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十年代,熙攘的都市。
临着公寓远离地面的落地窗,我把淡蓝色的真丝睡袍裹得更紧些。窗外,满地城市夜灯的炫目流苏,天空却难得寻见星星的踪影。惯于奔波于忙碌的旅程,突然间安静下来,空闲下来——遗憾之至,我挣扎许久,却仍然逃不脱家长制的“金玉良缘”。还在学院寄宿苦读的十八岁,吃透城市经的姨母欢天喜地地在亲戚中奔走相告:她一通大张旗鼓的努力宣扬,我贴着“吃苦耐劳、勤俭朴素”的标签被地位显赫的人家选中,“灰姑娘”的水晶鞋叩门而来,我的脚趾却躲在门里,战战兢兢。
母亲离我太遥远,一封信两三个月还到不了的天涯,几趟列车三天两夜还走不到的距离,她帮不到我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抉择:被“遣返”还是留下来。我选择了留下来,也就选择了被富奢生活宠溺环绕的瘦先生。我不得不收住一路前行的脚步,为他回头重新塑造自己。
经济困窘骤然全无的别样生活,让我失去了熟识的坐标和重心,悬浮,不知所措,恍惚如若临梦。习惯了专注,爱,仿佛成为我唯一可灌溉的杉树,这些年来不及想起提起的初恋和热恋执著地凝结在我最年轻的日子里,在我情窦妍妍的心田里,含蕴着我对爱情童话式的向往,欣欣地成长,楚楚地绽放。我勤劳地耕耘,期冀一个花园,呵护了八个春秋,守候了八个冬夏,收获了孤单单的一朵昙花。在我未及端详的转瞬,它仙逝得只留下一声永别的叹息。我把一颗温热鲜润的心,擎捧着献出,而瘦先生却无力承载,他藏匿已久的灯红酒绿以燎原的姿势复燃,我的世界里烈烈地都是背叛和屈辱的火焰。我被锁在一份人前异常光纤炫耀的生活里,暗自风雨飘摇,心在他人咄咄的羡慕声中荒芜得让我夜夜惊悸。渴望星光,渴望一双忠诚的眼眸……挣扎着,想拉住渐行渐远的对夜空群星荟萃的记忆……
“怎么总看不到星星呢?”
“满屋灯光,星星有什么用?”
“怎么还看不到星星呢?”
“地球外的一块石头,看见有什么用?”
“怎么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到呢?”
“与你与我都毫无干系的东西,为什么要找?”
我们的名贵的房间,没有光线,没有温度;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们与平凡隔绝的世界,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灰姑娘的家是否真的在城堡之上?那森严奢侈的高墙下,她能否再见星月云霞?有谁知道她“很久很久以前”之后的故事?是不是她也曾有哭泣着颤栗着悲恸着心乱如麻?
等待,静止,没有尽头。踉跄起步,在忘记星空之前,我终于再次背起久违的行囊。
推开门,很难不回首!埋葬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八个晨幕追逐,用一章黑色的诗嚎啕,一个人的葬礼,一颗心的挽歌!焚干眼中的咸涩冰冷,决绝上路,我只是想再见星河。
(四)
千禧年露营,马来西亚柔佛金山之巅。
一连八、九个小时攀山越岭,午夜才抵达山顶的营地。简练的马来餐点和快捷洗漱之后,朋友们聊着天,唱着小曲,说着故事……山顶上,夜风行走的声音,鸟虫梦呓的声音,还有渐慢渐停的说话声……篝火的零星儿也微弱地闪着几粒橙红的光,不久就完全熄灭了。
夜空却格外繁华——好一穹稠密的星子呵!拉好帐篷的锁链,踮着脚步走出营地。
“去哪里呀?很晚了!” 转过头,是临时拿了紧急假期,从新加坡一路追赶来的浓眉毛。
“这么绝妙的星空,没理由错过。”
“我陪你吧。”这是他的口头语。
“你要累了,就去睡吧,我自己不要紧的。”
“不累。我陪你吧。”他跟上来,“小心些,这山顶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他的一只手臂悬在我一侧的肩头,似乎我随时都会跌到的样子。
