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中的思考
黎京
太阳在山头跳了一下就消失了,留下了笼罩在白音乌拉山头上的一片金色光晕,落日的余辉折射在匍匐天际春蚕似的云彩上,把它渲染成了绛紫色的一团。白音乌拉山的阴影慢慢向东侵蚀着大地,黑夜无声无息地来临。
刚刚天黑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强风,整个草原都被搅动得颤抖了,风声在轰鸣中翻滚过大地,卷起草叶枯茎扑打在人脸上,撞击着灰色的蒙古包,然后旋转着飞向天空。狗儿们夹起尾巴蜷缩在背风的牛粪堆旁,几只牛昂首面向天空发出悲怨地哀鸣。风旋转着兜起枯燥的空气扑向河边的马群,马群炸了,蹄声像雷鸣般滚滚远去。
下半夜风停了,突然的寂静在漆黑的夜幕下增添着夜的神秘。
远处的群山像一片虚无的幻影,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黑色的雾从滩地缓缓升起,逐渐散开,飘渺游离在草原上,似乎无数变换着身影游荡在自由空间的幽灵,大地显得更加阴森冷酷。偶尔传来阵阵狗吠声,伴随着潜伏在草丛深处的狼啸,使得人心里感到无来由地恐慌。黑夜里掩藏着随时可能在瞬间发生的危险,只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降临。
一切都是黑色的,在茫茫草原的夜色里,一切都被涂抹成漆黑的一团。在这个被人们描绘成五彩缤纷的世界上,永远也抗拒不了黑色的覆盖。
“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图案,可是一张黑纸呢?”他依在牛车辕上独自思考着,最后得出的答案只有白色。难道这个世界就只有黑白而没有其它的颜色吗?为什么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强烈,强烈得似乎都快让人发疯了。一双无形的巨掌死死掐住了喉咙,憋闷得使人窒息,如果你想要呼吸,只有哀求他松开一些,在片刻的间隙换取些微得以活命的空气。你只有屈从没有其它的选择。在这个黑与白的世界上,就像某位摄影师照出的一张反差强烈的黑白相片,峭壁上那尖刻的棱角,毫无掩饰地显露出它的狰狞、冷酷。
卧在羊盘上的羊群不安地骚动了,三只下夜的狗狂怒地冲进黑暗。
黑暗中存在着多少未知,人为的光明只能照亮那无尽黑暗中的一点点,失去光源,四周仍然会被漆黑吞噬。
他怕黑暗,怕黑暗中潜伏的危险,看不见的是最难预防的。既然无法预防,那就只好躲避。可是想躲开黑夜那简直是不可思意的,人能抗拒大自然的安排吗?
可是现在,他反而觉得自然界并不那么可怕了,黑夜的不可抗拒与内心的孤独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心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挡住了一切,使得他看不见生活中的色彩,看不见前途的光明,灵魂浸泡在浓墨般的黑水潭中。他曾经试图挣扎,但面对一场场批斗会,把他仅存的一点点勇气也荡涤殆尽。个人在那时显得如此渺小,就像一只待宰的柴鸡,被愤怒的人群扭曲成任意的形状,只为了生存,苟延残喘在这个不能拥有任何自由意志的国度里。自由被限定在一个狭窄的框架内,就像挂在墙上的宣传画,因此也就没人去谈论了。假如你越出了套住你的框架,一切都将消失,包括你的灵魂和肉体。
三只狗从黑暗中跑来,在他的腿上来回地蹭着,尽力表示忠诚。他弯下腰,用手指代替梳子,梳理着三只忠实的伙伴。
东北方的地平线露出淡淡的青灰色,天就要亮了。上风口的蒙古包外有人点燃了一堆火,空气中传来清香的艾草味。
清晨灰蒙蒙朝雾中,隐约出现骑马人的身影,是刚刚下完马夜的团小组长。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身,迎了过去。
“前天团里开会,请非团员也来参加,你怎么没来呀?”小组长没有下马,斜跨在马鞍上问。
“没什么。”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没去就是不想去,但他不敢说,这不是可以随便往外说的。
蒙古包里的小强推门走出来,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说:“谁爱参加你们那个会呀,整天闲得没事在那儿瞎议论,真正解决了什么问题,瞎耽误工夫。有那时间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呢。”
小强敢说,他不敢。
多少年了,该说的他都不敢说,就连替自己辩护的勇气都已经丧失殆尽。只能靠心里偷偷地幻想时获得的那点可怜的自由支撑着。他真怕别人能够窥透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就连这点也不能遮掩的话,那他可就连唯一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团小组听小强说完就笑了:“你有意见可以提,别总说风凉话,我们开会就是让大家给团员提意见的。”
