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作] 为金先生洗碗
我想要给文森特打电话,告诉他金先生的事.可他的手机总是不通.他在CASINO RAMA(赌场)当DEALER(发牌人),上班时不能开手机的.文森特姓杨,以前是辽宁省委的什么处长.我就觉得他的脑筋很奇怪,怎么会想到在赌场混事呢?听他说,他一来加拿大,就去考赌场的发牌执照,居然也考上了.起先他只是在一些临时性的小赌场打工,练练手上功夫.去年还真的梦想成真,进入了大赌场,穿上黑马甲,头发梳的油亮,神定气闲地在21点的牌台上做着牌局.
我是在金先生的公司打工时和他认识的.准确的说,我是来接他的差使的.他那时已和老婆开了一个酒吧,晚上要做到2点.第二天10点又来金先生这里上班.他这样已做了一年多.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觉得他很疲惫.我地清楚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件事. 他说:金先生吃过的饭碗要给他洗掉.今天还是我来洗.明天就该你了.我当时就两眼一黑,这不是万恶的旧社会吗?他哗哗地在洗手间忙了半天,然后端着个大盆子出来,里面有好多好多微波炉饭盒.我就恨恨地想:一个老头一顿饭菜怎么要这么多饭盒呢?他要是胃口小点该有多好呀.
就这样,我开始了为金先生打工,时间是我移民加拿大的第三个月.金先生的公司是一家批发公司,主要是供货给那些一元店,便利店.经营的品种有上千种.金先生没有用电脑,全用人工.这么多的品种要写的出名字,记得住价格,当着客人的面开好发票,将货物打包送上车,还真是有些难度.一开始我经常犯错.有一次看到客人拿了10个东西放在柜台,我写发票时点来点去就只有9个.我就在发票上写了9个.这天金先生其实在一边瞄着,他问我:你发票上开几个?9个.我说.那你手上的是什么?金先生说.我一看,脸就红了.原来我抓了一个在手里抄品名,把这个忘了.我突然想起这样的这样的事有过好几次,大概让金先生损失了好几个钱吧.
金先生是宁波人.57年去了香港,后来又来加拿大读书.我看到他办公室挂了好多张金色的文凭.不过他说这些文凭没有给他带来财富,一直到四十岁还一文不铭.他开始在跳蚤市场做生意,在唐人街开零售店兼带着批发.后来去了几次中国大陆,进口些货物,搬进了大仓库,把生意做大些了.我看他这几年生意不错,挣了不少钱.不过,这些钱可能来的太晚了些.他已有六十出头,头发已灰白,脸上的皮肤松弛了.他总是在仓库和柜台间忙忙碌碌个不停,从来不坐办公室.就是吃饭,也是坐在柜台上,眼睛看着仓库.我记得那时他时常摆弄一些打火机.那是他几年前从温州进口的大虎牌金属外壳打火机.由于汽箱的密封圈不好,气体一加进去就会跑出.金先生大概有几万个存货,他总是想把它们修好.一有空,我就看到他嗤嗤地往里充气.那液体进入了打火机又变成气体跑出,弄得仓库里充满了辛辣的丁烷味.我就担心万一有个火星,仓库非爆炸不可.这批打火机让金先生痛苦不堪,以至我后来自己做生意回国进货时,他还托我去找那个老板周大虎,看是否能搞些配件回来.我回国时没见到周大虎.他已是亿万富翁.他手下的人告诉我,金先生这批东西早已淘汰,他们没有配件了.
金先生其实也不是很闷.他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时在这干活的除了我,还有个大师兄,彼德.彼德姓吴,是上海人,戴个眼镜,小白脸,记性过人.深得金先生的欢心.付他的工钱比我要高些的.比起我的洗碗,他做的事要高档些.他会在适当的时候为金先生捧上一杯热咖啡或者热茶,还有他那些八卦新闻也会让金先生乐个不停.比如他会说隔壁那家巴基斯坦公司的老板娘的屁股怎么圆啦,说包养一个女留学生只需一千多加币啦.那时常有一个名叫安妮的香港老妇女来买货.金先生一见她就会眉开眼笑:''哎呀呀,古井来啦,古井你好吗?彼德也会在一边帮腔:古井啊,金先生想你啊!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吃你的豆腐呀.?安妮被叫作古井也不会生气,照样细声细气笑嘻嘻说话.我觉得香港话用古井来形容老年妇女真是极其的生动又残忍.有一天金先生和彼德在讨论这古井两字是否应写成枯井,按我的意思,还是古井意味深长.不过,以后看到古井贡酒,我就不想喝了.
