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 马兰:创造的力量在前方
戏曲艺术就是一个动态的传统艺术,是一个生长的过程。
《时代变迁下的艺术力量》这个题目,对我这样一个从事非常感性的表演职业的人来说太理论。所以我想,还是从我自己所投身的戏曲艺术的角度来讲,可能会感性一点,实在一点,我也自在一点。
我从事戏曲舞台的表演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们常在行业里或者通过传媒听到这样的言论,就是说要保护传统文化。就这个题目有很多的文章,理论界也争论了很久,甚至我们行业里的一些规矩和看法都在给我们灌输要保护传统这一理念,这甚至影响到我们每一部新作品的设计以及创新,影响到我们创作的心态。
我个人觉得,创新是必须的,因为时代一天天往前走,现在都是网络时代了,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往前走。
实际上,保护传统艺术要有一点区分。有一种是静态的传统文化,比方说博物馆啊,青铜器啊。你要说让青铜器它本身去作一些创新,我觉得挺难的。而我所从事的戏曲艺术,它却是一个动态的传统艺术。既然是动态的,它就是一个生长的过程。喝过普洱茶的人都知道,不管你把普洱茶压成砖还是压成饼,放在那里几十年,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发酵的过程。这个理是通的。所以我从第一部戏开始,一直走到现在,我的体会是,戏曲艺术是一个生生不息、不断往前走、不断在探索的变化过程。
中国有300多个剧种,走到今天,在全国各地能够相对活下来的,我是指活下来,活得好不好再说了,能活下来的大概有一百几十个剧种。而只有京剧和昆曲是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大爷”,我们所有的地方剧种都要“抬头仰望”。理由是,长期以来有大量的文人参与京昆的艺术创作,不断地有政府的力量投入其中,这在其他地方戏曲剧种中,几乎是很少的现象。
对于京昆来讲,艺术的成熟就要比其他地方剧种来得早,来得完整。现在来看,京昆的审美结构以及艺术结构布局就比其他剧种要完整得多。举例说,它的声腔的划分、行当的划分,以及动作、语汇的体系,包括服装扮相的完整性等,那是其他剧种不可能达到的艺术高度。
既然在艺术上,京昆是那样的成熟,结构那样的完整,足以供我们大家来欣赏,那么我们就不要去谈让它们做多大的变革和改良,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特别是我到了日本,看到歌舞伎以及能乐表演,它们还是保持了相当早期所沉淀的那种成熟的艺术美,我觉得足够了。后期的力量,你的智慧,你的声光电化的现代手段,无非就是使它更精致、更美。
那么,作为地方戏曲剧种来讲,我们更多的精力和心思则应该用在创新上。理由就是,地方戏曲活在当下这个时代中还太稚嫩,从艺术的成熟期来讲,它们其实都还很年轻,构不成完整、成熟的定型。
有时我在跟我们的团队讨论要做一个新的作品的时候,或者做出一个新作品的时候,会遇到棍子或凉水。原因是什么,就是会有一些人担心你这个东西改变了原有的传统,有挪移就一定是一种反叛,就不是黄梅戏了。所以弄得我们有些人在创作时会有点畏首畏尾。后来我一想,哎呀,就黄梅戏而言,大家都听说过的无非是《天仙配》、《女驸马》,如果说仅仅是这样的话,何苦要学校培养年轻一代的生命?去重复这样的《天仙配》和《女驸马》,要我们这样的人活在舞台上干什么?我总在问这个问题。
《长河》的演出是一次创新,也是一次“顽童们”在一起的大胆冒险。
尊重艺术,也就是尊重我们自己投身艺术创造的生命。我后来就想,不妨选择一个角度,邀请各路的高人来帮黄梅戏提升。出于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就不断地请曾经在我的艺术生命当中起过非常重要作用的几位大艺术家来帮助我们,提升我们地方剧种的艺术活力和它的艺术品位。
今天的两位嘉宾都是我的贵人,是我艺术生涯中的恩人。应萼定先生刚才大家在嘉宾介绍中已经看到,他是一个在舞蹈方面颇有建树的艺术家。当时做《秋千架》是出于什么想法请他来的呢?是想让黄梅戏的舞台上能够有一些属于我们剧种的新的东西。
黄梅戏属于戏曲,多少年来,在动作语汇这个系统上都是沿袭京昆的那种“口”、“眼”、“身”、“法”、“步”。说到底,黄梅戏传承到现在,你再演也没有京昆那样的功力。那么有没有办法突破,使黄梅戏拥有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我们就请从事现代舞研究的应萼定先生来作指导。我记得他是这样讲的,他也是这样做的。他说,我要把中国传统戏曲艺术里最美的动作提炼出来,站在现代审美的角度上,用国际的眼光来提炼中国传统动作里美的东西。把它提炼出来以后,加工它,变形,放大,然后把现代舞的一些动作跟它糅在一起,把它们嫁接在一起。
我当时一听,觉得真是太妙的想法了,所以大家很用心地做了一台《秋千架》。当时的压力很大,所以这个戏并没有在全国大范围地推广和演出,因为这个戏当时面临一些观念等方方面面的转型问题,遇到了一些障碍,就终止了,我也因此离开了我过去从事表演的那个队伍。
我很感谢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创新经历真的让我觉得,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要超越自己原有的那个系统,只有站在一个更宏大的层面上来考虑一个具体的剧种、具体的作品如何表达,才会有现代的生命力。我很认同这种创作的思路和创作方法,所以直到今天,我也是这一路的人。不是说我已经做出了多大的成就,是我认同这种做法,所以我就追随这个方向一直走到今天。
包括我们前不久和关导演合作的原创音乐剧《长河》,也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实践。
我离开黄梅戏已经8年了,离开舞台也整整8年了,其间没有主演过一台完整的演出。再出发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是想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请来一位电影导演,再请来了一位国外的作曲家、一位在电影界非常知名的造型师等等各路豪杰,来帮这个新剧提升,使我的路走得更有底气。《长河》的演出是一次创新,也是一次“顽童们”在一起的大胆冒险。我觉得这个冒险非常刺激,很开心,非常非常幸福。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我们虽然仅仅演了四场,但是在上海评价还是不错的,整个创作团队都充满了感情,最后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依依不舍。
