”
  我转过头,旁边座椅上一位戴藏式礼帽的老者正抬手指着窗外。
  “桑耶?”我模仿他的发音问道。他点点头,“桑耶,汉语的意思,是出乎意料和想象的地方。”
  三个月后,我坐在沙丘旁,抬头仰望清晨来自成都的第一趟航班飞过头顶。不远处,桑耶寺四座金黄的塔尖矗立在一片莽原之上。藏地以外,这座佛寺远不如大昭寺、小昭寺那样有名,但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者都明白:这里才是藏传佛教密宗的摇篮。一千年晃眼而过,桑耶寺已远离时代的主流。它每天醒来,都会看见象征现代文明的银色大鸟穿越云层,逆着夏季浑浊、冬季清澈的雅鲁藏布江飘然而去。
  第一次去桑耶寺是在初春三月,半途上正遇上连天大雪。破旧的公共汽车驶出拉萨,沿着雅鲁藏布江蹒跚而行。公路正在翻修,颠簸不堪,熬了五个多钟头,好容易来到扎囊县城数里外的渡口。车上很冷,江畔却热闹非凡。各式装扮的朝圣者鱼贯下车,又拥上泊靠岸边的平底木船。待每船装满三四十人,船主便启动船尾的柴油发动机,然后掌住舵把,驾驶着大船“突、突、突”地驶入江心。江中遍布沙洲,航道曲折,木船只能蛇行,左弯右拐,缓缓朝对岸游去。透骨的寒风逼得乘客蜷缩在敞开的舱内,只有顽皮的孩子偶尔露头,被掠过水面的鸟雀吸引,发出惊喜的呼唤。或者对岸有满载朝圣者的船只返回,两船相错时,人们都迎着寒风站起身,使劲挥舞皮帽和围巾,欢呼致意,过后又裹紧皮袄蹲下身子。空气中仅剩下一缕发动机的喘息声,悠悠地在江面弥漫。
  那声音引我猜想古人的渡江的模样。公元8世纪后期,吐蕃王赤松德赞迎请印度密教大师莲花生入藏降魔,弘传佛法。莲花生前往藏王驻锡的桑耶,就是在这一带横渡雅鲁藏布江。当时没有柴油发动机,想必他乘的是牛皮船。如今,牛皮船还在西藏的大江小河上来来往往,只是在像桑耶这样繁忙的渡口,才改用了机器操纵的木船。在空气清新得蜇人脸颊的江面上,机器的“突、突”声并不令人烦躁,倒被柔化成一种自然的声响,悦耳、宁静,引人遐思。
  船行约一个小时,抵达北岸。人们携着铺盖卷、包袱、吃奶的婴儿、熬茶的水壶闹嚷嚷下了船,又挤上停在岸边的拖拉机、卡车和老式吉普。车上人满为患,幸而这段颠簸的山路不算太长,跑了二十来分钟,原野上便缓缓升起了寺院的金顶。

寺院
  从东面的海波山上俯瞰桑耶寺,圆形的围墙阻隔了四周粗犷的自然景色,呈现出佛教理想世界的模型。按照佛教经典的描述,世界本为空寂无垠之体,由十方风起互相激荡而成为风轮,其上聚水而成为大海,海面有金色地基,之上矗立着由各种宝物构成的须弥山。沿此山依次而上,分别为欲界、色界、无色界。须弥山之东,是形如半月的身胜洲;其南,为肩胛状的瞻部洲;西为圆形的牛货洲;北为方形的俱庐洲。这一美妙的图景,被富于幻想的吐蕃人藉建筑的形式付诸实现———桑耶寺正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宇宙,尘世里的天国。
  寺院的中心,是象征须弥山的乌策大殿。从密教的眼光来看,它代表着大日如来拯救众生之坛城,内外构造都与密咒相符。大殿的四面分别建有代表四大洲和八小洲的十二座殿堂;大殿的南北两侧,各建一座日殿和月殿,其四角延长线上,又分别立白色菩提塔、红色法轮塔、黑色舍利塔、绿色天降塔。圆形围墙环绕全寺。
  这座殊胜的寺院,既有别于大昭寺等早期寺庙的方形结构,更不同于后期黄教寺院以“扎仓”为核心的散点式组合造型。它力图再现佛经描述的宇宙面貌,为前来寻求解脱的佛教徒和流浪者营造出一个圆满的幻想空间。
  这空间充满了千年的历史气味。然而在初来乍到者的面前,它更像一个热闹的村子或大杂院:土石盖的农舍,东一簇西一簇地散落院中;闲散的狗群每天夜里在乌策大殿前的跳神广场上嬉戏打闹,白天则懒懒地烤太阳,等待转经的人施舍酥油糌粑;夕阳西下时,在寺外原野上饱餐之后的绵羊“咩、咩”地叫着,成群结队返回寺院,如同返回一座村庄。
  藏族朝圣者并没有在意桑耶寺那看似平俗的外表。他们一批批地乘船乘车到此朝拜,即使在初冬的寒夜里,这里依然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在大殿前的广场露宿,清晨起来,他们身上盖的皮袍已被霜染成白色。桑耶寺不像著名的萨迦、色拉、扎什伦布寺藏有镇寺的宝物,且如此偏僻,是什么东西把人们吸引到这里?