还有一回,我看到来了个新疆女人.这可不是口古井,漂亮得象戈壁滩上的清泉.看来金先生和她很熟,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摸着她的手不放.那新疆女并不回避,还故意把脸贴过去.她领口开的很低的胸部气息一定能喷到金先生的鼻子里去吧.我听到她在说煤气的事.她说中东的石油快要采完了,明年的煤气价格要翻好几倍.好在她工作的公司有个价格保险计划,可以保证煤气价格五年不变.金先生听得直点头,说:我买,我买.家里的要买.又转头问彼德:公司的是不是一起买了?彼德冷着脸说:还是先等等吧.我看到新疆女狠狠白了彼德一眼.签完了煤气保险合同,新疆女就急急匆匆走了,把还处在亢奋状态的金先生搁在那里,让他好生难受.大概过了三个月吧,我听到金先生在骂那女人,说下次她来了非收拾她不可.他收到新疆女公司的煤气单,价格比市场价高了两倍,才知道上当.彼德贴着我耳朵说:骂什么?谁叫你这么花心.
现在想来,我很庆幸自己有这段打工的经历.不仅是那几个月学到的经验和信息对我日后的进口生意帮助极大,而且这种以最简单的体力劳动,换回最基本的生活费用,下班后什么也不用想的生活让我体验到了朴素的快乐,也许这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吧.连为金先生洗碗,也充满了意义.它让我学会了谦卑.刚开始时,我有一种深深蒙羞的感觉.如果你在餐馆洗碗那倒没事.可你为某个人洗碗,就会有一种仆人,或家奴的感觉.面对着一堆油腻的发着浓重咖哩气味的饭盒,我就会想起韩信的胯下之辱,想起苏武牧羊,想起喜儿她爹杨白劳.我把那些饭盒泡在水里,打上洗洁精,用海绵擦,起很多的泡沫.然后用热水冲洗.那些脏饭盒最后都变得干干净净.日复一日,我的沾满虚荣的心态也变的象那些饭盒一样干净了.我开始有了一种北美的心平气和.我为什么不能为金先生洗碗的?他是个长者.为长者折枝,有何不可为呢?有一次,金先生抱怨说,我洗的饭盒不够干净,拿回家他老婆直骂,要他重新洗一次.我就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批评.打那以后,我就会把那些塑料饭盒当成凡尔赛宫的高脚水晶酒杯来洗涤.反正洗多久金先生都付工钱.
我为金先生打了六个月工,就离开了.开始了自己的进口生意.金先生为此一定是很不快的,他后来一直说我不是真来打工,是来偷师.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按惯例,在每个员工离开时,他会请吃顿饭.那天一起吃饭的有彼德,文森特也来了.我记得那天吃好饭后,金先生还订了几分餐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他老婆不做饭的,天天都是金先生下班后回家烧,我觉得金先生挺累的.