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懒懒地坐下来。抬头望去,满天密密匝匝地缀满了忽明忽暗的星星,频密地跳闪着,仿佛一场华丽的盛筵! 我干脆舒展了腿脚,仰面躺下来。
“会不会着凉呢?你可别感冒了,还有两天行程呢。”他说着也就近躺下来:“别太久,一下子应该没问题,我陪你吧。”
清冷的山风掠过,扯起我一缕缕长发。我拢住头发,打了个转儿,枕着。今夜的星空似乎充满激情。厚厚实实的靛蓝底色上,群星烂漫。每一颗星星都醒着,并且精神着。每一束星光都仿佛兴奋地摇摆雀跃。
“在想什么?”他有节奏地挑了挑那双浓密的眉毛,左边眉毛上方那一圆弧状的伤疤也跟着有节奏的跳动。那是他前妻留给他的纪念。他曾用了三年的时间和还是女朋友的太太拍拖,三年的时间做太太的好好丈夫,然后又用了三年的时间在繁琐的离婚程序中挣扎自救。彻底办完全部的离婚手续,他喘息着,痛定思痛,发誓:这辈子都不再结婚了!
“没什么。今夜的星星太美了!”
“嗯!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星星!”
“看这漫天的星星,就像满树满枝的栀子花,突然间一同展萼露蕊,热闹喧腾地绽放!简直要听到那万簇花瓣竞相盛开的声音!”
“哈,好像浪漫电影里那种花开的慢镜头吧。”
“满天都是正向着你开放的嫩黄的栀子花呵……这么多年,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喔,那之前你眼里的星星是什么样子?”
“嗯……一首首老歌,一个个故事,一声声叮咛……还有……眼睛,嗯……很多……”
“难怪你能写出那么多诗词,”他语气里带着笑意,“我眼里,星星就是星星,这样看过去,我看到的是一个个星星连起来的星座。要不要我指给你看星座?”
“不用了。会看星座了,就恐怕找不到这种满天星斗的感觉了。”
“不错,自从我能准确无误找出每个星座,星空对我就成了一种纯粹的天文现象,没情调了。”
“尝试不想星座,让目光拂过星群。也许会感觉不一样。”
“好!”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寻找一个焦点,“很美!”他点点头,似乎找到了:“我现在觉得星星就像男人身边的女朋友,很美很精致……”
“为什么只是男人身边的女朋友,而不说男人身边的女人?”
他的浓眉毛皱起来,缓缓地,要拧成一个结一般:“当女朋友变成妻子,就坠入凡尘成了泥土。不美了,也不精致了,甚至变得丑陋粗俗了。”
我笑了笑:“好了,你的离婚后遗症又发作了罢!一个烂苹果并不代表整棵树上的苹果都是烂的。”
“我还是认为找个喜欢的女人做星星比较好。你没听说新加坡的单身一族越来越多了么?这些单身族只是不结婚,并非没有情侣。这样多自由,感情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手。既简单又轻松。”
“但没有归属感。”
“归属感?归属感是房子,是车子,是保险,是填满信箱的账单,是无理取闹之后违心地道歉。”
“那感情呢?爱呢?”
“感情和爱在情侣之间生命力最旺盛。华文有句谚语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么?那可是一句至理名言!”
“婚姻和爱情都需要经营的。我相信可以经营好一份爱情,就可以经营好一份婚姻。”我着实不喜欢在这样的星空下争辩这样的话题,“可以说些其他的吗?”
“……”
“……”
“来新加坡几年了,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
“比如,回去中国,还是留在新加坡?”
“当初是为了散心才出来的,原本是要等心情好了就回去的,可出来看看,见识多了,就觉得继续往前走比较重要。”
“就是说,不回去了?”
“应该是吧。”
“好啊!留下来,我陪你吧!嗯……要不要做我身边的星星?”
“不要。”
“喔……也好……我……陪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