  夏·仪式
法会
  藏历5月的桑耶寺,如同一个喧闹的集市。四面八方拥来的朝圣者,把寺院小小的招待所和几家老百姓开的旅店挤得满满的。很多找不到床位或没钱的人,只能露宿在屋顶和广场上。我幸而早到两天,才得以同来自拉萨、香港、新加坡和日本的九位男女青年住进一个有七张木板床的房间。我和一个日本游客睡地铺。
  桑耶寺被公认为是藏传佛教假面跳神仪式的发源地。“跳神”其实是汉人的叫法,藏语则称之为“羌姆”,意思是“跳舞”或“玩耍”。相对于这一通俗的用语,密教僧人通常将之称为“金刚舞”。从学术的动机讲,我正是为了想亲眼看一看“羌姆”的假面表演,才自愿报名援藏,从云南跑到桑耶寺来的。
  据说创建桑耶寺的时候,藏地的鬼神跑来捣乱,以致白天建好的殿堂,夜里便被拆毁。从天竺来的密教大师莲花生于是登上寺旁的哈布日山顶,设坛作法,跳起金刚舞,念诵咒语,降伏了作恶的邪怪。藏传佛教兴起后,由莲花生创编的密教金刚舞步融合了本土艺术的成分,演变成西藏式的“羌姆”,一直流传到今日。我不知道,在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内蒙古、沿喜马拉雅山地的尼泊尔、不丹、锡金、印度拉达克,以及蒙古和中亚的数千座藏传佛教寺院里,每年还有多少“羌姆”在上演。我们这个越来越小的“地球村”里,恐怕已经很难寻觅这种假面仪典。我有时感到,西藏像被世俗的海洋包围的一个孤岛,冷眼旁观着整个世界吵吵闹闹地往“现代文明”的康庄大道涌去。
  藏历5月,正是纪念莲花生大师的日子。莲花生于5月10日诞生,又在此后的同一天离开吐蕃,当时吐蕃君臣百姓苦苦挽留不得,只好含泪相送。莲花生动情之际许下信愿:将在每年的5月10日返回吐蕃,看望佛教信徒。
  对桑耶寺来说,5月还有另一个盛大的典礼,那就是15日的“世界焚香日”。当年吐蕃王赤松德赞庆祝桑耶寺落成,在海波山顶砌了一座巨大的香炉,于5月15日焚烧香枝,祭祀神灵,这一天,全藏的鬼神都要聚集桑耶,向莲花生宣誓护持佛法。于是桑耶寺5月的大典将两个节日合而为一,从14日到18日连续举行五天。头两天是预演和诵经,后三天表演“羌姆”。

