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妞儿
妞儿
八十一子
读初中时,我家住在父母工作单位的一个大院里。院里邻居家有个女儿叫妞儿,比我小四、五岁,细眉大眼,扎一对粗粗的小辫。她是我的“跟屁虫”,没事老跟着我们男孩子爬山涉水。我行二,妞儿管我叫二哥。“二哥,快来,这儿好大一只蟋蟀!”她爬在地上,用双手捂着一块石头叫道。“二哥,把那朵花摘给我好吗?”她踮着脚,指着高高的岩畔说。我有时烦了,瞪她一眼,她却根本看也不往我这边看。我叹口气,由她支使了。
家附近有条河,河对岸果林里有几棵李树,不知道是谁的,结的李子又大又脆又甜,每年我们都要去偷偷地“拿”些来“尝鲜”。又是李子下树的时候了。这天,月光很好,快到半夜时,我们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溜出家门,聚在一处,出发到河边去。走了不远,听到后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妞儿跟来了。我恶狠狠地说:“你来干什么?回去!”妞儿那双眼睛扑闪扑闪两下,站着不动。我换了个口气:“我们要游到河对岸。你游不动这么远!”妞儿说:“我就在河这边等你们,帮你们看着衣服”。我们面面相觑,心里说,谁要我们这几件破汗衫!再看看像棵柱子一样杵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妞儿,谁也不再说什么,掉头往前走。妞儿在后头跟着。
到了河边,我们又往上游走了几百米,好顺水斜着游过河。我们把汗衫脱下,扔在地上。我们都特意穿了长裤,一会儿有用。就着月光看看周围,觉得挺宽敞,就对妞儿说,你就坐在这里等着,哪儿也不要去。转身正要下水,又把绑在腰带上的一把匕首解下来,递给妞儿说,拿着这个,有野狗什么的,你就给它一刀!
游到对岸,进了果林,把裤子脱下来,裤脚挽个结,做成个口袋。捡棵竿子,照着树上一阵乱打,只听见李子哗哗往下掉。扔掉竿子,在地上迅速摸索着把李子拣起来,往裤子里塞。一小会儿,两条裤筒各塞了小半筒。把裤腰收拢,用裤带扎紧,搭在肩上,摸出林子,猫着腰沿河往上游走一段路,跳进河里往回游。
回到来时的河岸,正要爬上去,突然想到有个女孩子在岸上,我们穿着内裤,十分不雅。站在水里用眼睛搜寻了一回,看见我们的衣物堆在一处,却不见了妞儿!刚要出声喊叫,听见一棵树上有声音轻轻说,“二哥,我在这儿”。咳,你上树干什么?“刚才有狼”,妞儿说。我们“轰”地笑了。她肯定是把过路的野狗当做狼了。往树上看,妞儿果然坐在树叉上,手里还握着匕首。“把刀插回刀鞘,扔下来,自己慢慢下来”,我说。“等等!”有人说,“等我们穿好裤子”。我们把汗衫在地上铺好,把裤筒里的李子倒在汗衫上,穿好裤子,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大嚼了一顿新鲜李子,把剩下的包好,提在手里,班师回朝。
妞儿只有一件事不参与,那就是打架。只要看到有孩子打起来了,要是离家近,她就飞快地跑去叫大人来,要是离家远,她就跑开去坐到一个高处,看我们打架。有一次,冬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远远地见到几个孩子聚在一处,大声唱着“你妈妈是破—鞋—,你妈妈是破—鞋—……”。“是妞儿!”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妞儿被围在中间。她紧紧抿着嘴,攥着小拳头,狠狠地盯着那群孩子。我们扑过去,跟那帮孩子打起来,结果是他们的好几个孩子被打到水田里,成了浑身精湿的泥猴。他们跑走后,我们又在外晃了一阵,才大摇大摆地回家。快到家门口,觉得气氛不对,怎么搞的我家门口有一堆人,我父亲手里还拿着一条扁担。有人看到了我们,往这边指了指,我父亲提着扁担走了过来。我们这才想起在外头打架的事,二话不说,转身作鸟兽散。
野地里有栋空房子,我们叫它“烤烟房”,过去大概是个储藏烤烟的地方,很久没有使用了,但楼上的梁间还悬挂着一些零散的烟叶。我逃到那里,看看后头没有人追来,就钻进房里,爬到楼上,躲了起来。躲着无聊,想起刚才那些孩子骂人的事来。我们都认为妞儿的妈妈是个美人。她高高的个子,走路扬着头。妞儿的爸爸却是个“病号”,好像整天都是蹲在家门口给自己熬中药。想着想着,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看看外头,天已黑尽了。感觉肚子很有些饿,琢磨要不要回家,怎么伙伴们还不来找我,是不是他们都被家里看管起来了。正胡乱想着,听到楼下有响动。偷偷从缝里往下看,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蹑手蹑脚地往楼上摸来。不出意料,果然是妞儿来了,还拿了个用手巾包着的馒头。