我记得陈凯歌导演曾经说过,一个好的作品、成功的作品,结束的时候,团队一定是团结的,是依依不舍的,如果作品不成功,大家分崩离析,感情是很淡漠的。我认同他这个说法。
《天仙配》也好,《女驸马》也好,让新一代的年轻人来演绎,就不是那个怀旧的感觉了。
传统艺术怎么保留?回到这个话题吧。很多年来,有些人认为,你们如果走得太远了就不是什么了,你们应该怎么样才是什么。我觉得,就好像打个比方,这个人现在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挺美的,于是就把这个形象凝固成了他一辈子的造型,甚至花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研究他七八岁或者十一二岁的生命怎样美好,这是不公平的。也因此会有一些人认为,你已经有的那些经典作品,一些直到今天还不肯放弃、一直在演的几十年前的作品,让新一代生命来演绎的话,其实那个味道已经不对了。
我举个例子,拿我的剧种来说,《天仙配》也好,《女驸马》也好,让现在的年轻人来演绎这个东西,不是那个怀旧的感觉了。理由很简单,严凤英、王少舫的《天仙配》非常好,但是年轻孩子的理解不是那样,他们演出来的东西就像从哈哈镜里面出来的,会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我说我自己的一个体会。我曾经非常爱吃米线,上世纪80年代初我去了一次云南,非常爱吃当地的米线。于是我有了一个情结,到了云南或者碰到米线店,我就想进去吃,但是吃一次后悔一次,我永远找不到当时的那个感觉了。因为时代在变迁,人的口味变了,制作的方法也变了。所以不要只是死抱着那些过去留下来的作品不放。对于一个剧种来说是这样,对于表演的群体来讲,也不要有这样的心态。
归零是一种心态,艺术沉淀不会流失,会一直留下来。
拿我自己来讲,你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大家给你鲜花掌声,得了什么什么奖、什么什么荣誉,其实这些东西真的不重要。我们之所以还有点随俗,就是觉得好像不用这种方式来说明自己,就找不到其他的方式表明我是谁。但是,老想着这些东西,对艺术是一种伤害。
有一些人可能认为这个戏是不可逾越的,我这个行当,我这个流派是不可逾越的,于是让新的生命必须做我的流派的传承人,甚至觉得我要有个牌坊留在历史的过程当中,第一代是谁,第二代是谁,第三代是谁……我不知道其他行业怎么样,我觉得艺术行业最好不要有这种心态。
前不久我跟巩俐在一起聊天。我跟她说,我非常喜欢你的电影艺术,你现在完全有资格来做一次电影回顾展,因为你从第一部电影直到如今在好莱坞发展,表演风格的向度已经很宽了,有那么多的作品可以说明你是怎样一位艺术家。她看了我一眼说,为什么?我不要。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样一来我好像什么也不能干了,好像以后再也不用干了,我还没有老成那样。我说,那你究竟怎么想的?她说,我也不要想那么多,就是不断地看剧本,寻找到对自己有挑战的真正喜欢的戏,那我就演。至于会带来什么名声什么奖,随它去。我当时就说,巩俐,我更喜欢你了,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位艺术工作者应该有的心态。
我在家里有时候跟余秋雨讲,我离开黄梅戏,我是在把自己归零。那么我跟巩俐聊天,我觉得她也在不断地把自己归零。我觉得归零的这种心态特别好,归零的心态让自己有创造的活力。刚才关导说他保养得好,要我说,是他在不断创造、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他的一种内在生命力在被调动,这是最好的保养。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要想保持自己艺术的活力,只有靠创造。
在创造的过程中,大家真的会品尝到很多很多的乐趣。我跟应萼定老师在做《秋千架》的时候,我们真是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以至于现在都十年过去了,我过去的那些一起做《秋千架》的同行们,前段时间几十个人坐着大巴从合肥到上海看《长河》时,他们还在说当年的《秋千架》。
我曾经觉得不理解,但是现在懂了。当时我们在艺术创新上做了很多有价值的探索,我们那时候真的体会到了在实验室里、在车间里创作的快乐,那种快乐是用钱买不来的。我当时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的眼光里有一种发自肺腑的诚恳,于是我觉得他们离我很近。这一路走来,这种艺术的快乐,是不会随着岁月流逝的。
归零是一种心态,你的艺术沉淀不会因为归零而流失,会一直留下来。所以作为一名演员,走到今天,你每一个新的作品,你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选择好题目,再请各路高人来帮你一起打造,这个时候你的力量其实很大,你并不孤单。
我个人还有一点体会,就是觉得现在要保留传统文化、传统艺术,在当下这个时代,方法应该跟过去有点不太一样了。现在我们所要考虑的,就是要有国际的眼光和视角来作一种关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抓住年轻的一代。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不能够用国际的眼光、现代的眼光来选择我们的传统的话,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把年轻一代丢掉,那其实是很可惜的。
最后我想说,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的,名号、牌坊、奖励都不重要,最大的快乐就在车间里,在剧场里,在与观众的互动当中。你的一点点创新如果得到观众的认可,就是最大的享受。这就是我自己的体会。谢谢大家!(全场鼓掌)
转自《解放日报》(2009.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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