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贝柳斯
朱伟
最近出版的《爱乐》杂志赠送一张西贝柳斯音乐精选的CD,该CD选自瑞典著名品牌BIS唱片公司的十张西贝柳斯唱片。BIS录制的西贝柳斯算得上原汁原味,其中五段选自著名指挥家雅尔维指挥哥德堡交响乐团的录音,这是现在对西贝柳斯相对最好的演绎之一。之前我曾经喜欢贝尔格伦德指挥赫尔辛基爱乐乐团的演奏,贝尔格伦德是英国人。雅尔维与贝尔格伦德的好处都是能调动细腻的乐队表现来体现西贝柳斯音乐的色彩感。
西贝柳斯的音乐可以归为民族乐派,但关于民族乐派的划分却很值得琢磨。俄罗斯、捷克作曲家,比如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斯梅塔那,往往是民族乐派。北欧的,格里格代表挪威、西贝柳斯代表芬兰,也都是民族的。勃拉姆斯或者瓦格纳却没有人称为民族派,因为民族与世界之间好像有一个台阶——民族低于世界。其实勃拉姆斯的音乐素材都是德国民歌,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也来自民间史诗。在法国、英国都有民族乐派,但德奥、意大利作曲家就往往都是世界的。实际上是他们构成了音乐中心主义,民族是相对中心的边缘。
西贝柳斯虽然十岁就创作了第一首作品 ——为小提琴与大提琴而作的小品《水滴》,但直到1893年他28岁时作成《卡累里阿组曲》才算真正成熟。我以为从这一年到1901年他36岁作成《第二交响曲》前后,是他最好的创作阶段,现在被称为“交响诗”的那些色彩浓烈的作品,大都作于这阶段。比如代表作《芬兰颂》作于1899年;《四首传奇》作于1895年(第二曲就是著名的《图内拉的天鹅》);第一套《历史场景》作于1899年;《悲伤圆舞曲》作于1903年。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阶段,他1889年24岁在赫尔辛基音乐学院毕业后到柏林深造两年后又回到芬兰。这一时期他整个儿沉浸在芬兰民间史诗《卡勒瓦拉》(Kalevela)中,这部史诗共50曲,“卡勒瓦拉”是诗中芬兰这片土地的名称,意为“英雄国”。史诗从芬兰这个民族的创世纪一直写到由瑞典入侵而受基督教洗礼。我原来看到过这部史诗的节选,并没有特殊的感动。我觉得西贝柳斯是对其中的莱明凯宁(Lemminkainen)这个人物感兴趣,他充满冒险精神、对女性又充满欲望。《四首传奇》描写的就是他对女性的冒险史:第一曲写他征服萨利岛上的美女裘丽姬。第二曲写他到北方强国波希奥拉追求新的美女,波希奥拉的女统治者提出三个条件,其中第三个就是要捉到图内拉的天鹅。而图内拉是一条通往地狱之河,河面上游荡着的黑天鹅妖气十足。第三曲,莱明凯宁在图内拉射杀天鹅时被仇敌谋害。第四曲母亲将儿子的零碎尸体集到一起,使莱明凯宁能复活后回乡,但他复活后仍然想着波希奥拉的少女。西贝柳斯很醉心于这波希奥拉的少女对男人所构成的蛊惑。1906年他又作成交响诗《波希奥拉的女儿》,让她坐在辉煌的彩虹之上,这是《卡勒瓦拉》第八曲,故事发生在莱明凯宁到波希奥拉之前。面对先知维纳莫宁的追求,她也是提出三个问题,称能回答出来就可以成为其妻子。维纳莫宁在回答第三个问题时斧子劈伤了自己的膝盖,同样构成了诱惑的代价。
现在的许多评论都把西贝柳斯描述成大自然的风景画家,其实,音乐表现的都是情感冲突与这种冲突的解决。
我被西贝柳斯的音乐所感动,是其中广袤的迷人舒展,视野好像被延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情感则像在远处很深很深的地方聚积、然后再涌动过来。西贝柳斯的音乐好像多文学叙述中的长句子,这些句子都浸染着浓重得褪去艳丽的色彩,彼此缠绕成一种浑厚的堆积。但堆积着却不构成阴郁,只是一种沉得很深的情感的呼吸。浅层的情感轻佻,越深沉的情感则越有经压力压缩的精神力量。它淤积在那里,是庄严地沉静的冷峻;从幽深处舞动出来,是绵长的温情中的神圣。在这样的情感背景中,木管乐器的传递轻盈、美妙,在忧郁、感伤中又有感人的温暖。西贝柳斯的音乐感人在他内心好像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冲突,音乐中没有撕裂的痛苦挣扎,所有情感涌动都只是为呼吸的舒展、更舒展。即使在《芬兰颂》这样表现民族精神的作品中,冲突也就是这样一个民族面对外来傲慢像岩石般一层层展现的坚毅。以这种理解,西贝柳斯的交响曲我最喜欢的是第二而不是第四与第五。这第二被称为他的“田园”,但我觉得完全是深沉情感最迷人的倾诉,它可以帮助舒展幽结的情梦。相比较,《第二交响曲》是他自己的情感表达最充分、最自由的,从《第三交响曲》开始,他较多关注曲式,形式过多肯定束缚情感。普遍的音乐评论,都认为在他创作的七部交响曲中,第四、第五是最好的,但我觉得这两首都受当时的现代思潮影响,尽管《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写得非常之美,但从情感倾染角度,还是第二更感动人。因为西贝柳斯的长处就在深层的情感倾诉。
《爱乐》此次赠送的精选,缺憾是最后的交响曲选段选择了《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与《第四交响曲》的第四乐章,使整张唱片明亮度不够。其实应该选择《第四交响曲》的美丽慢板乐章,再以《第二交响曲》的终乐章构成情感感染的高潮。小品中最好听的除《芬兰颂》(它表现了芬兰人意志集聚后所呈现出的力度,现在已成为芬兰国歌),当然就是《悲伤圆舞曲》与《图内拉的天鹅》。《悲伤圆舞曲》作为戏剧配乐,描述一个临终女人在圆舞曲召唤下从梦中起来与来客共舞,舞到高潮,敲门声中死神站在门口。我以为表现的是死亡气息在优雅中的层层逼近。《图内拉的天鹅》先以英国管表现天鹅,独奏大提琴与中提琴配合加重死亡气息,我以为也是表现死亡气息弥漫而渐渐包裹莱明凯宁的过程。这两首曲子加上《梅利桑德之死》,再加上也有阴郁气息的《林中女仙》舞蹈,死亡阴郁的气息确实比较浓郁,倾诉的温暖不足。
西贝柳斯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是1909年他曾被怀疑患了喉癌,之后他作品中的温暖感好像总是不足。他的戏剧配乐《暴风雨》作于1925年他60岁之时,他晚年追求在色彩中的心境表现,更不是对景象的描摹。相比这首《暴风雨》,我更喜欢他之后通过交响诗《塔皮奥拉》里的森林之神,在森林包围中对自己一生的回顾。这首《塔皮奥拉》是他最后的作品,在该表达的都表达过之后的30年他再也没有任何作品。他活了91岁,最后因中风死于1957年9月20日。
【转自新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