随着我的第一个货柜抵达多伦多,我的苦难的日子就开始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在加拿大创业是如此的艰难.我把货物装在卸掉座位的旅行车里,一条街,一个店地去推销.每天早出晚归.可东西不好卖啊!好的时候一天卖出几百块,但常常是跑了一百多公里,敲了十几家店门,还空手而回.记得有一天我在PICKRIN的跳蚤市场里转了一天,只寄卖了几十块钱的货.一身疲惫开车回家,左转转错了线,被侯在那里的警察逮个正着.一张罚单就是一百三十块.我一直忘不了当时那种心痛的感觉,好象整个人心痛的要垮掉一样.我给我老婆打了电话说今天要晚点回来,她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她我被罚款了,我想多跑几个店,把今天被罚掉的钱挣回来.我听到电话那边静了好几秒钟,好象她在流泪的感觉.还有一回,天气奇冷,我在DANFORTH街一家韩国人开的杂货店卖出了一点货后,急着想小便.可街上冰天雪地,没有厕所.我只好回来向这个韩国老板请求使用洗手间.他面有难色,说洗手间有点挤.我推开门才看到,地上铺着被子,枕头靠着马桶,他原来晚上就睡在洗手间里边.我是脱了鞋,踩着他的被子进去的.尽管我分外小心地对准了马桶,可因为憋的太急了,还是把几滴不洁的黄色液体溅到他的枕头上面….…..那些日子真是难啊.可我就这么坚持下来了.到了某一天,事情突然变得顺利起来,货物开始流转,货柜一个一个接着来,仓库也搬得和金先生的一样大了.我总算在艰难的多伦多市场中生存了下来.
金先生还是做他的生意.我常常会见到他.卖一些货给他.不过我不喜欢卖东西给他.他挑剔的太厉害.你给他看一百样东西,他只会看上一两种.他会找出很多其他供应商的报价(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明你的价格如何地偏高.压价到底后,他还要你减20%给他,理由是我是从他这里偷师出来的.有时我不愿意卖,他就会生气.不过,他付款很好,不拖欠.
金先生正在老去,他的生意也在老去.为他打工的人一个一个来了,又一个一个走了.文森特走了,我走了,接我班的那人干了半年也走了,据说是去天津大学当老师了.后来还有一个是去了多伦多大学读地质学博士.其实在文森特之前打工的还有一位沈先生,以前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首席提琴手,他太太是当年跳白毛女的.我没见过沈先生,只听彼德说他家的地下室有一张很大的橡木台球桌,是原来的房东留下的.沈先生现在听说很有名,常在一些高级的音乐会上演奏…..到最后,深受金先生器重的彼德也离开了,在YOUNGE STREET买了个便利店,每天从早上六点开到夜里12点,象个关在橡皮监狱里的犯人.
有一天,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那是个星期天,我给金先生隔壁的一家公司送货,突然看到金先生的车开来了(星期天他是不开门的).他下了车,开了公司的门,左右张望一下就进去了.紧接着,一个女人从他车上下来,跟着他的步子,拉开门,也进去了.我觉得这女人好生面熟,突然想起就是那个卖煤气保险的新疆女.好家伙!
这个秘密我谁都没讲.直到半年后一个晚上,我实在是很无聊,就打电话给彼德.话筒里响起他兴奋得象公鸭似的尖嗓子:”快来吹吹牛,我他妈的都闷坏了!”
彼德坐在柜台后边,背后是一架子的香烟,左边是649的机器.他大概是很少晒到太阳吧,皮肤显得很白嫩,还发福了些.我们先是说了些文森特的事.彼德告诉我文森特几个月前就离婚了,尽管他自己都闷着没说.一个常去他的酒吧喝酒的白人和他老婆好上了,私下里带她去古巴度假.这让我惊讶不已.我只知道文森特自己很有点花路,可想不到他看起来很斯文的老婆(我见过她)会有如此胆量.不过离婚又怎么样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接着我们说到金先生卖生意的事.金先生快到七十了吧?他早该把生意卖掉,享几年清福了.彼德说金先生的房子在高尚的地区ROSEDALE,那里的房子动辄就几百万.金先生一生都梦想着挤进这个区域,一直到了六十岁以后,他才在这里买个一个房子.这可真是座漂亮的房子,后边长满果树,前面开满花卉.金先生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园艺上.前些日子他在栽一排柏树,种柏树要挖很大的坑.金先生都是自己一锹一锹挖,不请工人.彼德说,金先生有不少钱了,可花钱比他还抠门.
"金先生有一件事不会节省吧?”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彼德说."那是他唯一的爱好了."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可不能对别人说.”
"什么秘密呀?”他不屑地说.
"有个星期天,我看到金先生带了个女人进入仓库.”