气室
  “羌姆”包括两个前后相接的仪式:16日的舞蹈祭祀莲花生大师,17日和18日的主要表现桑耶寺的两大护法神白哈尔和孜玛热。
  护法殿位于桑耶寺北面的“桑耶角”。这座高三层的楼房,顶楼原来住着寺院的神巫,中间一层供奉白哈尔和孜玛热的神像,底层是一间密室。密室的门很小,除举行重大仪典,房门总是紧锁着,门上画着一个愤怒的神灵面孔,周围梁柱上的装饰纹样多为骷髅头。在这里,我隐约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息。一天,我遇见前来桑耶转经的布达拉宫僧人次多,他告诉我,这间屋子叫“乌康”,是所有藏人临死前要来的地方。
  查藏汉词典,“乌”意为“气”,“康”是“屋子”,“乌康”的含义便是“气室”。它里面锁的是什么气?从自身的经验和知识出发,我自然想到勾魂、死神之类的说法,想到天葬场的景象,心里有点发毛,又有些好奇。现代的教育从不告诉我们何谓死亡,令我们对它畏而远之,同时又抱着好奇的幻想。逃避死神而又想偷窥死神的假面,是我当时的心情,也是大多数现代人对待死亡的基本态度。不少外地游客跑到天葬场拍照,便是这种态度和心情使然。
  藏人呢?他们也是肉体凡胎,面对生命大限,他们如何思考?
  5月大典那几天,“气室”的门打开了。
  我随转经的人到那儿,见门里摆着一红一黑两个皮口袋,袋子上画着呈愤怒相的神灵面孔。次多解释说,那是护法神孜玛热的房子,每个藏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都要被勾到这里,装进皮口袋,接受孜玛热的审判。
  真没料到,桑耶寺的护法神还兼有阴间判官的身份。以孜玛热为代表的“赞”神,大多为死后阴魂不散的猛厉之鬼,后来被莲花生收服,才成了各个寺院和村庄的护法,保佑一方平安。根据寺院壁画的描绘,赞神穿着火红的盔甲,披大红斗篷,挥舞红色的矛,手上拿着绳套,专门来勾取亡人的最后一息。
  为何在5月的法会期间,藏民要到“气室”来转经朝拜?是为了末日审判时得到孜玛热的宽恕?这和“羌姆”表演又有什么联系?而在即将到来的表演中,孜玛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这些,我那时并不十分清楚。
  法会开始前三天,桑耶寺已聚集了两万多人。除开藏区各地来的朝圣者,还有100多位外国游客。最有趣的是一位来自希腊的自由作家泰德,模样活像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比利时大侦探波罗,又高又胖,戴一顶牛仔式的宽檐礼帽,上面还插一根白色的羽毛。泰德说,他游遍了世界,专门追寻各地的假面表演,光西藏就到过八次。

净坛
  现在,人们就聚集在大殿前广场的四周,黑压压地席地而坐,或是挤在房顶上,等待仪式开场。我和桑耶寺的医生索朗仁青坐在会场的西南角,他用夹着藏语词汇的汉语向我讲解。希腊的泰德没跟我们一起,他凭参加盛大集会的老经验,在场边发现了一根近一人高的石柱,蹲下来躲在后面,便于拍照,又不会受到维持秩序的喇嘛和武警的干涉。此刻,他正在那边得意地朝我们挤眉弄眼。
  大殿前面的供台上,摆放着用酥油、糌粑制作的各种供品,居中的是一座约半人高的彩色宫殿模型,称为“上师密集坛城”。这座宫殿便是莲花生和他的弟子、眷属居住的“无量宫”。很自然地,它使我联想起海波山上看见的桑耶寺的景象,它们都是藏地宇宙观里的世界的象征。
  跳神在喧天的鼓乐声中开始了。表演的第一段为迎神祈福。打头的七位角色是黑帽巫师“阿格巴”。他们头戴宽檐黑帽,身穿饰有怒相神面的黑袍,脸上涂有黑点,手持金刚杵和颅碗,神态威严而凶猛。黑帽巫师是西藏历史上了不得的人物,曾以威猛的法术剪除了反佛的吐蕃君王朗达玛。黑帽巫师跳的金刚步,缓慢而凝重,和着鼓号声,分外显出男性舞蹈的雄壮。
  跳过几圈,有僧人端上银盘,黑帽咒师每人接过一只盛放青稞酒的银杯,围成圆圈。索朗仁青在一旁解释说,他们这是在向上师、本尊、菩萨、护法等众神敬献,请求施予一块举行法事的坛场,所以又称为“借地”。
  随后,出来一群闹嚷嚷吹着骨笛的角色,全都戴着滑稽的面具,显得特别可笑。他们以哑剧的方式,表演父亲教孩子学经的故事,又打又闹,倒像借题发挥,在嘲笑今天父母强迫子女赶功课的情景。演到兴头上,只见一个调皮的孩子爬上场边的石柱,扬手撒出一把糌粑粉,可怜正在柱下拍照的泰德躲闪不及,霎时被弄得灰头土脸,逗得全场观众捧腹大笑。幸而这举动意在为观众祈祥,希腊的作家算讨了个福气,可以回家夸耀一番了。
  在世界各地的面具仪式中,这样的丑角表演可以说非常普遍。仪式的庄严和丑角的诙谐,在此交替出现,不仅不显突兀,反而让人看到人生亦庄亦谐,正剧和喜剧轮番上演的两面。人类学的调查者,更指出仪式中丑角的演出,还往往借助颠倒的形象和嘲讽的剧情,表达日常生活中无法流露的反叛情绪,使潜藏的社会和心理矛盾找到宣泄的出口。当然,这场热闹的哑剧,其目的也是为了让后面的表演者可以从容准备。
  快乐的哑剧接近尾声,乐队转而奏起激昂的乐曲,气氛顿时由舒缓变得紧张。靠近大殿门前的人群呼地朝两边闪开,11位凶猛的神灵飞旋而出。他们深蓝色的假面呈呲牙瞪眼的愤怒相,头冠上装饰着五个骷髅,这群猛厉之神的表演,旨在将此处的污秽鬼魅赶到边界之外,以洁净坛场。
  他们旋风般舞过,悠然传来一阵银铃声。7位戴镀金铜面具的闭户修行者缓缓登场。他们手摇金刚铃和双面小鼓,身穿灿烂黄袍,正以凝重的舞姿迎接天上地下的神灵降临桑耶,为众生赐福。
  以上几出表演,组成一个净坛迎神的段落。而后,一幕幕有关心灵的戏剧,将陆续登场。

