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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尊重苦难 [为‘时间的玫瑰’写的书评] 原载南方日报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文取心

#1  尊重苦难 [为‘时间的玫瑰’写的书评] 原载南方日报

尊重苦难


二十一世纪被精心粉饰过,所谓的民主推广,科技的进步,经济的发展,文化的普及,在人们心中留下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
其实,我们离黑暗时代并不远。历史从来不会做出许诺,过去的不再回来。
我们宁肯把眼光掉开去,贪欢的本性使我们不愿正视苦难,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蚍蜉,只活在盛夏,哪管顾来日的秋冬。‘苦难’是一个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名词。
我们奇怪竟然有人在醉生梦死的世风中执着于苦难,这些人被称为‘诗人’,一个像天上星辰般的词,遥远,孤寂,闪着冷峻的光芒。
他们这样描述自己;
数数杏仁 /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 把我也数进去  (策兰:数数杏仁)
或者谈论自己的诗;
“苦,是的,这些诗是苦的,苦的,但在真的苦中,肯定没有更多的苦,难道不是吗?”
(策兰:给编辑的信)
是的,苦难使人清醒,苦难使人心柔软,苦难使人有宏大的包容心,苦难使人有可能达到永生的彼岸。

苦难是只永远盛不满的杯子,而所有伟大的诗人总是从杯中啜饮苦涩的养分。在最新出版北岛的新作‘时间的玫瑰’里,我们看到苦难如影如随地伴随着诗人的一生;洛尔迦被佛朗哥军队枪毙,帕斯捷尔纳克内心煎熬,而曼德尔施塔姆为斯大林政权迫害,策兰困顿一生,不断地逃亡。我们也知道聂鲁达坐牢,索尔仁尼琴被流放。更从小熟读了屈原投江,杜甫漂泊流离,苏轼被贬黄州海南,辛弃疾忧国忧民而亡。
但苦难赋予诗人深沉和力量,一篇篇锵锵有声的诗作从苦难中淬溅而出。

并不是盛世就对诗人宽容,世俗有不同的狰狞面目。‘屈贾谊于长沙,非无明主。 竄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诗人同样地要与自己的内心挣扎。承受各种日常的压力和磨折。被平庸和媚俗挤迫得透不过气来,世俗并不消灭肉体,但世俗扼杀精神。
一个诗人离开了昂扬的精神还有什么?一只夜莺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又是什么?敏感的诗人认识到这点,他的眼光穿透朦朦大雾,知道这是一场更为艰难的战争,要在太平盛世保持锐利的感知,旺盛的诗情,怜悯的内心更加不易,他所依傍的——只有深切地体会苦难。
诗人平静地接受了苦难。

所有的苦难都等量齐观,从伊拉克战争到一个饥饿的孩童,从九一一痛失亲人到母子分离,从长年流亡海外到失去母体文化而引起的精神饥渴。肉体上的创伤和心灵上的创伤难分孰重孰轻,生命的天平不能向任何一方倾斜。所有的苦难都必须被赋予最大的尊重,那是我们人类共同的重负。战争中的牺牲者,为了自己的理念而抗争者,为了唱出心中之歌而舍弃了家园,亲人团聚,以及坦途者。明知不可为而为者,自愿代替我们大众上祭台者。起立脱帽吧,向这些人致上我们的敬意。

在这本淡灰色装帧精美的书中,北岛用平静的笔触描述了九个诗人和他们的诗作,但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暗潮汹涌,他不动声色地引领我们穿过词语的嶙峋峡谷,来到黑暗的悬崖边缘向下俯望。我们看到历史的残酷,个体的无足轻重,一个个生命在苦难中闪跃明灭,唯有诗歌,穿透了所有的局限,穿过可怕的哑默,穿过带来死亡的言说的千重黑暗,它穿过了,却对发生的不置一词;但它穿过发生的一切,穿过了并会再为人所知。。。。。。

是的,诗歌如玫瑰,在苦难中怒放。



V。F。
2006-11-23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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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2  

<<时间的玫瑰>>让我想到一个科学名词叫Wind Rose, 它是一种标示风向和风速的图, 可能因其有点象张开的花瓣而得名. 不过稍微推开想想也很有意思, 风无疑可以作为一种空间的代表, 那么Wind Rose就是空间的玫瑰, 和时间的玫瑰相应成趣了. 风是个相当入世的字, 比如世风, 比如社会上各种以风来代名的现象. 相比之下, 时间的玫瑰就显得相当富有哲理了, 时间也有维度吗? 时间在不同的维度快慢不一吗? 时间的量度会应人应景而变吗? 不禁令人遐想.

胡乱发 挥一下, 希望没有冒犯我最敬重的诗人北岛.


2006-11-23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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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所有的苦难都等量齐观,从伊拉克战争到一个饥饿的孩童,从九一一痛失亲人到母子分离,从长年流亡海外到失去母体文化而引起的精神饥渴。”

北岛自己的为人呢?有谁给讲讲?


2006-11-23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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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4  

我不明白为力的意思。我是喜欢北岛的。他的朦胧诗的仅存硕果。唯一的被世界承认的现代中国诗人。他活得很吃力,作为文革一代的牺牲品,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挣扎着在美国生活。读他的散文,可以体会到他的无奈,自嘲和认命。但他没有放弃对诗歌的追求。北岛的诗有一种高贵的激情和愤怒。但也有局限,从没有走出自己,没有超越。他现在的诗,和以前相比,没有变化。

顺便提一句,文先生的文章都读了,很喜欢。文先生有一种真正的艺术家的气质,狂野,浪漫,温柔,敏感。对美有非同寻常的感悟力和表达欲望。


2006-11-23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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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5  

谢谢七月,

有人向我说过他,我因为不了解,想多知道一些,如此而已。

作为“出名”的人,难免有人说好说坏,很自然的。


2006-11-23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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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6  

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要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他。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琐琐碎碎,谁也说不清楚。


2006-11-23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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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6-11-23 09:29 AM:
我不明白为力的意思。我是喜欢北岛的。他的朦胧诗的仅存硕果。唯一的被世界承认的现代中国诗人。他活得很吃力,作为文革一代的牺牲品,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挣扎着在美国生活。读他的散文,可以体会到他的无奈..

July 说的非常准确! 文先生的文章: 狂野,浪漫,温柔,敏感.......

节日快乐!


2006-11-23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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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8  

我还是认为人品很重要,是一个人,尤其是诗人的根基。

当然,大家见解不同,不必一致。


2006-11-23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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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6-11-23 09:45 AM:
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要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他。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琐琐碎碎,谁也说不清楚。

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我也只愿意从他的作品里认识他。


2006-11-23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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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0  

我不同意为力,你只能用诗人的作品去评价一个诗人,而不是用他的为人去评价他的诗。风牛马不像及的。再说了,哪里有唯一的作人标准?


2006-11-23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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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1  

两位妹妹都年轻啊,

人,其实都是“唯一”的。

不必同意我。


2006-11-23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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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1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11-23 09:57 AM:
两位妹妹都年轻啊,

人,其实都是“唯一”的。

不必同意我。

为力: 我们不是道德家!

这与年纪大小无关!有人可以糊涂一生!象我自己!

祝你周末快乐!


2006-11-23 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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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lucy at 2006-11-23 01:16 PM:


为力: 我们不是道德家!

这与年纪大小无关!有人可以糊涂一生!象我自己!

祝你周末快乐!

我也不是道德家!只是我看人比较准,lucy还夸过我眼光好呢。

糊涂有点对不起自己噢。

也祝两位妹妹周末快乐!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6-11-23 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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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14  

作为北岛的朋友,我能说的一句就是;纵观中国文坛,没有一个文人的人格能像北岛那样使我折服。注意,我并非指他的盛名,也非指他的文本。我指的是一种强健而又慈悲的人格,这是我们大多数当代人所缺乏的。


2006-11-23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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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5  

文取心,知道你是北岛的朋友,请给我们讲讲北岛二、三事,行吗?

