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悬棺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橄榄色的脸上扑闪着一对清澈的眼睛。丝丝缕缕的云雾缭绕着高大的针叶松,将阳光滤成一道道薄薄的水帘,静静地流动在他的双肩上。岩石紧紧地抓着泥土,探出壁立千仞的峭壁,俯向脚下的万丈悬崖。他的身后,是不计其数的独木凿成的棺木,或是直直的悬挂在峭壁,或是层层叠叠地堆砌在洞穴岩缝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它们并不是一色沉重的墨黑,而是被漆成各种欢快亮丽的颜色。淡蓝的若天空,洁白的如云彩。棺木上醒目的十字架,道出那些灵魂的宗教归属。
这是吕宋岛北部科迪勒拉(Cordilera)山区。在群山怀抱的海拔1500米高处,坐落着一个名叫萨加达(Sagada)的小村庄。午后懒散的阳光绿汪汪地寂静在滴翠的山林中,柔和地把远处的几十栋木楼和连接它们的窄小街巷拥在怀里。木楼有十字形的尖顶,高高地架在四只脚的木桩上。木门敞开着,竹做的梯子上,坐着身着棉织土布的男孩女孩。树下站着用树根雕成的稻谷神布卢尔(Bulul)。
他是伊哥洛特人(Igorot),就是“高山民族”的意思,是居住在这里的最古老的原住民。他深色的皮肤与生活在菲律宾低地的人颇为不同,没有烈日和海风带来的干燥黝黑,而是由高山稀薄的空气和紫外线染成的细腻浅棕,还涂上了一层太阳的金黄。
我独自一人,走了几十公里的崎岖山路,从伊富高人(Ifuago)的高山梯田巴纳韦(Banaue)走来。那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人类古代世界第八大奇迹。两千多年以前,伊富高人开始在高山上开垦土地,他们用一块块石头垒起稻田,从山脚渐渐地铺上山顶。他们还用竹子做成水管,建成了总长度达一万九千米,可绕地球半周的迄今世界上最长的人造灌溉系统。年复一年,伊富高人建造的水稻梯田,上接云霄,下临峡谷,连绵不绝。真真地名副其实,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我的脸上沾满了这个季节细密的雨水,温暖而滑润。脚下潮湿的土地上铺满了青铜色的松针。我轻轻地在伊哥洛特人旁边坐下,生怕惊醒了木棺里的灵魂。我的目光,落在一副破落的旧棺木上,斑驳的红漆衬在葱绿的植物间,分外的醒目。四周有散落的人骨,那具头骨,被恭恭敬敬地摆在敞开的棺盖下面。
那是我的曾祖母。他的眼睛,仍然远远地注视着悬崖对面郁郁葱葱的密林。并没有素昧平生的谨慎,也没有邂逅相遇的惊异。他平平静静地对我说,如同相知多年的友人。
菲律宾是亚洲唯一的基督教国家。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奉基督教,更有相当一部分是极为虔诚的教徒。而菲律宾的基督教,从形式到内涵,都有别于西方国家。这是一种混合了本土的自然信仰、祖先图腾,甚至集佛教、孔教、道教乃至阴阳学说、生命轮回等诸种信仰和形式于一身的民族性的基督教,至今仍对国家的政治和社会产生重要的影响。十六世纪中叶,西班牙殖民者将基督教带到这个千岛之国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悬棺的习俗被基督教堂所禁止。理由是洗骨,屠杀生灵祭奠等等是“不人道的行为”。然而,几百年来,禁而不止,就在南亚以及中国西南地区的古悬棺,上起商周下至明清,几千年的历史的终于在某一天悄悄逝去的同时,萨加达悬棺的风俗,却一直默默地流传到今天。在这里,悬棺并不神秘,那里是家族的墓地,是伊哥洛特人的神地。许多的敬神拜祖先的宗教仪式在放置棺木的洞穴里或是悬棺的峭壁前举行。祭奠牲畜的骨骼,堆放在棺木周围。去世先人的遗骨被视为圣灵圣祖,每当遇到天灾人祸,就会举行“洗骨仪式”。
你别看这棺木又短又小,我心静如水的祖母,活了一百多岁。他转过脸来,望着我。从他的嘴里,一个接一个接连不断地吐出来缓慢而清晰的英语单词。我们生长在大山里的伊哥洛特人,与大自然相依为命。这里的地下河,瀑布和水晶溶洞,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是我们生命的寄托与渊源。我们以家族为单位,亲亲和和地生活、劳作、休憩、欢笑,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大山隔断了远方城市的喧嚣,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自然的宁静里。逝去先祖的亡灵,也仍然依恋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这悬棺,这洞穴,就是我家族的陵墓。
大概是二十多年之前了,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一天,一伙盗墓人惊动了我曾祖母的住地。他继续讲着,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把脚上的鞋子塞进背包,赤着脚,跟随他踩上泥泞的小径,走进溶洞的黑暗。山谷里温馨的雨水和阳光消逝在洞口茂密的植物后面,深不可测的洞底燃起来一朵幽绿的火光。那是磷火,别怕,那是我祖先的灵魂在跳舞。他捉住我的胳膊,要我当心脚下湿滑的青苔。洞顶上跌落下来的水滴一声接着一声,那是祖先的灵魂在低语。
那伙盗墓人,盗走了我家族陵墓的陪葬品,鸟羽,牛角,木根雕刻,水晶石,他们还不小心打碎了我曾祖母的棺木。当她的遗骨从棺木里落下来的那一刻,曾祖母才真的生了气。
后来呢,你一定知道的。那伙盗墓人并没能逃出村。几天之后,当一个异乡人暴病而去,全村的人便都心照不宣。
我情愿相信他的故事,就像相信他的纯朴与可靠。我们走出溶洞的时候,天已近黄昏。远处一条条瀑布从山顶直泻而下,汇合成小溪,奔腾跳跃着,汩汩地在山间丛林里时隐时现。一勾月牙犹豫着,从松树的针叶间探出头来,乳白色的黄亮渐渐地替代了西沉的日色。村首村尾,山里山外,百里千里寂寞无声。
他轻声地吟诵起哈德哈德圣歌(Hudhud Chants)。这由40个篇章组成的古老圣歌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世纪。在科迪勒拉山区,无论是播种、收获,还是婚娶、葬丧,人们都会沿袭这一古老的传统,吟诵哈德哈德的圣歌。一个曲调,却唱出来无穷无尽的内涵。诵青山,诵绿水,诵生灵涂炭,诵上帝神明,更诵我们寄托在大自然里的生命,和我们生命存在的大自然。
在萨加达,疑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原载《南方周末》2006.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