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作] 看不见的印第安人
看不见的印第安人
·方壶斋·
１９９７年１１月１４日，我参加了一个关于印地安人在所谓“皇室领地”（在加拿大也就是公共土地）上砍伐树木的法院裁决的讨论会。三个印地安人发表了他们的观点，讨论会进行得很热烈，参加讨论的人对这个问题有了多角度多层面的了解。
作为一名中国人，我九五年到北美的时候，对印第安人的问题一无所知。九六年我到加拿大新布省的佛市的时候，听说市北有一个印地安人保留地，就去看了看。我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看到。在街上我问一个人：“印地安人保留地在哪？”“就在你的脚下，”他说。
这可以说是当地印第安人不为人所见的一个例子。加拿大是一个自由国家，原著民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观点和要求。在这方面，这里的原住民的情况比中国的少数民族好一些。在中国，如果少数民族要要求他们的土地权，恐怕政府是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可是在文化上，虽然印第安人被称为“显著少数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常常是难以看见的。真的，印第安人到底在哪里呢？他们在新闻报道中，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他们在大学的讨论会上，而这种讨论会往往只有很少人参加。他们在图书馆的书籍中，而这些书籍很少有人问津。他们也出现在特别组织的活动中。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印第安人好像是不存在的。在我参加的那个讨论会中，很多加拿大学生承认他们对那个法庭裁决和有关的问题知之甚少。我在佛市一年多的时间里，只看到过一个由印第安人演的关于印第安人的电视剧。除了发生某种政治事件，印第安人一般在媒体中很少出现。印第安人的不可见性还体现在婚姻法中。婚姻法规定，如果一个印第安人和一个非印第安人结婚，他／她就失去印第安人的身份。
在这方面，中国的少数民族好像比印第安人的情况好一些。虽然政府要维护政治上的统治地位，在文化上，政府的政策至少在表面上是主张保存和促进民族文化的。这种少数民族的文化可能是经过了汉文化的话语解释和过滤了的，但是人们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了解，要比加拿大人对印第安人文化的了解程度高。这是通过各种渠道实现的：文学艺术，新闻出版，旅游商贸，学术研究。比如在北京，很多汉人光顾维吾尔人在新疆村开的饭馆。当一家傣族饭馆在北京开业的时候，报纸上很是报道了一番。在中国有四五所民族学院。许多学校里有民族班，特别是藏族学生班。民族歌舞团在国内国外都进行演出。关于少数民族的影视节目也有很多。北京建了一个民族村，在美国也造了一个翻版。在北京可以看到少数民族妇女穿着民族服装兜售民族工艺品，也可以看到藏人卖藏刀，甚至虎骨和熊掌，真假就另说了。至于少数民族和汉族通婚，中国允许保留少数民族身份，出生的孩子可以登记为少数民族或者汉族。中国也允许少数民族夫妇生一个以上的孩子。
在少数民族的这种官方的和私人的存在方式中，无疑会存在官方话语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曲解。已经有批评说中国政府用少数民族文化当作证明国家团结稳定的橱窗。但是有一点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透过这种三菱镜，少数民族文化在社会里有更多的表现，人们对它的存在有较高的认识。这对于帮助汉人和一般民众克服种族偏见有好处。有反讽意味的是，官方话语把少数民族文化理想化的时候，效果往往是这样。
我知道加拿大政府用了很多钱帮助印地安人，但是正如一个学生在讨论会上指出的，有些加拿大人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印地安人没有证明他们能够管好这些钱，所以那是浪费了纳税人的钱。有个朋友一次对我说，印地安人常常不能很好地照管交给他们做生意的房地产。
我对这种说法里可能有的种族偏见是抱有戒心的，但是我也必须说印地安人社区里确实也存在一些问题。我注意到很多学术讨论涉及到印地安人社区的酗酒问题，自杀问题和教育事业落后的问题。我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我相信，这和印地安人在文化上的不可见性有关系。虽然他们在政治上可以自由发表观点，在文化上，他们被埋没在整个社会环境和占统治地位的欧洲文化的底层了。
西方的民主自由也起到了压抑印地安人文化的作用，因为在这种体制中，国家没有责任促进某一特定群体的利益。我发现，在北美如果官方有意纠正某一社会群体受到过的不平等待遇，往往走到相反的极端，出现原来的特权群体不但失去优惠，而且更甚的荒唐局面。现在在美国就有人说白种人常常受到歧视。为什么北美的政治制度在社会干预上这么笨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在这个民主体制中，由于印地安人和欧洲人原有的不平等，机会平等的理念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我注意到在印地安人强调自己权利的声音中，常常有很强的对抗味道。我相信这是由于印地安人长期被置于社会边缘造成的。
对我这个中国人来说，刚刚来到北美时看到大片大片的土地和相对来说比较小的人口，确实是让我感到惊奇的。所以在讨论会上，我问了一个让大家发笑的问题：“这种关于土地的争论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有那么多的地，为什么加拿大人不能够匀出一点来给印第安人过日子用？我也有一个没有问出来的问题：如果中国的少数民族都向汉族索要汉人扩张时从他们的祖先那里夺取的平原地带，事情会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印第安人不能接受历史现实？
有一次我看了一盘关于印第安人和联邦政府就一项土地开发项目发生的冲突的录像。在这次冲突中，很多印第安人从美国来到加拿大支持他们的弟兄姐妹。我注意到，当加拿大总理为逮捕一些印第安人领袖辩护时，他对记者说有些印第安人连加拿大公民都不是。他的意思是说这些美国的印第安人没有权利到加拿大来。看到这里我意识到印第安人和政府在对人和土地的关系的认识上存在着鸿沟。据我所知，印第安人只要出示他们的印第安人身份的证件，就可以越过美加边界。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的自由迁徙。这项政策是建立在承认印第安人是北美大陆的原住民这一基础上的，是国家与印第安人达成的妥协。加拿大总理的话忽视了这一点。
我相信如果这一个鸿沟不填平，在加拿大国家和公众与第一民族之间就不会有相互理解。第一民族不可能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加拿大政府也不可能消除第一民族和他们的自治诉求。在这两者之间能不能达成妥协呢？
至于说到那个法庭裁决，虽然裁决本身是有利于印第安人的，有关的话语却透露出批评印第安人的口吻。媒体报道说，印第安人被允许在公共土地上砍伐树木。电视里则出现一个印第安人用电锯伐树的镜头。媒体为什么不能报道说“法院决定印第安人有权利管理其林木资源”呢？使用“砍伐”一词，媒体让大家认为印第安人会把树砍光。这个关于砍树的细节报道变成了一个对印第安人不利的符号。这样的媒体话语表明，如果要让公众摆脱意识形态的影响来看待印第安人，还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3 华夏快递 kd03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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