另外,如果能象兰若那样,挑一些你最喜欢的北岛,贴出来,就更好了。

能近距离地了解一下北岛,是我们的荣幸。:)


2006-11-23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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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6  

我以前的两个同事是北岛早期的朋友,都是老三届,他们提起“振开”来都很有感情,
说他为人相当豪爽。(北岛原名赵振开)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23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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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7  

不是说“文如其人”吗?一个卑猥琐碎的人是写不出高贵的诗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北岛诗时的震颤。那时我的第一次苏醒。少女时代对诗的觉醒。北岛是我最珍贵的诗人之一。


2006-11-23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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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8  

我可是听说诗人江河,把自己的LP弄得自杀了。

我和你们几个爱诗人的闹闹,真的不知道任何详情。:)

总觉得诗人象孩子,两面性挺大的。顾城就是一个例子。

谁也别和我真急啊。


2006-11-23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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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9  

一  切
北岛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2006-11-23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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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0  

无  题
北岛


把手伸给我
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
不再打扰你
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
苦难也不是记忆
记住我的话吧
一切都不会过去
即使只有最后一棵白杨树
象没有铭刻的墓碑
在路的尽头耸立
落叶也会说话
在翻滚中褪色、变白
慢慢地冻结起来
托起我们深深的足迹
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
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
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


2006-11-23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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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1  

红帆船
北岛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2006-11-23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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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2  

日  子
北岛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 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 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2006-11-23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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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3  

无  题
北岛


他睁开第三只眼睛
那颗头上的星辰
来自东西方相向的暖流
构成了拱门 
高速公路穿过落日
两座山峰骑垮了骆驼
骨架被压进深深的
煤层
他坐在水下狭小的舱房里
压舱石般镇定
周围的鱼群光芒四射
自由那黄金的棺盖
高悬在监狱上方
在巨石后面排队的人们
等待着进入帝王的
记忆
词的流亡开始了


2006-11-23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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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4  

过  节
北岛


毒蛇炫耀口中的钉子
大地有著毒蛇
吞吃鸟蛋的寂静
所有钟表
停止在无梦的时刻
丰收聚敛着
田野死后的笑容
从水银的镜子
影像成双的人们
乘家庭的轮子
去集市
一位本地英雄
在废弃的停车场上
唱歌
玻璃晴朗
桔子辉煌


2006-11-23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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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25  

"并不是盛世就对诗人宽容,世俗有不同的狰狞面目。‘屈贾谊于长沙,非无明主。 竄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诗人同样地要与自己的内心挣扎。承受各种日常的压力和磨折。被平庸和媚俗挤迫得透不过气来,世俗并不消灭肉体,但世俗扼杀精神。
一个诗人离开了昂扬的精神还有什么?一只夜莺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又是什么?敏感的诗人认识到这点,他的眼光穿透朦朦大雾,知道这是一场更为艰难的战争,要在太平盛世保持锐利的感知,旺盛的诗情,怜悯的内心更加不易,他所依傍的——只有深切地体会苦难。
诗人平静地接受了苦难。"

写得真好!

我也很喜欢北岛的诗, 他的诗很有穿透力.


2006-11-23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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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26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2006-11-23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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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27  

北岛《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棵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2006-11-23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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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

#28  

【和弦】

树林和我
紧紧围住了小湖
手伸进水里
搅乱雨燕深沉的睡眠
风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我走到街上
喧嚣被挡在红灯后面
影子扇形般打开
脚印歪歪斜斜
安全岛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一扇蓝色的窗户亮了
楼下,几个男孩
拨动着吉他吟唱
烟头忽明忽暗
野猫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沙滩上,你睡着了
风停在你的嘴边
波浪悄悄涌来
汇成柔和的曲线
梦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2006-11-23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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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29  

这首是我最喜欢的!

谢谢~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lucy at 2006-11-23 08:20 PM: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




沉默是金
http://blog.sina.com.cn/m/binghuablog
2006-11-23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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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0  

谢谢推荐!

有没有他最近写的?


2006-11-23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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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31  

如果你真的想看,以今日网上搜索的能力和快捷,什么文章找不到?
为力,我只想跟你说个心态的问题,如果你受了江河,顾城之类人的反面影响,有先入为主的心态在那儿,不看也罢。
July,Lucy,谢谢你们,北岛的诗是为你们这些心地磊落的读者写的。


2006-11-23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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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2  

我可没有心态的问题。:)

我只是更喜欢自己身边的无名诗人而已。伊甸园诗人写的诗,我都看都评。

但不太崇拜名人名家。

比如,我花时间看你的小说,就没有去看什么阿城、余华。

让你这么误解我,委屈啊!


2006-11-23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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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33  

如果你不看一个‘人’,而是先看‘名人’不‘名人’,这就说不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心态问题,不必认真。
我们又有谁不是活在‘误解’和‘委屈’之中的呢?这是我们世界的常态,理解和坦荡倒是非常态的。


2006-11-23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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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4  

我认为,写出了文章,就应该有平常心,有人认同,有人鼓励,有人提提意见,说说看法......都是非常正常的,谁能封住别人的口?

我从来都感激阅读我文章的人们。人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看了,评了,顶线了,本人对其只有感激!

又,一条线上只有单一的称赞,太枯燥了吧?


2006-11-23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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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35  

就像上次对你说的;我是被人逗大的,所以你的话我先从‘逗’的角度来看,神经绷紧,肾上腺素激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谁叫你是那么一个舌快如刀的女强人呢?你要知道给你写回帖我手都发抖,战战兢兢得可以呢。


2006-11-23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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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6  

对不起,那句话我刚看到。:)

谢谢你的宽容!

真的不了解北岛,谢谢大家介绍。

再说一遍:感恩节快乐!


2006-11-23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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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3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11-23 09:47 PM:
对不起,那句话我刚看到。:)

谢谢你的宽容!

真的不了解北岛,谢谢大家介绍。

再说一遍:感恩节快乐!

俺得帮为力说一句,为力有为力的说话方式,对很多象她一样不是一路随着北岛诗歌走来的人,往往首先被吸引的是北岛那泰斗般的名头,因而有想知其人的念头也不为怪。当然我也赞成不是至亲好友圈子里的读者不必介意作者的底细,在作品的界面上交流即可。诗歌中我最喜欢北岛,但仅是个人选择而已,并不认为他的诗歌就代表现代诗歌的整个顶峰,比如顾城,他在顶峰也应有一席之地,问一下兰若,她是一路追随顾城而来的,她对顾城的喜欢就更甚于对北岛。要说内心痛苦,顾城也可能尤甚北岛,他把自己投入那样一种逆境,完全是痛苦使然,北岛毕竟回归了,顾城却一路走到了头。另外,我觉得北岛后期(在国外?)(就我看到的不多的几首)的诗歌达不到国内盛期的水平,当然这也有个参照问题,可能是我们习惯了北岛在创作盛期给我们的感觉,而对他现在已进入另一境界而浑然不知。据说柳暗花明的是他的散文,可惜没机会拜读,文兄转一两篇来如何?