妞儿说,掉进水田里的几个孩子家里很生气,到我家告了状,我父亲很生气,要揍我。我跑掉后,老不见回去,我家里的人出来找我找了半天,现在都回去了。我笑笑,知道我姐姐和弟弟没有带他们到烤烟房来。吃了馒头,妞儿跟着我下楼来,寻路回到大院,各自回家。到家了,推推门,门虚掩着,就偷偷溜到自己床上睡了。第二天起来,父母已经上班去了。看看窗外,天照样是灰蒙蒙的。“二哥,起了没有?快出来呀!”我听到妞儿又在外间叫着。
妞儿不喜欢她自己的家,老是泡在别的孩子家,特别是我家。“他们老是吵嘴”,妞儿说她爸爸妈妈。妞儿的妈妈在子弟小学教书。她穿的衣服跟别的女老师好像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在我的眼里简直就跟仙女一样好看。我不懂妞儿的爸爸怎么会要跟她吵。我发现大人们都喜欢注意她。她走过时,男人们都转过头来盯着她的背影,女人们则撇撇嘴,交头接耳一阵。
有次我削什么东西不小心割破了手,自己拿衬衫缠住伤口,到医务室去包扎。妞儿也跟着。快到门口时,听到里头有人在大声说些什么。妞儿突然站下来,说,我不去了,你去吧。说完转身跑了。我走进医务室,见驾驶班的小王手里拿着一包药,涨红着脸,正在对张医生说“什么臭娘们儿!跟老子摆架子!就她那“大众情人”,送给老子,老子还不要呢!”张医生扫了他一眼说:“得了,别吹牛皮了,”我看着小王眉毛鼻子眼睛挤成一团的丑样子,想起来他这几天有事没事老在学校里晃,昨天还溜进了妞儿的妈妈她们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又自己悻悻地踱了出来,边走还边悄不出声地骂骂咧咧。张医生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看了看我的手,一边起身去拿棉纱什么的,一边像是对他自己说,“唉,年纪轻轻不能行丈夫之道,作孽啊!”
那时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行丈夫之道”,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妞儿的爸爸不能做男人结了婚该做的事。他是个采购员,有次出了车祸,伤了腰,在医院和家里躺了大半年,起来后就成了风也吹得倒的模样。他每天捧着些中医书籍,给自己琢磨药方,熬药。
妞儿的妈妈喜欢来我家跟我母亲讲话。有个星期天下午,我从午觉里醒来,正要起床,听见外间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真要调走?”我母亲在问。“是,我已经跟校长讲好了。他们供销科也没有问题”,是妞儿的妈妈的声音。“可是,那么偏远的地方,医疗条件更差呀”,我母亲又说。“他反正是自己给自己看病拿药”,妞儿的妈妈答道。我睁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母亲问道:“跟妞儿讲了?”“还没呢。”良久,妞儿的妈妈叹口气说:“以前光听人说‘人言可畏 ’,现在才算懂了。”
妞儿要走了,要走很远,走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妞儿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她还是跟着我进进出出,只是不那么又蹦又跳了。她会用两手撑住下巴,不做声地坐着。我也默默地坐着,在一个用竹片做成的刀鞘上刻花。前两天妞儿跟我要这把匕首,我还说,咦,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要刀子干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嫌刀鞘不够好看,想在两面刻上花再送给她。把匕首给她时,我还说,别忘了经常在刀上搽点菜油啊。
妞儿搬家那天,我很早就跑到学校去了。放学后,我在外头逛到天黑净了才回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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