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农民孙志刚
简杨
孙志刚一案在海内外已经沸沸扬扬。孙志刚的父亲,一位湖北黄岗的农民说,他后悔让儿子读了书。言外之意是,因为读了书以后,孙志刚才开始以为道理是可以和人用言语讲通的。孙志刚就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才惹来了杀身大祸。我也觉得,如果孙志刚是个农村青年而不是个知识青年的话,被城里人抓住就抓住了,他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皮肉虽然免不了受苦,但性命总是可以侥幸保全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孙父那句话代表了农民的懦弱,我说不是,它浓缩了农民的求生的智慧。孙志刚的书读得肯定是好的,如果不好,他是不会从湖北那个人口密度极高的地方考到大学去的。但书尽管读得不错,他却没有他父亲那种对于生活的最深刻的洞察力。几十年作为农民的经历使得孙老先生得出这么一个感悟:农民是不应该和城市人讲理的,尤其是不能和稍微有一点权力的城市人讲理的。
其实只要我们细想一下孙志刚一案,我们就会看到那个十恶不赦臭名昭著的户籍制度的阴影。这个制度把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分成了两种人:一种是城市人,一种是农村人;一种是有钱人,一种是穷人;一种是居民,一种是散户;一种是吃商品粮的人,一种是要种地的人;一种是高贵的人,一种是卑贱的人……这种比较可以无穷无尽地进行下去,恕我在此打住。
户籍制度使得城市人的优越感无比膨胀,也使得农民们的自卑感日益增长。在生活中,我们见到的农村人总是那么逆来顺受。当城市人丢他们白眼时,他们从不回敬,就像失明了看不见一样;当城市人用言语侮辱他们时,他们默默无声,就像失聪了听不见一样;当城市人用言语挑衅他们时,他们从不回答,就象失声了无法回应一样。他们真正应了那句话:你若打我的右脸,我会把左脸给你。
为了户口演出的悲剧很多。1989年时,一个农民的大学生儿子因为学潮被关进监狱,年过花甲的父亲闻讯后失声痛哭,说:“好容易要搞到手的城市户口就这么丢了。”同样是人,一个城市居民可以享受到便宜的公费医疗,到六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得到一笔退休金。而一个农民从出生那天起就要依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劳做,到六十岁的时候,则什么都没有。生老病死全由自己负担。农民是生的低贱,死的卑微。
暂住证是户籍制度的分支,主要是用来对付民工即农民的。因为如果你是某个城市的居民的话,你的生活基本上是有保障的,是用不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去做民工的。当那些民工们建起了城市的高楼大厦后,他们却总是无权去居住或是欣赏的。暂住证的发行和使用说明了一切。不管民工们为城市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他们仍然改变不了被城市人歧视的现实。
孙志刚死于没有暂住证。因为没有那个证件,他在广州那个陌生的城市又从一个城市人(武汉人)被人家怀疑成了游民;也因为没有那个证件,他无法成为那个城市里根红苗正合理合法的居民,而是象一个“私生子”那样倍受歧视;也因为没有那个证件,他没有躲开被城市人用言语侮辱和拳脚相加并死于非命的“礼”遇。这个农民的儿子,刚刚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却在广州命丧黄泉。孙志刚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惺惺泪满襟。
媒体在孙志刚一案的报导中,总是在他的名字前冠以“大学生”三个字,就象要在余秋雨名字前面挂个著名作家,在刘德华名字前面写上香港影星以示身份一样。那三个字不禁让我思考:如果当年孙志刚在高考中落榜了,他后来就会像他的父亲那样成为农民,那么当他作为民工在广州被收容了,后来又被打死了,他的案例还会象现在这么轰动吗?绝对不会吧。想想看,“农民孙志刚”?
大学生那三个字把孙志刚和他的农民父亲划分了开来。当然,任何人都会为他的死扼腕长叹,惋惜他死时的年轻,死时的惨烈。但不能否认,媒体在下意识中更关注他是个大学生的事实,而政府在严惩凶手时则更顾虑到他的特殊身份。试想,在当今的中国,有没有哪个阶层比起大学生一族来得更浮澡,更脆弱,更前程远大,更容易激动,更无政府主义的?农民算什么,农民则是中国人中最柔顺最听话的群体!其实,人生而平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无论是作为农民的孙志刚还是作为大学生的孙志刚,在法律面前,他受到的待遇本应该是同等同重的。但孙志刚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他身后得到的待遇因此而和他的千百万的农民父兄是那样地不同。
孙志刚一案中的十二个被告来自全国多个地区,年龄从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不等。这些人对待孙志刚的态度代表了很多地区很多年龄的人对待农民的态度。暂住证也并不是广州才有的特殊现像,在北京等其他大城市,它给了那些戴红箍的人以莫大的权力。那些人敢拆人家的房子,敢遣送人家回家,全然不把法治和人道看在眼里。他们之所以会那么穷凶极恶,是因为他们面对的多是一些逆来顺受的农民。在孙志刚之前,早已经有人被他们打过了,侮辱过了;在他之后,如果那些人还不忏悔,不反思,孙案就还会重演。
基督之死,使得人类永远也无法摆脱深重的罪孽感。我不敢把孙志刚的死和基督的死相比,但无疑地,它对于每一个角落的中国人,尤其是住在城市的中国人有着巨大的冲击力。但愿人们能从孙志钢这个冤死的人身上回忆起一些他们早就麻木了的情感,但愿人们从此之后面对民工和农民时能多一些羞耻感,卑微感以及同情心,但愿人们再也不要在享受人家服务的同时那么心安理得高高在上地评判和鄙视人家了。人和人都差不多。
记得很多年前,我的一个从农村考到大学的朋友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城市人哪儿来那么好的感觉,你们有何德何能享受这样那样的待遇?和我相比,你们不过就是幸运罢了!
但愿孙志刚的死将使更多的人意识到,他们其实一无所有,仅仅是幸运罢了。唯其如此,悲剧才会到此为止。
(2003年6月9日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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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edited by 简杨 on 2006-4-22 at 17: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