2006-11-23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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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38  

 

布莱顿·布莱顿巴赫
作者:赵振开(北岛)

  [按]刚刚出版的1999年第8期《读书》刊登了署名赵振开(北岛的本名)的一篇文章《布莱顿·布莱顿巴赫》,这意味着他的作品在大陆将被解禁。北岛在文章中说:“算卦的说我明年回去”。对北岛来说,这意味着再也用不着用鸟语发表诗作了;再也用不着“对着镜子说中文”了。
  
  外面是黑暗。雨沙沙地落在屋顶的斜窗上。我可以看到那座尘封的表面湿漉漉的痕迹。在这建筑物以外的黑暗空间里有亮着灯的窗户,若视力延长,你可以看到人们在窗帘后面移动,专注于他们每夜的工作和梦幻,每人活在他自已那幻想、欲望、仪式和爱好的小小的茧里。这是南非作家布莱顿·布莱顿巴赫(Breten Bretenbach)的回忆录《—个患白化症恐怖分子的真实自白》( The True Confessions of an Abino Terrorist,简称《自白》)第一章的开头。他在南非蹲了七年多大狱,这本书记述了他的被捕和狱中的岁月。
  一九七五年八月,南非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一个持法国护照名叫格拉斯卡的男人,刚要登上回欧洲的班机时被捕。被捕前他冲进厕所,吞咽了张纸条。当他被带到机场的一个房间,南非安全局的斯纳克上校让他写份简历,他凭作家的想像力,编造了格拉斯卡先生的生平和社会关系。上校的助手从旅行袋里搜出个烟斗。上校让他握住烟斗,突然用南非语说,“算了吧,布莱顿,游戏该结束了,我们知道你是谁。是不是想让我们带你哥哥来见见?”后来才知道,与此同时,南非总理结束访问回国,达官显贵到机场迎候,其中有布莱顿的哥哥。我最近在读《自自》。布莱顿在这本书靡页上写着:给我亲爱的朋友和歌伴北岛,致以最美好的祝愿,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里斯本。除了签名,还用拼音注明他的中文名字——卞廷博。
  一九九四年秋天,国际作家议会在里斯本开理事会。一天晚上,我们结伴去里斯本市中心听“法度”(Fado),一种悲伤的葡萄牙民歌。如今连悲伤也能卖高价,那些有法度表演的饭馆酒吧贵得吓人,门口有人参拉外国游客。由布莱顿挑头,带着他的老朋友朱利安和我,悄悄脱离了大队人马。布莱顿不愧是搞地下工作出身的,他和别人聊着天,使眼色让我们溜进小胡同,再尾随过来。他根据事先画好的路线图,在小巷深处找到一家只有本地人才去的酒吧。那里烟雾弥漫,挤得满满的。歌手是个小伙子,非要唱尽人间苦难不可。“法度”让我想起山西梆子,凄厉高亢,让人抓心挠肺。去得太晚,不久就散场了。余兴未尽,我们留下来喝酒。回旅馆路上,受了“法度”和酒精的刺激,我们三个哼起歌来,在暗夜倾诉各自的忧伤。不知怎地,不同国度的酸曲最后汇成《国际歌》。布莱顿用英文,朱利安用法文,我用中文,竟如此协调,好像我们一起排练了一辈子。在午夜,在里斯本繁华的大街上,我们昂首阔步,扯起嗓子,高唱这支正被全世界忘掉的歌。
  什么时候认识布莱顿的,我记不太清了。十几年前我们肯定在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见过。那时我刚出国,谁也记不住,人物与日子像扑克洗在一起。我们真正相识应该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事。一九九零年夏天在鹿特丹,布莱顿突然闪现出来,像个黑桃K。他有一种受难者的威严。皮肤黑黑的,络腮胡子花白,绘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悲天悯人,既热又冷,且带钩,女人得特别小心才是。他长得有点儿像神职人员,但绝不是那种普通的牧师,更不是红衣主教,对了,他正像基督本人——非洲的基督。我管叫他“基督”,他楞了一下,“我?”然后呵呵笑了,反过来叫我“毛”。
  他是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的决策人之一,几乎年年都去,是个引人注目的公众人物,媒体和听众随时乐于洗耳恭听。他话锋犀利,得理不让人;我本来嘴就笨,加上说英文,说得我理屈词穷。我属黄花鱼的——溜边,倒时不时能碰见布莱顿——在他厌倦公众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很放松,开开玩笑,一来二去,倒成了好朋友。
  《自自》是他三卷回忆录的第二卷。第一卷《天堂一季》(A Season in Paradise),是关于他在海外流亡三年后的第一次回国旅行。那是一九七三年,他得到了三个月的签证。一九九一年曼德拉获得自由后,布莱顿再次回国三个月,完成了第三卷《回到天堂》(Return toParadise)。这三卷回忆录可看作当代南非的个人编年史。我手头只有这第二卷,好像从紧急出口处进入他的生活,从“现在”的位置看他的过去和未来。但丁《神曲》中有三个阶段,从地狱、炼狱到天堂。《自白》肯定是炼狱,是布莱顿一生中最苦的日子。
  那位斯纳克上校,早在《天堂一季》旅行快结束时出现过。一天晚上,由他当警官的哥哥出面,请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斯纳克上校。那谈话是一种炫耀,让他看看他们对他有多么了如指掌。两年后在机场,斯纳克上校让他握住烟斗,突然说,“游戏该结束了。”布莱顿抽烟斗是出了名的。化名进入南非后,他改抽香烟。有一天,他穿过开普敦的露天市场,经不住烤烟香味的诱惑,买了烟斗烟丝,回到旅馆偷偷抽起来。布莱顿写道:“看看他们如何挖掘一个人的过去,设计他的未来,修改他的现在。我没有私人生活:一切都在他们手中;他们对我知道的比我自己还多。他们有档案,有电脑。他们知道我的方式,我的嗜好,我的附属品,我小小的秘密——我的花园——不管是政治的还是性的……”和布莱顿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不是那种天生的革命家——他敏感有如琴弦。这琴弦被风暴狠命弹奏,未断,那真是奇迹。而奇迹又往往源于苦难,正如基督本人的遭遇。
  今年五月,我从美国去南非德班(Durban)参加诗歌节。在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转机时,听见扩音器在广播:“布莱顿巴赫先生,请尽快到十八号登机门,飞机就要起飞了……”二十三年前,另一个布莱顿巴赫先生就在这儿,在登机前几分钟被捕。到了德班,在旅馆放下行李,我被领到一家意大利饭馆。布莱顿迎上来,和我紧紧拥抱,说:“伙计,欢迎到非洲来。”我们在巴黎、墨西哥城、里斯本、斯特拉斯堡、香港等地见面,这回可终于到他家来做客了。
  布莱顿一定不同意我的说法。如今他四海为家,大部分时间在巴黎,夏天在西班牙,每年来南非三个月,在大学教写作,协助组织非洲诗歌节。这时间比例,我想也是南非在他心目中的比例。他没有祖国,属于他自己所界定的那种“中间地带”的人。今晚是他的画展的开幕式,可惜我晚到了两个小时,刚好错过。作为画家的布莱顿和作为诗人的布莱顿是两面镜子,而布莱顿本人正从中隐形。
  我提到在约翰内斯堡机场的另一个布莱顿巴赫。他说,这个名字在南非极少,很可能是他的亲戚。最早的布莱顿巴赫家族来自德国,在非理性的迁徒途中,有荷兰人、黑人、马来人的血液汇人,血缘关系复杂得像块调色板。他祖父是雇农,到父亲这辈日子好过些,按中国的阶级划分大概算个上中农,自己动手挖渠、播种、采矿。布莱顿哥仨,还有个姐姐。大哥即他在机场被捕时正迎候南非总理的那位,是反游击队特种部队的准将指挥官;二哥是同情法西斯的新闻记者、秘密警察的同路人;布莱顿是个写诗的“恐怖分子”。我最好奇的是他和大哥的关系。“还行,只不过在一起从不谈政治。”他告诉我,在巴黎流亡时,大哥来出差,哥儿俩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一直喝到天亮。
  在《自白》这本书中,布莱顿的倾诉对象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检查员先生”,有时又管他叫“眼睛先生”、“我先生”,语调充满了调侃挖苦。依我看,“检查员先生”是个双重角色,既是秘密警察的同谋,又是他身处绝境的内心独自的惟一倾听者。布莱顿若是基督的话,“检查员先生”就是上帝。“啊,检察员先生,你认为我有罪吗?是的,我有的是幸存者的罪。”他写道。
  秘密警察头子汉廷顿是个病态的家伙。有一次布莱顿被召到监狱门外,汉廷顿把他正读师范的侄女介绍给他。那个女孩于是他的诗歌迷,发誓要用泪水帮他脱离苦海。汉廷顿还请他到家里做客,带他参观花园。后面就是山,周围似乎无人警戒。是暗示他逃跑?还是陷阱,在逃跑时把他击毙?两个小女儿请他签名留言。午餐快结束时,电话铃响了。汉廷顿接电话回来,问他要不要用他的卫生间洗个澡,甚至可以用他的牙刷。不过请他原谅,他们该送他回去了。汉廷顿把他带回监狱办公室时,布莱顿的妻子莲坐在那儿。