"你说的是那个新疆女吧?”
"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不知道?那女的煤气保险卖不成了,只好卖这个了.”
"她是....她是野鸡吗?”
"也不是吧.比野鸡干净多了.业余的.”
"那么是农场走地鸡啦.”我说.
"对,对,对.就是走地鸡.”他哈哈大笑,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快活的亮光."你要试试吗?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毛主席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应当去尝一尝。”
我疑惑地看着他.兴许这小子和她也有一脚.
在多伦多,速度最快的东西大概就是时间了.转眼又是冬天了.我有很久没见到金先生了.我只听人家说他的生意还没卖掉,曾有个伊朗人来谈过,最后没结果. 他的生意大概不大好,一直没向我要货.可这一天,他来电话了.声音听起来特别客气,温和.他向我要几样货.当天下午,我就把东西给他送去了.我没看见金先生,只看见平时不上班的金太太和一个新来的工人.我把货物交接好了,才看见金先生从办公室里出来.笑着向我招呼.
"金先生你现在总算坐办公室了,不错啊."我说.我发现他的气色很不对头.脸色灰白,眼袋下垂的几乎要翻开了.
"是呀是呀,做不动了."金先生努力的笑着."你生意好吗?很多人说你生意做的很好啊."
"还好还好."我应着.由于我急着要去一个大公司接订单,所以敷衍了几句,就匆匆离开.
在这天的黄昏前,我正开着车回公司.电话又响了.是金先生.
"你还很忙吗?我可以和你说话吗?”金先生的声音显得很温和,但使我脸红.我突然想起刚才送货时,金先生就好象有话要说.我赶紧解释了一番.
" 没事的,你还是忙点好.”金先生说."有件事想告诉你,我遇上大麻烦了.我得了CANCER.”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可我已警觉起来.
"我有癌症了.大概只能活一年了.”
" 金先生,你没说错吧?”我只觉得汗毛直竖.
"是真的,我都动过手术了.”
"那你该去治病啊.不要上班啦.”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几个月前,我的母亲因癌症去世,我知道癌症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了些要多保重的话.我也只能说说这些.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还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但心神不宁.我下了高速,在一个咖啡店停下来.我开始给文森特打电话.不知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文森特打电话.也许是因为我是从他手里接过为金先生洗碗的任务吧.可他手机关着.他一定在当值,不能接电话.于是我就给彼德打电话.他正忙着,让我等着,话筒里是收款机咔嚓咔嚓的响声.半天,我才轮到和他说话.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事.只是金先生要卖生意,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病,所以他就不好张扬.他说金先生是肝癌晚期,医生打开后,发现已扩散,就重新缝上.没希望了.我说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上班呢?至少得住院呀.彼德说:怎么休息啊,他一休息,生意就完了.不过他也上不了多少天......彼德又忙了.又是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说我们有空再聊吧.他说:好的好的.喂,你也得多保重.
我挂上了电话,全身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淹没.我突然想起那个漂亮的新疆女,心里对她有了谢意.她毕竟给快乐不多的金先生带来一些快乐吧.
多伦多的冬天即将到头了.再过些日子,积雪就要融化.我想春天到来时,金先生居住的ROSEDALE富人区一带的郁金香,黄水仙,苹果树,接骨木树的花都会比其他区份提早开放.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一片美丽的景色大概就是金先生一生追求的梦吧.为了自己的梦想,一代一代的移民象树叶一样被命运的风吹向远方.可金先生的梦快要结束了.但是,我的梦,彼德的梦,文森特的梦,还有那个新疆女的梦还开始不久,还在继续.而我们,该怎样把自己尚且暗淡,焦虑不安的梦做的美丽宁静些呢? (完)
附记:这是我一篇旧稿,大概是2005年下半年写的,是我停笔十年后写的第一个稿子。后来发在西安的《美文》2006年第二期。从这里开始,我开始后来的一系列写作,基本把十年不写的时间都补回来了。文章里写的金先生是真的人物,06年的时候死了。死了后留了不少财产,可是他的老婆连送别仪式都没办,把钱全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