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简杨
安娜不知怎么勉强上完了初中,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走进了“南乔”餐馆,做起了女招待。
安娜十六岁,是一个混血女孩儿,是早年欧洲皮毛商人与印第安妇女的后代。
她说英语时有些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脑子里最简单的转动也会让她吃力。
她形容娇美,皮肤平滑,周身闪耀着一层淡淡的橄榄色。她还有一双杏子般美丽的眼睛,但说话时不轻易正面看人,总低着头,似乎害怕。可她并不胆怯,那样说话是一种习惯。她族里的女人都是那样和外人说话的,仿佛眼睛里的光芒,已在一百年前被征服了的同时就变黯淡了,也变成了种族遗传。
她穿紧身的短裙子,那是她从救世军领来的。裙子很性感,包着她还没有变得饱满的臀。她两条匀称的腿,弧线优美地从短短的黑裙子下露出来。她头发是黄色,人常说的“脏黄”,象稻草,也象晚霞和阳光。黄头发用一个黑夹子别着,如花一样招摇地开放。
安娜没有钱买首饰,手上戴着条土著人的绳结。但她弯腰为客人倒水时,半朵玫瑰刺青会从腰线露出,涌动着无声的青春和体香。
“让我看看,只看一眼,给你十块。”
我曾听到一个醉了的客人这样对她说。
安娜的脸潮红起来,骂他一声“狗娘养的”便走开。她不喜欢白人,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玫瑰总是要和枪相伴才能显出妖娆。玫瑰的伴侣是一只手枪,用蓝色的刺青刻在她的男朋友杰克身上。杰克长得象一头熊那么结实,壮健的胳膊上分别有一支被红玫瑰缠绕的枪。
他们同一天去纹的身,用安娜在南乔挣的头一个月的工资。安娜的手腕上其实早已纹了两个字:J.C.。别误会,不是Jesus Christ,而是Jack the Cooler。她的左脚腕上还刺着一种植物的叶子,Rosemary。Rosemary是她祖母的名字。祖母住在遥远的印第安CREE保护区。她秋天做罐装菜,夏天采桨果,简简单单地活着,象很多年老的族里人一样。祖母说,她唯一的女儿,安娜的母亲,也有一双美丽的杏子眼。但母亲在安娜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每当祖母说起母亲,安娜就会低下头,心想,那个女人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想她。
安娜还没长大就爱上了杰克,最后偷偷和他离开了保护区,来到城市。每天下了班,她坐在杰克的老别克卡车里,轰轰隆隆穿街而过。餐馆在城东,城东城西隔一条窄窄的河。住在东城的人们总是不动声色,但有时会淡淡地看上他们一眼。安娜觉得东城很冷,总是把脸贴在杰克宽阔的脊背上。
过了桥,便是西城。河水在夜光中沉睡着,让他们都觉得安全。西城是他们的后院。
“简,用中文怎么写‘爱’?”她有一次这样问我。
我在一张纸上为她写了两个“爱”,一个繁体,一个简体。她问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字。我说,繁体的中国字最美。你看,这个字是“心”,这个是“朋友”。“爱”就是朋友在心上。人们想往爱情里进一步,是朋友在心上,想退一步,也是朋友在心上。
她听了笑,眼睛里的光那么宁静。
第二天她来上班,把我叫到厕所里,把黑裙子轻轻按下来,让我看她的右臀。她笑道:“你看,我又多了一个刺青!”
我也笑:“花了很多钱吧?”
“八十块,我和杰克一人刺了一个,人家给我们便宜了。”
“啊呀,对不起,可这‘爱’字好像少了一个点呢!”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慌了,摸着自己的刺青使劲往后看,问:“真的?”
安娜干了五个月便辞工了。她的腹部渐渐隆起,体形象一个饥饿的非洲孩子。我有次和女老板聊天,说:“她怎么不能再坚持一个月,这样就可以拿保险?”老板道:“你真是瞎操心,印第安人哪个不是吃政府的,安娜不会饿死。”
安娜也果真有钱,孩子生了一个月就跑到餐馆里来吃饭,让我们看她的BABY。可她自己还是个BABY呢。她喝冷水,呼呼拉拉,让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人心惊。餐馆的灯光很强,照在BABY的脸上,BABY象老鼠一样本能地紧闭着眼睛。
安娜半年后又回来做了女招待。也多了一个纹身,“Tracy”,刺在她的心口。她的脸上有些青,杏子眼下面是两个淡淡的黑圈。她在制服外面别着Tracy的照片。那个黄头发的婴儿酣睡着,象一个天使。餐馆的常客中还有记得她的,问她“孩子还好吧”。一丝忧伤从她的眼里闪过,她轻声说,“已经死了。”
顾客连声说,“我很难过。”
安娜看着地面,冷淡起来:“你不必难过,这又不是你的错。”
安娜只有十七岁,却不象以前那个孩子了。她对男人们笑起来也不再羞涩了,而是迎合地看着那些喜欢她的顾客。她还多了两个毛病:使劲儿吸鼻子,总往厕所跑。有一次,老板娘气咻咻地从厕所里出来,手里捏着个东西一挥一舞,板着脸对安娜说:“你以后不要来做了!”
安娜便不再来做。她的短裙子,发青的面孔,象感冒一样经常流青的鼻子,一下子都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不久也离开了那个餐馆,在大学里学起了社会学。在二年级的伦理课上,我学到了HARM REDUCTION的救助模式,也第一次知道了社会有向瘾君子和妓女们提供避孕套和针管的义务。老师宝琳对我们说,每个月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会随同公共护士的货车,到瘾君子和妓女们出没的那几条街“送货”。
下了课,我找到宝琳,说我正在写一篇应用HARM REDUCTION的文章,想与她同去“送货”,增加一些经验。
就这样,在城西破旧的第X街,我与安娜又一次相遇了。当安娜走近货车时,与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犹豫了一下,显然非常吃惊,然后扭头就走。她的身子已经很笨重,又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安娜!”我追了上去。
她只好停下,想说什么,却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做错了事情。
我问:“你好吗?杰克好吗?”
她把领子往上拉了一下,把下巴埋了起来,说,“他卷入了一场械斗,打死了人,进了监狱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背包里还有些零食和钱,便叫她等着,转身朝货车跑去。但等我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宝琳走过来问,“你们认识?”
我便把自己和安娜的渊源说了一遍。宝琳说,安娜在街头谋生有好几年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怀孕,”宝琳说,“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四年之后,我在大街上遇见了宝琳。她依然在坚持送货。她说她自己并不相信HARM REDUCTION MODEL,但她依然有一些希望,依然不想让那些希望死去。
安娜呢,你又见过她吗?我问。
没有。宝琳说。有人说她失踪了,有人却说不久前还在一个街头见过她。
从那以后,每当人们说起西城,我就会想起安娜。我很少去西城,一条河已经把我和那里永远地隔开了。只有在广播里听到西城时,我便忍不住要想起安娜。不知她夜深之时又会出现在哪条灯光黯淡的街上,默默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