  到德班的第三天中午,布莱顿夫妇请我到一家中国馆子吃午饭。
  五月的南非已进人冬天,但一点儿都不冷,像美国加州的夏天,阳光明媚。孩子们在海上玩帆板。中国餐馆紧挨着一个大饭店。布莱顿坐在那儿等我。他放下报纸,目光探寻着,似乎想知道我对南非的第一印象。我刚写了首待,是绘他的:“……你释放的疯狂/是铸造寂静的真理/骄傲如内伤闪烁/使谈话暗淡……风在阅读车辙/向蓝丝绸以外的疼痛/致敬。”他问起我中国的变化,我告诉他算卦的说我明年回去。他微笑地盯着我。他回赠一首诗绘我,提到算卦的和乡愁,诗中充满了温情。
  莲来了,她个头不高,言谈举止优雅。我们从未谋面,仅在电话里说过话。她是华裔越南人,不会中文。他们的婚姻当时在南非是违法的,由于没像中国那样查三代,布莱顿只能是白人,不准和有色人种结婚。
  布莱顿坐牢时,莲为他全世界奔走呼吁。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布莱顿动荡生活的阴影在莲的脸上留下痕迹——淡淡的哀愁。莲看布莱顿时有一种怜爱和无奈,好像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大孩子。莲告诉我,按汉语她应姓“黄”,全名是黄莲。我一惊,没敢告诉她中文的含义。老板娘是上海人,风风火火。我点了醉鸡、清蒸鱼和家常豆腐,很地道。我和布莱顿喝着青岛啤酒聊天。我每次去巴黎,只要布莱顿在,我们总是去十三区的一家名叫“大家乐”的广东馆子。那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此刻好像坐在同一地方,只是窗外的景致变了。他盯着街心花园的孩子,笑出声来。
  审判开始了。布莱顿写道:“我能明白一息尚存的老鼠在被蛇吞吃时多么软弱无力——眼睁睁庆祝它自己的死亡。”镶木板的法庭,大概过去是个犹太教堂,令人压抑。审判日复一日,证人进进出出,父亲坐在听众席上,呆呆的。布莱顿被判处九年徒刑。
  汉廷顿把他带到办公室,好像对这一严厉的判决既恼火又震惊,而他的部下纷纷进来祝贺。有人甚至把布莱顿带到厕所,给他斟了一大杯白葡萄酒,似乎为了共同庆祝一个重要节日。最后汉廷顿把他带回牢房,戴着墨镜坐在对面。他提起他年轻时的幼稚,家境的贫寒,以及他如何从总统的保镖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在讲述中,他脸色苍白,得到了某种类似性高潮的满足。在布莱顿坐牢期间,汉廷顿甚至把他狱中的诗稿拿去出版,但条件是布莱顿必须把诗集献给他。
  读布莱顿的书不是件轻松的事。他的词汇丰富,还搀杂了法语和南非语,像凶猛的河流;我像过窄的河床,泛滥成灾。有时又相反,我不再是所谓潜在的读者,性急地跳了出来,参与他的写作。我是一九七五年的布莱顿,被判了九年徒刑。
  其实,在踏上我的祖国的那一刻,我已经被跟上。不,甚至更早,在我持格拉斯卡先生的护照在罗马申请签证时,网已经张开了。我刮绰络腮胡子,改变发型,戴上宽边眼镜。在飞往南非的飞机上,我结识了空中小姐安娜,她给了我电话号码。
  过海关很顺利。头几天我东游西荡,消失在人群中。我先找到与政治无涉的老朋友,然后和地下组织取得联系。被捕后汉廷顿告诉我,他们甚至在清洁工打扫旅馆房间以前,取走我喝过的每个酒瓶。
  安娜打电话到旅馆约我看戏。她的婚姻似乎很不幸,丈夫抛弃了她。她开车带我到约翰内斯堡附近的景点去玩。她外出飞行时,我搬到她的单元去住。
  我来到开普敦,在平静的海角镇佐下,经常和地下组织的人见面。有一次,他们开车来接我,发现被一辆白色福特车跟上了。我们东绕西拐,到开普敦市中心,我跳车钻进商场地下室,脱掉风衣,戴上毛线帽,从另一个出口冲出去。下午,搭公关汽车溜回到旅馆,没开灯,我从窗口看见那辆白色福特车,有两个家伙在车里抽烟。风急雨骤,海浪拍打着水泥墩。我整夜在销毁文件。凌晨,我从旅馆的后院翻墙,搭上辆公共汽车。到了市中心的终点站,刚下车,那辆白色福特车出现在街口。我拔腿就跑,磕磕拌拌,沿着空荡荡的水果摊位。那场面多少有点儿像三流影片。
  我居然逃脱了,躲到一个老朋友家。傍晚他开车把我带走,在另一个城市上了火车。回到约翰内斯堡,找到安娜,她正要和朋友们去爬山,我加入了进去。没想到我自投罗网,安娜本人就是个秘密警察……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对我这段故事特别感兴趣。他竟然要替换我,不仅用第一人称,还要把几十页的内容压缩成这么一小段。
  布莱顿,因为我相信,逃跑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只是你在跑,我也在跑,每个不愿与权力认同的人都在跑。此刻,我回到一九九八年五月,在南非最大的海港城市德班的市政厅里通过,这里正举办布莱顿的画展。展厅里人不多,一位老先生对他的画不满地摇头,嘟嘟囔囔。布莱顿画的多是自画像,充满了自我嘲讽。他任意把自己变牛变马,变成毛泽东。有时他头上顶着条鱼,那是基督的标志。他的画里充斥着男女生殖器。
  他坦率地台诉我,他出狱后为女人发狂,不断更换女朋友。他曾在巴黎和一个黑女人同居,还生了一个孩子。感情纠葛像张网紧紧缠着他。莲接受了这个现实,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
  我们都不是圣徒,无权对他人的经验作道德上的判断。狱中生活之刻骨铭心,是我们这些有幸站在高墙外边的人无法体会的。我在读《自白》一书时常做噩梦,惊醒时喘不过气来。有时不得不略过一些章节,好像唱针在黑色的旧唱片上跳动。
  在南非监狱,刚被判刑的人先要单独监禁三个月,作为“观察期”,而布莱顿的“观察期”拖了近两年。那种绝对的封闭对人的摧残是最深的。布莱顿和蚂蚁说话,与自己下棋,因飞进高墙的鸟而狂喜……
  一九八二年冬天,布莱顿获释回到巴黎。我听说他头半年,每天早起,到他家附近的卢森堡公园,光着脚,绕着圈小跑,边跑边哭。他心理上并没有离开那堵高墙,仍按狱中的作息时间表:每天早上放风半小时。
  布莱顿在国际作家议会担任过司库,也就是掌管经济命脉的。国际作家议会的核心成员包括一些法国的思想家,诸如德里达、波杜。布莱顿特别讨厌空谈。一九九四年秋天在里斯本开会,他接受一家法国电台的访问时说:我们应从法国沙龙式的语言中解放出来。事后他告我那是个很小的电台,又是上午的节目,听众不会超过一百个,居然被德里达听到了,找他来质问。布莱顿反唇相讥:我有权这么说,如果你还承认我们生活在自由国度的话。
  在法国政府、国际笔会等方面的压力下,南非当局不得不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日提前释放了布莱顿。释放是突然的。按原计划莲同一天飞回巴黎,临走前准备再见上一面。十二月一日早上,布莱顿被带到城里,在一家高级旅馆的房间,南非当局的某个头面人物见了他。回监狱路上,押送者经过海边时减慢车速,让他把车窗摇下来,呼吸一下带咸味的海风。当天夜里布莱顿给莲写了封信,准备第二天见面时交给她:
  “……我不知道那个时刻是否已到来。我对今天的一切不敢抱希望。……这些年你离我更近了,更珍贵了。和以往相比,我现在对你所知甚少,你如此的坚强对我来说是个谜……”第二天莲未能如期来探监。布莱顿照常出工。直到中午,他被带到监狱办公室,监狱长宣布了释放的决定。他什么也听不见,站在窗口,看见一朵白云在山头追问寂静。
  布莱顿似乎从来没有身份认同的危机。他会讲南非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他现在是法国公民,又持有塞内加尔的外交护照。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得意地说,塞内加尔总统是他哥们儿。
  《自白》接近尾声,我已精疲力尽,要想跟上布莱顿的步子不容易。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他。按时间算他应该在南非。这哪儿说得准?他满世界飞,现在多半正在路上。
  书是这样结尾的:“起飞。在大地的上空。小心斟满更多的香摈。个人的致意。非洲在脚下滑走,我的爱。餐盘端来时的困惑:不记得怎么使用刀叉,还有菜的顺利。只用勺,这么久。这么久。没有一个字,没有。第一夫人黄莲和我握着手。她睡着了……,我们二十一点四十分将抵达戴高乐机场,那里下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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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3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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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39  