灵嘎
  第二个段落的表演,照经师土旺的说法,叫“转心”。它的深刻含义,是我在几个月后才逐渐了解到的,那时桑耶寺已经下雪,我的心在雪景中变得平静。当为我翻译的达娃淡淡地说出“转心”这两个字时,掩埋在平静之下的一切,顷刻间被他的语言照亮。从这小小的词出发,我找到一个光亮的出口,在探寻羌姆仪式的同时,也开始探寻自己。
  这固然都是以后的想法。此时此刻,我只抱着“研究”的兴趣,像大多数严谨的学者一样,关心的是由羌姆中透露出来的“知识”,一种独立于我之外,可以用专业术语详细描写,可以到学术会议上作报告,并为出版社和杂志编辑认可的知识。所以,我带着相机、录音机和田野调查必备的纸笔,在场的外国游客也一样,带着类似的设备,我们似乎都相信,用这些装备便可以捕捉任何一切,哪怕是一个触及心灵的仪式。
  被达娃译成“转心”的段落有着明显的剧情。首先出来四个被叫做“多初达波”的角色,他们戴着饰有五个头骨的骷髅面具,头顶插一面红绿两色小旗,耳朵两旁装饰着五彩双翼,身穿连袖连裤的紧身衣,上面画着代表骨骼的红条杠。他们便是汉文佛经里说的“尸陀林主”,即尸林的守护神,又叫“墓场主”。
  此刻,四位多初达波正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先围绕放在场地中央一个蒙着黑布的盒子狂舞,继而靠近盒子,俯下腰朝里面察看。我猜测这段动作必有某种特别的含义,便请教索朗仁青。他解释说,多初达波是在察看盒子里的“灵嘎”。
  灵嘎?我恍然想起在别的寺庙见过类似的表演。奥地利藏学家内贝斯基在他的著作中也对灵嘎作过详细的论述。所谓“灵嘎”,一般指藏地仪式上常见的一种人形俑像,多用酥油糌粑捏制,容貌丑陋,手脚拴着链条,被当作鬼魅污邪的替身。装灵嘎的三角形黑盒子叫做“口牛空”,“口牛”为一驱邪的咒语,“空”则为洞穴。多初达波俯腰察看“空”,是在勾招天地间的鬼魅,将他们逼入黑盒子,附体于灵嘎,然后加以处置。
  多初达波跳完,回殿和众僧用餐。约一个时辰后,旋风般卷出11位猛厉之神“冬阿”,戴暗蓝色面具,舞姿狂放。接下来,鼓声变得迟缓而凝重,犹如心跳。当诸神跳到场中,围成一个圆圈,领头的冬阿在三角盒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慢慢举起弯刀时,全场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索朗仁青已经提醒我,下面将是最重要的表演,我于是放下相机,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个细节:“坐在椅子上的冬阿首领……用刀挑开蒙住三角盒的黑布……然后慢慢举刀……再缓缓按下……探入盒子……将刀尖在灵嘎心口……轻轻一挑……又缓慢地举起刀……放在眼前细看……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做了一个甩刀的动作……引得人群里发出一阵压低的惊叹。”
  冬阿对灵嘎作过处置之后,跑上来15名相貌凶恶的“森布”,他们穿大红袍服,戴红眉红须红舌的深红面具,双目圆瞪,张着獠牙大口。索朗仁青指点我看他们额头上的蝎子、蛙类等图案:“他们就是喜欢吃鬼肉的爬虫类!”
  果然,森布们持金刚杵和颅碗狂舞一阵,其头领便在三角盒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位僧人端起盒子,将灵嘎的碎片分发给众鬼神,他们便做大啖鬼肉状。吃饱了,随手把盒子朝观众堆里一扔,人群“轰”地炸开,生怕沾了灵嘎的晦气。
  我自以为看懂了上面这段情节,想当然地把它视为一种打鬼逐疫的活动。可我不知道,在驱邪的背后,另有一层更简单(对藏族而言)也更深奥(对外来者而言)的秘密。我本来可以找几个藏族老百姓,反复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看羌姆?”那回答一定能切中本质。可我的心理没有像一个朝圣者那么简单。我所归属的文化,总把最难堪的人生问题遮掩起来,对生命的基本限制不闻不问,或将其一逐了之。等我得到“转心”一词的回答时,寒冬已然来临,桑耶寺围墙外的原野,早已满目萧瑟了。