小强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嘴里嚼着块奶豆腐,含糊不清地说:“提意见!嘿,有意思。你们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了,这会儿谦虚上了。”
“现在倒是没做错什么,可是谁能保证以后不错呢,是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多听听也没什么坏处。”小组长跨在马上,身子歪到另一边说。
小强听他说完,大笑:“我看还是都‘加免’了吧,你们省事,我们也闹个清净,互相照顾照顾。”
小强运动初期就是红卫兵了,爸爸是老工人,所以什么话都敢说。闹腾了几年烦了,也自以为都看透了,就不那么革命了。小强知道他嘴严,什么话都跟他说。听了小强的话,吓的也不敢到处去说。有一次,小强说:“什么革命,全是他妈的假的。你看运动初期那些革命闯将,现在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没有?聂元梓、蒯大富、韩爱晶,都是些多红火的人,现在不是全完蛋了,都是炮灰。”
他恨不得赶紧捂住小强的嘴,这话是随便说的吗?其实他心里也这么想过。他还想过,幸亏当初自己没跟着他们瞎跑,要不真整起来可不得了。小强爸爸是工人。他爸爸是解放初期死在监狱的反革命,根本说不清。即使能说清,可是有多少人愿意听他说,也许还没容他说完,帽子就已经扣在了头上。
小组长不理小强,问他说:“下午团里还开会,你能去吗?”
小强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儿呢,提意见还有逼着去的呀?”
小组长有点儿急:“谁逼他了,我是在通知他,希望他能够参加。”
杨国荣从蒙古包里出来,说:“不行,今天我们羊群剪羊毛,他去不了。”很干脆,理由也充分,“抓革命不能误了生产。”
大清早闹了个没趣,小组长一勒马缰绳,骑马走了。
他们包的三个人很有意思。
杨国荣虎背熊腰,满头粗糙的头发与脸颊上的连鬓胡连成一圈,红里透黑的脸上,两道粗重的眉毛紧贴在宽阔的额头上,双眼大而亮,高耸的鼻梁下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开口声若洪钟;小强,名叫王强,与杨国荣成反比,短小精悍,一头稀疏的黄毛,淡淡的眉毛下一双三角眼,两片薄嘴唇,说话尖声高调;他长的中等身材,鼻梁上还架了付高度近视镜,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时甚至连一句整齐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晒都不黑,似乎就连皮肤都在抗拒改造。
他和杨国荣和小强在一个学校。那两个是造反派,老红卫兵。可现在他俩全都不再关心政治,除了牧业队每周两次政治学习外,其它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如果队里没有集体劳动,他们就到处溜营子。要不就钻山沟挖野韭菜,去滩地采黄花,到旧营盘摘蘑菇,弄回一堆山货改善伙食。有时还去水泡子掏野鸭蛋,回来后烧上一大锅羊油,炸野鸭蛋吃,闹得一打嗝满蒙古包臭鸡屎味。
(一)
羊群散得漫山遍野,马在不远的山坡上吃草,他独自一人坐在山头上。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的光泽劈头盖脸洒在头顶,灼热的气浪似乎要把草原、山冈和那里的一切全都烤焦。
只有他一个人独处时,才会感到说不出的安全。他可以不加任何掩饰地沉浸在思维的自由之中。他喜欢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山顶,眼前的草原就像浩瀚的沧海,那无垠的广阔和深远,使他的思绪可以尽情驰骋在这片开阔得无法封闭的原野,就像脱缰的野马。
憧憬中的美好有它的浪漫,幻想破灭的痛苦中有它的烦恼。对往事的回忆使他触目惊心,前途和理想似乎都是一种奢侈。妈妈象征着温暖,家代表着温馨。可现在他失去了一切,只有孤独陪伴他坐在荒芜的草原上,象征着他的财富的只有头脑中从不间断地思考,这就是革命的给予,是他经历了这场革命后的最大收获。可是生活中却没有幻想只有现实,现实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让人感到恐怖和丑陋的。
他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妈妈就把爸爸的骨灰抱回家,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只知道爸爸就是那个放在陶土烧成的灰墰子里的东西。