马丁国王

北岛

  一

  头一次见马丁是1985年6月初。我们先在柏林照了一面,紧接着来到他的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他五十出头,身材敦实,肚子凸起,头发正在哗变——脱落退色,那是转变之年的白旗。他的笑容像面具但又不是面具,而是一种持久的乐观态度。他于1970年创办的鹿特丹诗歌节,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诗歌节。马丁乐呵呵地穿过二十多年的隧道和想象的开阔地——何止是诗歌节主任,他简直就是诗歌界的国王。

  我们住的那家小旅馆在鹿特丹市中心,是二战联军轰炸中仅存的几栋建筑物之一,仍保留着战前的风格。墙上挂着多桅帆船的油画和黄铜的舵轮。大厅的皮沙发笨重而舒适。门房认识每一个客人,跟他们闲扯。每天晚上朗诵后,诗人聚在旅馆的酒吧喝一杯,烟雾弥漫,与各种语言混在一起。?马丁专门派了个翻译小姐给我,有人开玩笑说:“北岛整天被只花蝴蝶围着。”那位小姐调皮任性,高兴时翻两句,要不然干脆颠覆文本,你说东,她偏说西。我那时英文差,和马丁对话只能通过她。交流与否倒不要紧,可别无缘无故把人家臭骂一顿。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马丁一直在笑,毫无保留地笑。

  诗歌节结束了,马丁留我在他家过夜,第二天一早送我去机场。那天晚上,马丁夫妇开车带我和翻译小姐到一个城堡去喝啤酒。他兴致很高,谈到他未来的计划。如果翻译正确的话,他要请更多的中国诗人来,把中国诗歌介绍给荷兰读者。他脸色红润,在这个年纪上可是个危险的信号。说完某句话,他会突然愣住,似乎在倾听自己的回声。那是我头一回出国,什么都新鲜。记得我们坐在酒吧外边,头上是梵高画中燃烧的星星。那天我喝多了,舌头转不过弯,跟着马丁傻笑。我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去找厕所,那一张张放满酒杯的桌子漩涡般漂走。

  几年以后,我请马丁再带我去那个城堡喝啤酒,可他老人家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1987年我们一家住在英格兰北部的小城杜伦,我在大学教中文:“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马丁。”马丁来电话说,他和助手尤克要到伦敦出差,想过来看看我。那是1988年春天,英格兰北部依旧很冷,天阴沉沉的。火车晚点一个多钟头,害得我苦等时,把十英镑塞进吃角子老虎机。马丁和尤克那天都穿着米黄色风衣,像兽医和他的护士。我终于可以结结巴巴跟他们对话了。马丁说英文带浓重的喉音,含混不清,好像在喝很苦的中药。

  他们要搭当天的火车赶回去,只能待两三个小时。我们围着一壶茶坐下。尤克属于那种典型的荷兰女人,红脸蛋高颧骨,在马丁的带动下仓促地笑着。她的名字在英文的意思是玩笑,其实人很严肃。他们提议看看邵飞的画。画一张张摊开,英文的赞叹中夹杂着荷兰文的嘀嘀咕咕。最后马丁郑重宣布:请邵飞和我一起去鹿特丹,在诗歌节期间为她举办画展。

  那年夏天来得早,有几张我女儿的照片为证。她那年只有三岁。一张在风车前,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连衣裙,皱着眉头;一张在鹿特丹港口的游艇上,几位诗人正逗她玩;还有一张是邵飞抱着她在梵高美术馆里,她呲着门牙,像个小兔子……当然,这些生活细节与马丁国王无关,他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被称之为诗歌那块圣地的。诗歌节开始了,马丁像个活动靶子频频移动,嘴咧到耳根,眼睁睁的谁也看不见,向有人没人的地方挥手说哈罗。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累的。你想想,一打掏腰包的官僚商人,好几十号难缠的诗人,再加上千口子挑剔的听众。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也只不过挥挥手,绝不走得太近。

  那年请来的中国诗人除了舒婷和我,还有马高明,他跟荷兰汉学家柯雷合译的《荷兰现代诗选》刚出版。不知为什么,马高明最后一分钟才拿到签证,带着新婚妻子,猴急地搭上世界最贵的瑞士航空公司的班机,一下子花掉两万多瑞士法郎。这两张机票拿到诗歌节,谁碰烫谁的手,引起组织者内部激烈的争吵,把梦游的马丁警醒了,他凭第六感官,一见中国人就躲得远远的。我要找马丁说点儿事,他离我五十米远就拐弯了,向一排柱子招手致意。

  二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试着回忆马丁的形象,突然感到茫然。算起来,我参加过四次诗歌节,一次小说节,又在荷兰住了十个月,而马丁给我的印象是破碎而矛盾的。他五十岁以后我才认识他,没有任何他曾年轻过的证据。再说,诗歌节期间不能算数,马丁被公众包围,六亲不认。即使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他也不谈自己。其私人生活藏在大幕后面,当大幕拉开,他早已收拾利索,向观众致意。

  我记起这样的场景:在鹿特丹下火车,穿过车站广场,在高楼大厦中拐两个弯,来到空荡荡的剧场。诗歌节办公室占其一角,堆满海报和小册子。马丁国王迎出来,跟我紧紧拥抱。他的拥抱是法国式的,非得把腮帮子两边都啃到才罢休。我个儿高,不得不弯下腰,还得保持平衡。一年一度的诗歌节还没开始,马丁头脑清醒,谈笑风生,关键是他能看清我是谁,这对客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问过我的家人和中国后,他神秘地掏出封信,是马高明的,密密麻麻的五张纸。他要在北京组织一个规模庞大的诗歌节观光团,专程来鹿特丹摇旗呐喊。马丁嗫嚅道:“他疯了,他疯了。”但能看得出来,他打内心里赞赏马高明。没有这种疯狂,他当年也绝不可能办起这么个诗歌节。