2006-8-23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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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冬·幻面
声音
  5月以后,桑耶寺沉寂了很久。天天都有朝圣者和游客,来了又去,像浮云不留一丝痕迹。我倒是常来常往,因为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想同索朗仁青合作,把跳神用的经书翻译成汉文。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才跟西藏社会科学院的土旺老师学了几个月藏文,宗教词汇知道一些,却连不成句子。可等也没用,于是将索朗仁青请到拉萨,在社科院分给我的一间藏式小屋里打地铺,两人对坐,闭关翻译半个多月。结果只弄出几个片断,反而把这位医生搞病了,咳嗽不止。他说只有回寺院才好得了,然后匆匆离去。
  他前脚走,我后脚追到桑耶,见医生已大大好转,精神状态甚佳。于是,我们把“译场”搬到寺院招待所的平顶上,可俯瞰寺院内外的风景,还有灿烂的阳光。说也凑巧,桑耶寺当年正是西藏最大的佛经翻译场所。公元8世纪寺院建成后,赤松德赞命印度、西藏和汉地的经师齐聚桑耶,将梵文和汉文经典译成藏文。
  此后相当一段时期,桑耶寺被视为藏地最大的佛教经藏宝库。直至公元11世纪,虽历经长年战乱,该寺富藏的典籍,仍令从印度来的高僧赞叹不已。
  桑耶寺的佛藏宝库今天已不复存在,但眼前一本薄薄的《上师密集坛城仪轨》,因蕴含着羌姆的秘密而叫我神往。时间已到公历11月,屋里很冷,屋外阳光下却摆着两条板凳,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词典。我和医生相对而坐,喝着凝了一层油皮的酥油茶,逐字逐句讨论古老经文的含义。据说这部经书由莲花生大师亲自撰写,是西藏佛教第一个羌姆的经典。
  对我这个不够格的译者来讲,与其说在译书,不如说在听书。常常是医生洋洋自得地唱诵着,我在一旁听得入迷。时而有僧人路过,也会插进来念上一段。其中必须用弹舌的藏语才能传达的种种声音的、意义的奥妙,无论如何也难借汉语表达万一。
  诵经必配以乐器,基本的组合是管乐和打击乐,因其音量宏大而具震撼力,与浑厚的男声互相激荡,细弱的丝弦根本派不上用场。每当经堂中鼓号齐鸣的时候,连旁观者也会进入精神振奋的状态。在厚重、低沉的旋律中,也会不时流淌出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比如有一回诵经结尾时,忽然听见几只金刚铃轻轻摇响,那悠悠的铃声若有若无,此起彼伏,真像微风拂过古刹,使人感觉站在飞瀑之下,全身都被清冽的泉水浸透。
  在两段诵唱之间,留有一段间隔。或许那只是众僧休息的片刻,却别有一番味道,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印度佛教和藏传佛教,对声音有特别的敏感。那是把人体胸腔里的回音做艺术和思想提升后的结果。此外,还有一种更贴近我们原始欲望的声响,来自桑耶寺的丛林和转经道上。
  初冬一个月圆的晚上,我抱着灌了热水的玻璃杯,站在招待所的平顶上看星星。下面不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熟悉的声音,是远道来的朝圣者每晚例行绕大殿转经。冬天是朝圣的季节。游客走了,藏北、安多、康巴的藏民歇了手上的活计,留几个人看牲口,便成村甚至成乡地坐上解放牌、东风牌卡车,到藏区各处胜迹、圣山、圣湖朝拜。西藏中部各大寺院是他们必到的地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转经”。
  此刻,虽有月光,我看不清下面的人,只见一两点微黄的光圈,沿着漆黑的地面缓缓游动。夜色抹去了天地的界限,使它们变成孤零零的流萤。我用眼睛尾随它们,想象它们如何划过一条黑暗的冰河。
  忽然,那几点光圈消失了。黑暗里瞬间升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在唱歌。那歌词细细听来,正是每个转经者时时念诵的“六字真言”。没想到,ommanipadmehum六个音符,那么简单,曲调竟是如此美妙。
  “快把这歌声录下来!”我跑进房间,抓起录音机,奔出招待所。那个女子披着细小的长辫,像安多的牧人,嗓音清亮如水,如柔顺光滑的绵羊毛,不含一丝杂色。我在几步外跟随着,手指小心地按下录音键。尾随着她绕大殿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磁带录完,我才无奈地走开。心里急急地回到房间,戴上耳机屏息一听,居然没有半点声音!才发现,刚才什么也没录下。
  懊丧之际,我又返回屋顶,侧耳静听。但那歌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我内心已明白:出自灵魂的歌唱,一生能听见几回?