听妈妈讲,爸爸过去在监狱当看守,大小也算个官。解放后说那个监狱里关押过共产党,爸爸就被当成反革命蹲进了同样的地方。只不过位置换了,原来他在外面看犯人,现在他自己就是犯人被别人看。后来生病了,死在里面。说起来也够冤的,那里面关的全是别人抓来的,爸爸只管看着,他即使想革命,别人抓的他也不敢放,要是他给放了,别人会把他抓起来,那不就糟啦。妈妈却与爸爸不同,她是地下工作者,专管跑交通什么的,单线联系,是舅舅的关系,快解放时入的党。据说爸爸一点儿都不知道。文革时审查妈妈,审问的人问:“为什么你的入党介绍人是你哥哥?”闹得妈妈哭笑不得,怎么解释才能把事情说清楚,按现在的说法,那叫“拉进党内,结党营私”。可是,那时候是什么年月,把自己亲妹子往共产党里拽能得到什么好处,那是在玩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就没命了。革命开始后就为了这事,好整。再加上嫁给了反革命的爸爸,数罪并罚就进了爸爸曾经看过别人的,后来又被别人看过的那座监狱。
他在妈妈进了监狱后,被学校的红卫兵抓去,差点死在本应是学习知识的校园里。反革命和混进党内的特务分子的狗崽子,这就是他的罪名。究竟他有过什么现行的犯罪行为,红卫兵从没过问,却逼着他写检查,交代思想。他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急得在黑屋子里哭。杨国荣值班,粗声大喊:“你他妈哭什么,老子又没有打你!”
他小声说:“检查写不出来,明天又要挨打。我实在太害怕了。”
小强走过来说:“怎么写不出来,你爸你妈的事你不清楚,划清一切界线不就完了。”
杨国荣说:“没那么容易,你没看见他们都打红了眼,一天没人打就手痒,刚才还拉出去一个,说是送医院抢救,早就没气了,神仙都救不活了。”
他们三个革命前就是好朋友,他的功课好,经常帮助那两个。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在里面受罪,打是已经挨过多次了,浑身上下没什么好地方。小强听杨国荣说完来了主意,“咱送他去医院抢救。”就这样帮他逃出校园。好在风头很快就过去了,别人没再来找过他的麻烦。
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从此就更不出声了。他怕了,即使有杨国荣有小强,他还是怕——吓破了胆。
一个人多好,他想。可真要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行吗?他自问。鲁滨逊一个人在荒岛上度过的那些岁月中,他感到的是空旷与寂寞,荒蛮中渗透的凄凉在心中装满的是压抑,孤独中隐含着无助的困扰。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的压抑,不就是缺少与同类的交往和沟通。这种被人人都看成是必要的联系制造了人们的欢乐和痛苦,刺激了每根神经。欢乐会很快过去,痛苦却在心里扎下了根。人类的祖先毕竟是过着群居的生活,就像动物那样,为了生活使他们聚集到了一起。为了生活他们又在相互仇杀。地球从她有了生命,就存在着弱肉强食,无论你怎么想要摆脱掉这些残酷都是不可能的,心地的善良招致的就是对自身的伤害。要想活下去,也许永远也不能够做到不伤害其他的生命。难道这就是人类的本质吗?他有时想找小强他们说说,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突然的惊醒使他想到了阶级斗争的残酷,心里就像吃了只死苍蝇那样,凭添了许多恶心。
山坡上的羊群禁不住阳光的灼烤,一只只伸着脸藏在别的羊的肚皮下,那是旷野中唯一可得的阴影。为了躲避那无法躲避的万丈光芒,只好顾了脸而顾不了身。生活不是十全十美,尤其是现在,苟且偷生本来就已困难,还奢望什么幸福。人们的一切都被上帝所主宰,就因为他拯救了世界,拯救了人类,所以他有权在每一条弱小的生命面前挥舞那个生杀予夺的权杖,就像这群被他驱赶的羊群,每天的行踪完全掌握在牧羊人个人意志中,羊儿们的一千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目光,有诉说、有祈盼、有忿慲、有怒骂,精心饲养为的是更多地掠夺。从一只只无辜、无助、无力的弱小畜生身上榨取人类为了维持生命的养分,为了使他们的残杀合理化,创造出了一系列的冠冕堂皇,这就是人类。
天上飘过片片白云,随后刮起一阵燥热的风,风儿掠过草尖奏出唰唰的旋律。本来寂静的草场上,响起了马上就要开锅的热水声,持续不断的由远而近。沸腾喧嚣声中充满了杀气的疯狂把云彩染成灰暗,雷鸣滚过山峦带来如注的暴雨。星散的羊群顿时聚成一团。它们在遭遇到自然界突如其来的侵袭时信任地依偎成一团,相互间紧紧地靠在一起增添着安全感。它们的身旁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兄弟姐妹,也许是大姨或是小姨。
他挺胸张开双臂,迎着扑面而来的暴风雨,接受着粗冽雨水地冲击,在与风雨搏斗中寻找体验自我的兴奋,他只能在这个时候表示一下反抗与不驯服,无用地挣扎在水天连成一片的瀑布中。他要把压抑在心灵里年轻人的朝气在这种拼搏里耗尽,这是一种挥霍,是一种浪费,可他需要寻找发泄的途径。对着冲击在脸上的雨水,他哭了,大声呼喊咒骂,冲进嘴里的雨水随着他的呐喊喷出口外,随即又被狂风卷回到脸上。雨水混合着口水泪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面的胸膛上,经过腹部钻进裤腰,刷洗着繁殖人类的生殖器,分成两股沿着双腿灌进马靴,然后从鞋上破了的洞里像喷泉般涌出。此刻,他想到了高尔基的《海燕》。天人合一,全都疯狂了。洗得净天,洗得净地,难道能够洗涤净人类被污染了的灵魂?