  马丁与官僚商人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是诗歌节成功的钥匙。请他们在开幕式上致词,让出最显要的位置,陪酒陪饭陪笑脸。但马丁也有自己的原则,比如他虽然穿西服,但从不打领带,这是一种身份标志,表明他是站在不修边幅的诗人这边的。荷兰女王要接见他,皇室的人通知他必须穿戴整齐,包括领带,被马丁一口回绝。后来女王知道了,颁发特许令,才有幸和不打领带的马丁国王见上一面。

  写到这儿,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翻箱倒柜,找出马丁的电话号码。“哈罗,”他的声音微弱。我让他猜猜我是谁,听他支支吾吾,只好招了。他惊呼着,好像他家突然着了火。“北岛?是你?我一直在找你。”寒喧几句,他又讲起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当时我问那个中国老诗人,北岛在哪儿?他回答,北岛根本不存在,因为他不在我们的系统里。你看,我还是把你找到了……”那是一种发现的快乐。我把话岔开,问起他的生活。“你知道,退休是件困难的事,我又建了个叫‘各民族诗人’的基金会……今年六月我们去了哥伦比亚。那儿很穷,可一场朗诵有八千个听众!简直难以置信。”马丁国王越说越来劲儿,诗歌是他生命的动力。他告诉我,他下个月去中国,在北京会见到马高明。“他正在编一本厚厚的《国际诗歌年鉴》,由我们基金会赞助。当然,我还记得那两张机票,对我们也是笔大数目。是啊,他还是照样喝,这没关系,他有的是好主意……”

  三

  退休,对马丁来说是块心病。我找到两年前他发给我的电传:“你也许知道我已离开国际诗歌节了,因为年龄的缘故。去年第二十七届诗歌节以后,我六十六了,在这个国家,六十最多六十五就得停止工作,我非走不可……”他在字里行间一步一叹息。

  自1992年10月到1993年夏天,我在荷兰的莱顿大学做驻校作家。从莱顿到鹿特丹坐火车四十分钟,按美国标准,等于住在同一个大城市。可我不常见马丁,一来他是个大忙人,再说那阵子我整天跟自己过不去,根本没串门的心思。我们多半打打电话,马丁有一套程式,总是先问起我的家与国,再谈正事。

  记得1993年春天,我专程去看马丁,并约好一起吃午饭。我们去了一家相当地道的广东馆子,就在诗歌节办公室附近。那天尤克也在,她的脸像月亮反射着马丁的阳光。我们边吃边聊。说到得意处,马丁又拿出马高明的信给我看——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和尤克送我上火车。

  太阳暖洋洋的,经历一冬凄风苦雨的荷兰人在车站广场散步。马丁突然说他老了,还患有糖尿病。我说你该退休了。马丁转过头来,惊奇地扬起眉毛,表情古怪,白色胡茬从粗大的毛孔钻出来。他盯着我,似乎在察看有没有什么阴谋。“是啊,这是个好主意,”他苦笑着说,“可我有的是精力。再说退了休,我能干什么?”是啊,国王怎么能退休呢?

  马丁国王在位二十七年,于公元1996年被废黜。

  关于此,有很多传闻,我宁可不闻不问。接他班的是个年轻女人,有个俄国名字:塔梯雅娜。她告诉我,这名字是她父亲热爱普希金诗歌的结果。两年前我们在巴黎诗歌节见过面。她是那种新型的职业妇女,精明强干,生气勃勃,和马丁的作风完全不同。马丁国王是被民主制度废黜的,大势所趋,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马丁不服气,要另搞一个国际诗歌节,分庭抗礼。我真为马丁难过,想写封信,劝他放弃复辟的企图。可这年头,谁又能说服谁呢?

  “所有权力都有腐蚀作用,绝对权力有绝对的腐蚀作用。”这是帮我做翻译的柯雷用英文教我的,对我来说像个绕口令。那是1992年夏天,在鹿特丹诗歌节上。

  在马丁国王执政的晚期,早已出现种种不满,起初声音微弱——几只苍蝇,渐渐变成轰鸣。

  我相信,马丁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诗歌节期间他把布蒙在眼睛上,跟大家捉迷藏。“那是王位上奇妙的孤独。”这让我想起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句。

  在每届诗歌节前的例会上,马丁的演讲越拖越长,尽是陈词滥调,加上发音含混不清,令人昏昏欲睡。他的老婆儿子全都卷入诗歌节,从义务工作开始,一步步接近权力的中心。还有一种批评,认为马丁请来的都是他的老朋友,诗歌节搞得像个家庭聚会。这么说来,我也算个受益者。其实这是马丁创建诗歌节的宗旨之一,让某些诗人重复出现,通过时间展现他们的变化。

  提起那些名诗人,没有他不认识的,谁谁当年还是个愣小伙子,谁谁死了,谁谁得了诺贝尔奖,谁谁刚来看过他……山高不过马丁的脚,不少诗人都是他发现的。他从来都说别人的好话,除了沃尔克特。“他诗写得还不坏,但为人太傲慢。”马丁跟我说。

  有一年诗歌节,他的儿子马克去机场接他,为方便起见,马克把车停在旅馆停车场。

  而沃尔克特却坚持让他把车开到旅馆门口,并为此大发雷霆。

  我真想认识一下青年时代的马丁,做国王以前的马丁。比如他当年头发的颜色,他的笑声,他的诗歌梦想。我认识好几位荷兰老诗人,都是马丁多年的朋友。我应该去找他们问问,关于那个年轻的马丁。恐怕是众说纷纭,甚至包括头发的颜色在内。要说马丁的阅历可算是相当丰富了,他当过夜校老师、出版社雇员、书店经理、文学杂志编辑、报纸评论员,翻译了不少德国文学作品,编过好几本国际诗选。1969年,他进了鹿特丹艺术委员会,触到权力开关,打开诗歌节的大门。其实连履历也是值得怀疑的,一个过程而已,与生命本身并无多大关系。

  我跟柯雷在长途电话里聊起马丁:“回过头看,马丁做了那么多重要的事。”

  “你用不着说服我,他的功绩我们全部都知道……”柯雷有点儿不耐烦。

  “不,我是想说服我自己。”


2006-11-23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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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40  

北岛访谈:八十年代,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查建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年代。随着岁月流逝,当年发生的那一切会不会逐渐被人淡忘?作家查建英主持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三联书店2006年出版),收录了北岛、阿城、刘索拉、李陀、陈丹青、陈平原、崔健、田壮壮等十一位在八十年代引领潮流的风云人物的访谈录。对话抽取在今天仍有讨论价值的当年热点内容作为话题,试图重现那个年代的场景和氛围,并在回顾的同时进行反思。

  查建英:访谈阿城的时候,他说八十年代是一个“表现期”,各种思潮的酝酿其实贯穿整个七十年代,比如下乡知青当中,各种交流一直相当活跃。能不能请你也先勾勒一下八十年代之前你和你周围朋友的大致生活轮廓?
  
  北岛: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职员,母亲是医生,他们在政治上基本随波逐流,虽在“文革”中受过冲击,但还算是幸运的。我同意阿城的说法。如果八十年代是“表现期”,那么七十年代就应该是“潜伏期”,这个“潜伏期”要追溯到六十年代末的上山下乡运动。一九六九年我分配到北京六建,到河北的山区开山放炮,在山洞里建发电厂。而我大部分同学都去插队了。每年冬天农闲期大家纷纷回到北京。那时北京可热闹了,除了打群架、“拍婆子”(即在街上找女朋友)这种青春期的疯狂外,更深的潜流是各种不同文化沙龙的出现。交换书籍把这些沙龙串在一起,当时流行的词叫“跑书”。而地下文学作品应运而生。我和几个中学同学形成自己的小沙龙。
  
  查建英:那时最喜欢读哪类书?有没有对你的人生观和后来写作发生重大影响的书?
  