转心
  冬天,是平心静气的季节。学术的初衷渐渐化作背景,眼睛看见的,只剩下一些类似水墨画,或像黑白照片一样的东西。从11月初到12月初,我没有回拉萨。大部分时间,或早晨,或中午,或黄昏,带上一个包,里边装着一架相机,一瓶橘子罐头,一包军用压缩饼干,便走进桑耶寺外面的荒原。灰白的沙丘,暗红色的柳树林,深蓝色的小水塘,构成冬日的大色块。我坐在一棵矮树下,眯着眼睛,可以听见最微小的动静:
  远处山脚下,一只黑颈鹤边啄食,边轻轻扇动翅膀;
  寺院旁边的树林里,一个女人正扫拢落叶,塞进半人高的麻布口袋,然后背起来,回家生火做饭;
  纸一样薄的冰层下面,溪水还在潺潺流过;
  树上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动,互相碰撞,沙沙沙地一阵作响。
  太安静了,所有的声响都没能打破,反倒维护了荒野的安静。连我的大脑,也停止了思想的声音。两三个小时,我坐着,没有任何念头,没有任何焦急、苦乐的刺痛。但并不是茫然,也决非空无,更不必守住某个意念,拴住散乱的心思。整个感觉,就像你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粒沙子,自然存在着,同时又敏感到四周所有的存在。
  我像修行者一样天天走入丛林,自然而然与某种东西相融了。以后才想到,那东西,应当是羌姆借着许多幻面展示给世人的。
  就在12月初的一个下午,达娃领我到乌策大殿二楼一间僧人宿舍。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坐着和善的经师土旺。我提出16日处置灵嘎的情节,请他给予开释。经师对达娃讲了一番话,达娃回过头来翻译说:“那是在做‘破哇’,也就是给灵嘎转心。把被污染的心转为清净的心。”
  “破哇”(意译为“夺舍法”)?我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那不就是用于超度临终者的“往生”法么!往生,可视为灵魂不受此肉体约束,能自由迁移寄居的能力。这一信仰,在南亚和环喜马拉雅地区传播了数千年,是人们企图调节个体和整体生命关系的一种努力。经土旺经师的开示,我才知道,16日那天“冬阿”用刀挑在眼前察看的,正是替身鬼俑的灵魂。他在为灵嘎做“破哇”仪式。达娃将之译成“转心”,真是绝妙的翻译。对藏人来说,这灵嘎不仅代表天上地下的魑魅魍魉,作为欲念的化身,它也代表此世间必然出生也必然死去的凡人。看羌姆决不同看电影,一遍就满足。每年的同一时刻,虔诚的信徒都要赶往寺院,重温熟悉的“剧情”。
  那么,为何有这种情形?难道需要年年接受死亡的教育,年年接受转心?这问题没想起,更没请教经师。其实,当时我只要问自己:你为何要来西藏?寻求答案的路径,自然会从白雪覆盖的大地上显露出来的。