天疯狂一阵后恢复了以往的寂静,他内心的疯狂被远去的云雨带走,人也随后安静了。他脱下马靴,倒出了里面的雨水,然后脱光了衣服拧干,骑上马追赶渐渐远去的羊群。
(二)
搬家的牛车队蜿蜒行进在千百年古老的车辙上,缺油的车轴吱呀呀一路哼唱着凄凉的小曲。老牛口吐百沫,伸出舌头,并不太情愿的在人的驱赶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他想。同时又联想到另一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头一句疾恶如仇大义凛然,一贯的作风,痛打落水狗,有点儿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感觉。可是领袖教导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要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有些矛盾,可世界就是在矛盾关系的复杂过程中进步,矛盾是唯物主义辩证法的组成部分。孺子牛是个什么牛,据说就是耕地的老黄牛,“俯首甘为孺子牛”就是要人们俯首贴耳地成为老黄牛那样的驯服工具。可是驯服工具论已经被彻底批判了。
什么都要有阶级性,那句革命的诗歌已经被改成:
横眉冷对千夫指向着世上一切反动势力;
俯首甘为孺子牛面对无产阶级革命群众。
想到这儿,他坐在牛车上捧腹大笑。
两块儿木头中间夹着个牛头,木头两端栓在车辕上,一辆牛车被牛用双肩扛起,吃力地走向前方。牛听见他的大笑,心里恶狠狠地骂到:剥削阶级。
全部家当只用五辆破车拉走。那五辆车上装满了他们的物质财富,还有坐在车上他头脑里的精神财富。人们时刻被物质的乏匮困惑着,拼命地从地球上掠夺,似乎永无休止,驱使着的动力是人们的贪婪。欲望像填不平的沟壑,一切辛苦都是为了得到,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忽略了的丢失了的却是最应珍惜的也是最为宝贵的人的尊严。在权利物欲和金钱面前变得如同小丑,搔首弄姿用虚伪和谎言像妓女般出卖着灵魂。用他人的血肉之躯筑起了新的长城。秋风扫落叶,带来了万物萧条,预示了寒冷冬季的来临。就像世界的末日,羊群从早到晚啃食着大地母亲身上为一切生灵提供的营养。草原的青草在日复一日的养育着羊群和人类。草原在永无休止地奉献后开始贫瘠风化,扬起沙暴横扫它曾经救济过并帮助他们延续生命的一切。
他嘲笑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世界上的事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够左右得了的。大家不都是在无可奈何的感叹里生活,管事的不管还糟蹋,管不了的却在一旁瞎着急。矛盾的的关系就是对立,然后转换成斗争。总想象和谐,可和谐却与矛盾相悖,也就没有了和谐,于是便产生了斗争哲学。
变化莫测的四季,春去冬来,这就是自然界的平衡,那人心什么时候才能平衡?