  北岛:在上山下乡运动以前,我们就开始读书了。那时受周围同学的影响,读的都和政治历史经济有关,准备为革命献身嘛。当建筑工人后,我的兴趣开始转向文学。当时最热门的是一套为高干阅读的内部读物,即“黄皮书”。我最初读到的那几本印象最深,其中包括卡夫卡的《审判及其他》、萨特的《厌恶》和艾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等,其中《人•岁月•生活》我读了很多遍,它打开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这个世界和我们当时的现实距离太远了。现在看来,艾伦堡的这套书并没那么好,但对一个在暗中摸索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激动人心,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导游,给予我们梦想的能力。
  
  查建英:你中学毕业以后去当了几年建筑工人?那段经历对你重要吗?
  
  北岛:我从一九六九年起,一共当了十一年的建筑工人,其中五年混凝土工,六年铁匠。除了占用我太多的读书时间外,我得感谢这一经历。首先是我真正交了一些工人朋友,深入中国的底层社会,这些是在学校根本得不到的。再就是毛泽东青年时代所提倡的“劳其筋骨,伤其肌肤”是绝对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在体力上对自己极限的挑战,就不太可能在别的方面走得太远。我也正是从当建筑工人起开始写作的。由于我周围的师傅多半不识字,造成了一种封闭的写作空间,一种绝对的孤独状态。这对一个作家的开始是很重要的。
  
  查建英:七十年代,“文革”最激进的高峰已过,社会上留传着很多手抄本小说和一些外国文学书籍,你读到过哪些?请举几本给你震动最大的。那是不是你的现代文学启蒙教育?
  
  北岛:外国文学书籍我前面已经提到了。至于我最早读到的手抄本有毕汝邪的《九级浪》,当时对我的震动很大。还有一些较差的,比如《当芙蓉花盛开的时候》、《第二次握手》等,都是些滥情之作。当时的地下写作,特别是小说,处在一个很低的起点。
  
  查建英: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与“白洋淀”那一圈朋友认识的?请描述一下当时交往的方式、人、话题,等等。
  
  北岛:我是一九七二年冬天通过刘羽认识芒克的。刘羽是一个工厂的钳工,“文化革命”中因“反动言论”入狱三年。我又是通过我的中学同学唐晓峰(现在是北大历史地理学教授)认识的刘羽。按唐晓峰的说法,刘羽是北京“先锋派”的“联络副官”。所谓“先锋派”,其实就芒克和彭刚(一个地下画家)两个人组成的。他们自封“先锋派”,然后扒火车到武汉等地周游了一圈,最后身无分文,被遣送了回来。后来又通过芒克认识了彭刚。芒克在白洋淀插队,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去看过他,以后和彭刚等人又去过好几趟。白洋淀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水乡风情,吸引了一些当时脱离插队“主流”的异端人物,除了诗人芒克、多多(栗世征)和根子(岳重)以外,还包括地下思想家赵京兴(因写哲学随笔蹲了三年大牢)和他的女朋友陶洛诵,以及周舵等人。
  
  查建英:请说说你第一次听郭路生(食指)朗诵诗的情形。你是那之后开始写诗的吗?
  
  北岛:那大约是一九七○年春,我和两个好朋友史康成、曹一凡(也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被人称为“三剑客”)在颐和园后湖划船。记得史康成站在船头,突然背诵起几首诗,对我震撼极大。我这才知道郭路生的名字。我们当时几乎都在写离愁赠别的旧体诗,表达的东西有限。而郭路生诗中的迷惘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萌动了写新诗的念头。他虽然受到贺敬之、郭小川的革命诗歌的影响,但本质完全不同——他把个人的声音重新带回到诗歌中。虽然现在看来,他的诗过于受革命诗歌格律及语汇的种种限制,后来又因病未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但作为中国近三十年新诗运动的开创者,他是当之无愧的。
  
  查建英:你创办和主编的《今天》是八十年代现代诗歌运动的象征,几乎所有当时最优秀最有影响的青年诗人都在上面发表过作品。请谈谈它的酝酿过程、最初的构想,联络和运作方式?
  
  北岛:必须放到我刚才提到的“潜伏期”中,才能说明《今天》诞生的可能。从六十年代末,即郭路生出现以后,中国诗歌处于地下状态(潜伏期)长达十年之久,已逐渐形成众多的流派,个人的风格也日趋成熟。一九七六年,中国的政治控制开始松动。特别到了一九七八年进一步出现缝隙,西单民主墙产生。记得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芒克、黄锐和我像往常那样在黄锐家的小院喝酒聊天,我突然提议说:“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大家先是一愣,继而极度兴奋。后来我们又把周围的朋友聚到一起开会,商量细节。诗歌是现成的,缺的是小说,于是我开始写短篇小说。没有纸张,我们就分别从各单位“顺”出来,芒克是造纸厂的,黄锐在工厂宣传科打杂,为我们的物质准备提供便利。最难的还是找到一台油印机。因为所有的印刷设备都被严格控制起来。记得我还为油印机找到张辛欣,她在什么医学院的团委工作。最后还是黄锐从哪儿弄来一台破旧的油印机。待一切就绪,我们七个人在陆焕兴家开始印刷。他家只有一间六平米的小平房,地处农村与城市的边缘的两不管地区。我们轮流倒班,整整忙乎了三天三夜,终于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印完了。那时已是深更半夜,我们骑车到东四的一家夜间开门的饭馆,为《今天》举杯。当时决定由芒克、陆焕兴和我三个人去张贴。告别时有人掉了眼泪,真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怀。第二天,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接连两天,我们骑车跑遍北京,把《今天》贴到西单民主墙、天安门广场、中南海、文化部以及出版社和大学区。在出发前,我涂改了每个人的自行车牌照,为了避免被跟踪。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只是在人民大学张贴时和校警吵起来,据说我们走后不久就被撕掉了。《今天》第一期出版后,编辑部因是否卷入政治而出现分裂,除了三个发起人,即芒克、黄锐和我以外,都离开了。而更多的朋友加入进来,其中不少人都是在张贴的《今天》创刊号上留下地址姓名。当时那是非常勇敢的行为。自从第二期起,《今天》开始走向正轨:基本保证定期出版,并通过邮寄发行到全国。每期一千本,并先后出版了四本丛书。
  
  查建英:当时《今天》的活动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氛。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参加《今天》聚会的情景。那是七九年初吧,一个下过雪的寒冷冬夜,我和我的同学王小平一起从北大过来,拐进胡同见前面走着一个男人,也穿着很厚的冬天的棉衣。那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问:也是去那儿的吧?我们俩点点头,他就不动声色地说:跟着我走吧。三个人就一言不发相跟着走,曲曲弯弯一直走进胡同里头院子最深处的一个人家。然后一推门进去,里边坐了一屋子人,都穿着当年那种灰不溜秋的蓝衣服,特别朴素。记得屋里烧着炉子,上面蹲着一把锡铁大茶壶,旁边一个沙发后背上还卧着一只肥胖的猫,有人抽烟,屋里热气腾腾烟雾蒙蒙的,众人表情都特严肃。然后就有人给做介绍,好像是王捷吧——他是你们那时在北大的联络人——说这是北岛,这是芒克,这两位是北大来的学生。也许当时年轻,《今天》又是地下刊物,去参加你们的活动感觉特神秘,有点像小时候看革命电影里地下党接头:陌生、新鲜、刺激,似乎还有隐隐的危险。当然,事隔二十多年,记忆里的细节也许都不准了,但身历其境的兴奋却是难忘。那时你们好像每月都举行这种聚会,对吗?
  