月圆
  原来,羌姆是一出超度的戏剧,转心的戏剧。如此恢弘的假面艺术,其实并不是表演给亡灵看的。它向活着的人们展示死亡,是为了帮助他们熟悉死亡的景象,为之做好准备。
  于是有人提出疑问:以毕生的努力准备死亡,那生活还有什么价值?这也是我的困惑。
  我不禁想到人类学近些年对仪式所做的研究。它强调仪式作为一种“阈限”(liminal)的特殊意义。阈限是一些关口,它们设置或存在于生命的流程中。较之于此前和此后的阶段,阈限期充满危险、痛苦和挑战。危险和挑战来源于它作为过渡期的特性,也就是说,阈限是新旧交接、转换的模糊地带,是死的恐惧和生的希望并存的黑暗隧道。即使不曾有过濒死的体验,死亡也可以作为一个终极的目标,警示行人以明日的“有限”,来对待今天的作为。我喜欢美国探险家约翰·戈达德的一段话:“人们往往度过了一生,却从不知道挖掘巨大的勇气、力量和忍耐是怎么回事。而我发现,当你想到你肯定要死去的时候,你会忽然发现尚未发掘出的力量源泉和你从来没有梦想过要拥有的支配权力。当你在发掘它们时,那就可能使你的灵魂得到升华。”
  一个月圆之夜,我和索朗仁青相约去寺外看月出,还带上一个50多岁的美国男子。我们借着微弱的夜光爬上海波山的半腰,在桑耶寺第一任堪布(住持)寂护大师的舍利塔边坐下。不一会儿,只见东方黑黝黝的山峦背后,缓缓升起一道光环,向四周深邃幽暗的天际扩散。我们边聊天边等待,美国人讲起他对西藏的向往。原来他在一家很大的电脑公司做部门经理,整日忙忙碌碌,心里却越来越惶惑。在年复一年的奔忙中,生活的目标反而变得虚幻,乃至消失了。于是他下决心摆脱各种事务,到西藏走一走。这行程计划了好多年,如今坐在这里,才变成现实。
  我和来桑耶寺的不少外国人聊过,情形大多如此,我自己也非例外。可西藏有什么?在旅游者的眼里,这儿有石头房子,有黑色的牦牛,以及满目的荒凉。透过眼前的黑夜,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这种荒凉。远处流经的雅鲁藏布江,散落的农舍,以及金色的塔幢,都不能改变荒原粗糙的面目。四野的山不长树,像裸露的骨骼,逼着每个注视它的人剥去皮肉,拿本性与它相见。
  说话间,对面的山顶已白得有些耀眼。只过了片刻,就在白光处露出一道弯牙,接着朝上跳几下,一轮银盘便冒出山脊,圆圆地镶在夜空里。三个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随后陷入沉默。
  寂护大师的舍利塔就在身后。清凉的月光使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向西面,掠过沙丘、寺院和丛林,直到远处的山脚。美国人先开口,说我们试一试能否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三个人在塔旁边又跳又挥手,让小小的身影也随海波山巨大的黑影投向西面的旷野。果然,医生眼尖先看到了,接着美国人也喊着说看到了。我透过眼镜极力让视线伸远,隐约发现遥远的山根处,有几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可又怀疑是靠意念感觉到的。
  后来医生告诉我,那天看见影子的山脚,是朝圣者盖阴间小房子的地方。乘卡车往返寺院的中途,我几次留意查看,果然发现用三块石片搭的小屋,一座一座,密密麻麻地伸展在路旁。寺内转经道上,也有许多这样的小房子。
  我不禁想到,地处荒原的桑耶,或许就是一道通往彼岸世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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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博客中推荐三篇西藏,正好最近读《中阴教闻得度》,这一篇读
得出神入化。。。转到这里留个档。


2006-8-23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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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3  

的确好,最喜欢冬.幻面这一节。


2006-8-23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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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4  

谢谢, 今晚我就读你的这2篇。 高兴在这见到你。
I really miss July.


2006-8-23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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