牛车轮咿咿呀呀地碾过过去了的百年车辙,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过去了的生活,这就是平衡。前面的路已经不是新路,换一块草场依然还是去年同时期来过的地方,草地依旧是草地,不会因过去了一年后发生什么变化。除非山崩地裂,可那也只能是它的地貌变个样子,草原依旧是草原。你看见那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远山了吗;你看见了山下苇塘上蒸腾的水雾了吗;你看见天上漂浮变换的浮云了吗;你听见百灵鸟在欢叫了吗;你听见牛在奋力拉车时的喘息声了吗;你听见坐在车辕上自己的心跳了吗。这就是当下的和谐,就是自然而然的一切,就是平衡与和谐。不要向别处去寻找,就在眼前。远山在呼唤,水雾在翻飞,浮云在漫舞,鸟叫牛喘心跳,动与静交织组成生命和谐的旋律,这首冥冥之音奏出了生活的乐章,平淡无味中蕴涵轻柔的慢板,荡漾在内心世界,激活精神的涟渏。
他跳下车辕,走在搬家车队的旁边,放松身心,享受着不同于原始的现在的空气。天地间只有他和牛还有车,要享受这寂静的秋天自己内心就要平静。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这些无用的争斗中丧失了天地人和。即使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们心里仍然被昏暗无光的阴霾笼罩。躲开了城市的嘈杂,在草原上获得了新的思考,他看到了真实的世界体悟到了世界的真实。惟有思维才是真正自由的。它可以超越时空的界限,时而狂妄得发疯,时而细腻得谨小慎微,时而豁达开朗,时而踌躇满怀。
秋季抓膘,动物在秋天要储存能够度过漫长冬季的养分,骆驼把养料藏在驼峰,羊儿把养分藏在肥厚的尾巴和身体的脂肪里。它们天刚蒙蒙亮就擅自离开趴卧了一夜的羊盘,急切的开始了一天储藏养料的工作。羊倌牵着马慢慢跟在羊群后面,引导它们走向营养丰富的草场。每天十几个小时羊都在不停嘴地吃,直到庞大的肚皮几乎都要蹭到了地面。只要看看羊肚子,就能够知道今天放牧的成绩如何。夕阳西下,伴着晚霞归牧。霞光把青绿色的草原涂成橘红色的一片,把草滩山坡小河苇塘蒙古包和牧人还有忠实的狗都染上了深浅不同的橘红,渐渐加重成深紫转为一片漆黑。
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羊群吸取了获得了能够度过冬季的养料,天也就开始冷起来。秋风瑟瑟,清晨草原大地蒙上了薄薄一层晶莹剔透的寒露,走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上冻了。
他跟在缓缓而行的羊群后面,看着羊儿们一心一意地用嘴叼住青草,咯咯嚼碎,似乎无论吃多少也永远填不满碌碌饥肠,就像一群守财奴,拼命搜索着可以得到的一切财物,永无止境地榨取掠夺。牲畜在秋季抓膘是为了度过漫长的冬天,抵御冬季的严寒,使它们能够继续活下去。而人呢?横征暴敛在地球上为了得到永远也不能满足自己的物质财富,这一切什么时候能有个完结。难道拥有了物质的极大丰富,精神就高尚了就充实了就满足了,就能够人人平等和平共处了。饮食男女,生活就是为了满足一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嘴。物质上的拥有与精神上的堕落互为消涨。可人在获得了物质财富之后,也许对精神文明的渴望会更加强烈。灵魂需求的不是物质而是超越了现实的境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中那和谐的美,在心中搭建着空中楼阁,一切虚幻飘渺闪动着诱惑人心的彩色光斑,展示了它的神秘莫测可望而不可及。激情引发了痴呆使人的境界萎缩成荒诞的疯狂,人人肩膀都扛上了他人的脑袋,为了那个理想和事业浪费青春生命,自己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惟独自由意志中自我的充实才是最真实可靠的。真实的世界中才存在着真实的美,要学会享受现实中最纯净的天地精华。
羊群铺撒在青绿色的原野,野花聚合了世界的光彩,蔚蓝的天空上漂浮的白云,他看到了,也亲身体验到了这平淡中蕴涵的绚丽,草原安静地伸展着双臂,容纳了他们的破落,原谅了他们的浅薄,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把自己溶解在天地万物宇宙中,和着她们的脉搏跳动,心胸宽阔得就像沧海般的绿野,容得下美好和丑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草原启示了他的心灵,充实了他的内心,他不再感到枯竭,孤独中的思考与大自然融合就不再孤独,内心合和成一片无限的天地,使他更清醒富饶。文化,什么是文化?任何文化在自然面前都是虚假,语言能够准确无误地描绘出草原那别致细微,那粗犷豪迈;那激动人心的狂风暴雨和成团的雪花夹裹着的银白色的原野。融合进去了就真正得到了,没有物质只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