  北岛:从你的描述来看,你们似乎去的是在东四十四条七十六号的编辑部,那是一条黑糊糊的胡同,而实际上每个月的作品讨论会是在张自忠路四号的赵南家。说不定你先去了编辑部,扑了空,再由王捷把你们带到赵南家来的。所以选中他家,是因为他的房间很大,他母亲又开放,从不干涉。天气暖和的话,屋里坐不下,就坐到院子里。我记得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人参加。讨论会是对外开放的,吸引了很多文学爱好者来参加,特别是大学生。
  
  查建英:能回忆一下当年在紫竹院公园等处朗诵的情形吗?
  
  北岛:我们只在紫竹院开过一次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见面会。我想你说的是在玉渊潭公园举办的两次朗诵会。第一次是一九七八年四月八日。我们事先跟有关方面申请,没有答复,我们就当成默认了。玉渊潭公园没有围墙,出入自由,这就成了理想的朗诵地点。我们事先勘查,选中了一块松林环绕的空地,其中有个土坡,正好做舞台。黄锐画了一幅抽象画,绷在两棵树之间做舞台背景。记得那天风特别大,听众有四五百人,还有些外国记者,最外圈是警察。我们请了一些年轻人帮我们朗诵,其中有陈凯歌,他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他朗诵了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和我的《回答》。那是一九四九年以来第一次举办这样的朗诵会。同年秋天,我们又在同一地点举办了第二次朗诵会,听众有近千人。
  
  查建英:《今天》诗歌曾一度被笼统称为“朦胧诗”。如果作为一个群体来回顾,是不是有些可以称为共同倾向的东西?比如:在叙述内容和视角上对个人性的凸现和强调,在语言风格上尤其是意象的运用方面对西方现代诗歌的借鉴。
  
  北岛:“朦胧诗”是官方的标签,那年头我们根本无权为自己申辩。严格地说,《今天》诗歌与其说是艺术流派,不如说是松散的文学团体。如果说有什么共同倾向的话,那就是对一统天下的主流话语的反抗,摆脱意识形态的限制,恢复诗歌的尊严。
  
  查建英:杂志运作过程中你最鲜明的感受是什么?请通过一些具体事件和人物勾勒一下那时出版的大环境以及同人合作的情况。
  
  北岛:由于印刷条件简陋,需要大量的人力,《今天》实际上分成幕前幕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作者队伍,其中很多后来都出了名;第二部分是真正经营操作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比如周楣英、鄂复明、徐晓、刘念春、王捷、桂桂、大春、小英子等。坦率地说,没有这些人的无私奉献,就没有《今天》。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鄂复明,他刚从内蒙迁回北京的第三天就到编辑部干活来了。后来成了大管家,事无巨细,从校对到印刷,从邮寄到管账,几乎什么事都离不开他。那时编辑部设在刘念春家,每天人来人往,来了就干活,开饭的时间一到,由老鄂张罗,做一大锅炸酱面。有时芒克一高兴,就把少男少女拉出去喝酒。我担心有人以“流氓团伙”为由找麻烦,总是设法极力阻止。最可笑的是,我们居然还成立“纪律检查组”,宣布编辑部内部不准谈恋爱。如果你问其中的每个人,我相信都会告诉你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我突然想起马尔克斯小说的名字《革命时期的爱情》。只有在革命时期才可能有那样的“爱情”——超越个人之上的“爱情”。
  
  查建英:有一种观点认为:八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是理想主义的时代,现在是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的时代,大部分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已被小康生活招安或成为名利之徒,你同意这种判断吗?你是否认为商业社会对文学艺术的腐蚀性超过营养和培育?
  
  北岛:这样说似乎太简单了,八十年代有八十年代的问题,九十年代的危机应该追溯到八十年代。按你的说法,其实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没有把根扎得很深。那时生长于“文化革命”中的知识分子刚刚立住脚,并没有真正形成自己的传统,自“五四”以来这传统一再被中断。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命脉。任何国家在现代化的转型期都经历过商业化的冲击。如何保持以不变应万变的知识分子的传统,是值得我们反省的。
  
  北岛: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和朋友于一九七八年创办文学杂志《今天》,一直担任主编至今。现住美国加州。近年在国内出版的有《北岛诗歌集》,散文随笔集《失败之书》和《时间的玫瑰》.


2006-11-23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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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41  

谢谢七月转贴,如果上网站查询的话,很容易看到北岛所有发表的文章。至于没发过的,有个首发权的问题,恕我爱莫能助。
好的诗歌是没有高下之分的,顾城和北岛是两座不同的山峰,风景各异。顾城远去,北岛仍在,思想仍如岩浆般地涌动,深邃变为广阔,也许,隔以时日,我们才能更明确地了解现在的北岛。


2006-11-23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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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42  

谢七月转贴,北岛的散文真的是别具一格,俺偏居一偶孤陋寡闻了。北岛的文字仍不失锋利(不是锋芒),也不是尖刀的锋利,对了,是斧刃。不过,北岛的散文还是没有他的诗歌影响力大,是不是这样?另外说老实话,我还是更欣赏文取心的散文,怎么说呢,更贴近生活?也有棱角,但不是斧子,是匠心独运的一堆砾石,每人都有可能捡一口袋砾石,但只有大师才能把它们摆出有机的形态来。


2006-11-2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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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芹她爹

#43  

老赵算是我的长辈了.我不满意他的是跑遍了全世界,只找到一个洛尔迦.

小芹她爹欣赏的是,他伟大的勇气和作出的卓越的努力.



晚霞与孤鹜齐飞,二黑他妈与小芹她爹齐跑。
2006-11-23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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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芹她爹

#44  

‘小芹她爹屈于伊甸,非无明主。二黑他妈鼠于咖啡 ,岂乏明时。’

我最喜欢这句.


2006-11-23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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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5  

刚才补了一下北岛啊,看的还不多。

个人感觉,北岛的诗音乐感差,概念化强,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当然理解他的追索和寻求,到这份上,都不容易。

最喜欢他的“红帆船”,认为那首“一切”不是诗。

建议文先生有时间读读伊甸园况也、象罔等的诗,我认为他们的更深沉、温馨,美感更足。


2006-11-23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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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6  

再写一点:

苦难和悲哀一样,不值得尊重。

而超越苦难后的精神升华,才是真正的财富。


2006-11-23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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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4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11-24 03:07 AM:
刚才补了一下北岛啊,看的还不多。

个人感觉,北岛的诗音乐感差,概念化强,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当然理解他的追索和寻求,到这份上,都不容易。

最喜欢他的“红帆船”,认为那首“一切”不是诗。

建议文先..

为力啊为力,你真是个大好人,可你这样说无疑是把我消灭啦。想当年俺读北岛的诗歌有时可是热泪盈眶的,那时读北岛,顾城(不很多),后来有杨然等可不是为了学写诗,压根没想过,而是作为某种思想养分吸取的。


2006-11-23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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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况也 at 2006-11-23 11:48 PM:

为力啊为力,你真是个大好人,可你这样说无疑是把我消灭啦。想当年俺读北岛的诗歌有时可是热泪盈眶的,那时读北岛,顾城(不很多),后来有杨然等可不是为了学写诗,压根没想过,而是作为某种思想养分吸取的。

我当年没读北岛,净谈恋爱了,反正没觉得亏。

你比他年轻那么多,生长的环境比他好多了,应该更加进步。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6-11-23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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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芹她爹

#49  

我当年也谈恋爱了,尚尚他妈,那时你在哪里啊?

“反正没觉得亏”,哈哈,计量单位太小了吧。



晚霞与孤鹜齐飞,二黑他妈与小芹她爹齐跑。
2006-11-23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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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5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11-24 03:12 AM:
再写一点:

苦难和悲哀一样,不值得尊重。

而超越苦难后的精神升华,才是真正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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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本之木,安能屹立。



V。F。
2006-11-24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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