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介绍管风琴音乐散文的旧作两篇
斜阳拈出万皱山
--《北方人的巴赫》撷英(一)
尚能饭
自BBB把管风琴请进了XX铺,她象老尚初来时一样地“人来疯”—她每天都在坛子上贴几篇旧文,害得廖康、菊子和老尚等人看都看不赢。不特此也,这几个主儿还象发现新大陆似的,一边看,一边还按捺不住,时不时地要直着脖子喝几声彩。
老尚就更惨了,自打捡了这么个小学妹,得到她馈赠的新书《北方人的巴赫》,每天晚上就有了“家庭作业”,连网都不上了。昨晚做功课时,我忽然想起杨万里《舟过谢潭》中的两句诗:“好山万皱无人识,都被斜阳拈出来”。是啊,铺子里的朋友们(除BBB外)大多尚未见到管风琴(马慧元)书中的“好山万皱”(并非是“无人识”),我何不尝试着做一缕“斜阳”把它先“拈出来”,让大家一睹为快呢?
请看她的《舒伯特之夜》里“开宗明义”的头两段:
\在这里,周末是狂欢的时候,到处都在开PARTY,据说再忙的教授也要和家人共享休闲的,连机房里总是不停吵吵嚷嚷的金发小子们都跑光了。清静固然难得,却又有点寂寞,我不由孤零零地走到窗前。工程楼前矗立着富兰克林雕塑,白天,西部的太阳亮晶晶地烙在他额头上,此刻,他也仿佛望着草坪上或坐或躺的青年男女想心事。溜回租住的公寓,室友都不在,原来正是我听音乐的黄金时刻。从国内带来了许多古典音乐的CD,与其说当初一张张地收藏起它们,倒不如说每一张都珍藏着一段留在太平洋那边的记忆和激情,让一种"顺着音乐的方向生活"的幻觉温热而轻快地拂过我的脸庞。沉浸其中时,总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直到依稀听见窗外一声"HELLO",才恍然觉得如今听音乐或敲汉字的"一晌贪欢"是一种怎样的奢侈。
周末之夜闹中取静,我就这样给自己开了个PARTY,只邀请他一个人。\
那“他”是谁呢? 当然是舒伯特—不,是舒伯特的音乐。李后主的这句词用在这里简直是天衣无缝!她的这种悟性是学不来的, 冥冥之中连我这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也对自己的信念有所动摇了。
再请看《圣诞节的李斯特》的第一段:
\又是一年圣诞。这两天居然没有下雪,院里只是残雪。所以,空气中安静得连下雪的声音都没有。路上有塑料袋在风里翩翩起舞,树枝在天空的蓝背景里晃。一切都象在上演一部默片。圣诞节里其实是应该听巴赫或者亨德尔的,我却要一定要跟热闹的李斯特共度,索性撕碎这片宁静。\
苏东坡称王维是 “诗中有画, 画中有诗”, 上面这一段既是画 (而且是 “动”画), 又是诗, 还是音乐!
下面是《悲情恰空》中写Ferruccio Busoni 的一段。他与普契尼是同时代的人, 他所创作的歌剧《图兰朵》比普契尼的还早。更为好笑的是,他也要在剧中加入中国音乐的噱头,没有 “茉莉花”, 却张冠李戴地选了西人耳熟能详的“Greensleeves”! 他虽生前名显,身后却被冷落,慧元对他充满同情的理解。
\其实布索尼除《恰空》之外还改编了大量巴赫,包括若干为管风琴写的众赞歌和前奏赋格,还有数不胜数的莫扎特,肖邦,《恰空》居然不在主要作品名单之内。而我仅仅知道它,而且狠狠迷上它,不知如何摆脱。这首曲子,有时是被作为改编曲的讥嘲对象的,尤其是,这家伙居然以大喧哗介入巴赫的清贞之声,把巴赫隐忍的表情演成戏剧里的泪与笑,实在是弄俗了他。然而我却大大感念布索尼在《恰空》中漫天飞舞的浓烈情思。而那浸透在旋律里的,步步追逼的疯狂倾诉,在我听来分明有着冲天的壮烈和“不甘”。这“不甘”,巴赫是没有的,而我偏偏喜欢看到小人物的悲情和无奈。\
我是酷爱维瓦尔第的《四季》的(我有不下10个CD演奏版本),大概我喜欢小提琴的缘故。慧元却在《小作曲家二题》中对《四季》“嘀嘀咕咕”—不过维瓦尔第的Gloria我也着实喜欢:
\听到Gloria以前,我从来没正经喜欢过维瓦尔第,可是《四季》被评进了“最受欢迎的十大小提琴协奏曲”,重要得让人嘀嘀咕咕。不过,总算有一个让人会心的美国合唱团的网站,那里有他们演唱维瓦尔第RV589的照片,下面赫然宣布: “Gloria, 维瓦尔第最好的作品。” \
慧元既弹琴又钻研音乐史,书中处处可见她对音乐史的熟稔。我听郎朗的音乐会时,看到他在台上很会表演、技艺也非凡;但我只能称他为乐工,而不会称他为音乐家。这些孩子们很可怜,琴房内一天10几个小时的苦练,音乐史和其它方面的知识很贫乏。我的一个朋友曾执棒中央乐团,我“有幸”接触过他治下的乐手:他们坐在台上人五人六的样子,下了台后嘴一张—北京街头的小痞子一个!扯远了,请看《巴赫之“音乐的奉献”》中的两段:
\最后的“六重赋格”应该算是压卷之作吧。从音乐本身来看,它未必是全曲中最动人的,但从赋格的规模来说,已经是一场末世的盛宴了。不,它不是倾泻和狂欢,而仍然是充满节制和活力的涓涓细流。因为“六重”,巴赫不得不填充进新的动力凑足声部,然而这动力奇妙地仍然主要源自主题自身:它有时被拉抻得“虚空”一些,对抗的声部便得空露出峥嵘,然后主题借它的方向再度生息,如此这般,欲罢不能。这个五分多钟长的“赋格怪物”依然长得匀实健壮,尤其细处不减饱满,据说是巴赫写过的“最精致的赋格”。呵呵,比精致更精致,比艺术更艺术,所以赋格走到巴赫末年,不衰朽也是不可以的,谁让它被巴赫弄得神出鬼没、绚烂圆熟,让人连惊叹的力气都已消磨殆尽?
言及音乐史,这以后就是海顿莫扎特的古典世界了。那是另一个巨大的轮回。巴赫、《音乐的奉献》和被它推到无以复加的赋格艺术一度被遗忘。人之于命运,如同小孩子在沙滩上的图画面对潮水。而二百年后它的复苏,还是应和了巴赫理念中的“对称”。青天白日下,那音乐在命运的完美拼图中,兀自如歌如泣。\
没有天分,没有灵气,没有鬼使神差般的遐思,没有深厚的文字功底,无论如何是写不出下面这段话的(《我的海顿》):
\于是,暑假最热的日子里,我在家里边听海顿边喝热咖啡,有时会跑到麦当劳吃一只冰激淋,再踌躇满志地奔到学校琴房练习那一首降A大调奏鸣曲, 居然一口气弹下三个乐章。于是,一个月以来,我在装饰音里观看他的笑魇,在分解和弦里听他的粗重之声,在若干处延长中感觉他的矜持柔情。日出日落,天色变得银白或金红的时候,在聆听和手指相触之时,我竟因那心爱的foretepiano与“老朽”的海顿抵死相亲,长醉不醒。\
慧元对音乐和文字的爱是纯洁的和非功利性的, 这就是为什么在《钢琴家皮雷丝》中她对葡萄牙女钢琴家Maria-Joao Pires是如此地惺惺相惜:
\皮雷丝种菜给自己吃,还拿出去换水果。有时一些弹琴的人带着音乐的问题来她的农庄求教,她认真地给他们一些独特的建议,报酬就是得帮着干点农庄里的活儿。她的梦想是把农庄弄成一个社区,让音乐家,科学家和喜欢干农活的人在这里交流。她说“弹琴就是跟朋友说话。”她讨厌飞到一个地方,跟一个陌生的指挥合作,弹给好多陌生人听。既然她的成功得来几乎不费功夫,那她干吗不再努力一点,争取成为“最好”的钢琴家并名垂青史呢?“被人尊重的需要谁都有,不过对我来说,能被亲人和朋友接受就行了。”同是天赋绝才,鲁宾斯坦或阿格里奇当然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当穷学生的时候站在书店和唱片店的架子前对一本书或一张CD爱不释手却又囊中羞涩的窘境,被慧元《CD随想》中的这段话描绘地惟妙惟肖!就象小时候挨过饿,至今不忘“尚能饭”一样,我工作后用各种借口拼命地买书买CD—直买得倾家荡产。。。
\那对我来说真是件“悲壮”的大事。熬过漫长的等待,心一软,终于要给自己添置一张CD了。在唱片店里徘徊,手捂着钱包,觉得出阳光欢快地照进了指缝。穿过闹市骑车回家的时候,我幻想着这张新唱片正跟我手拉手,高高兴兴跑在幽静的林荫道上。可是,想到它几乎永远不会听坏,心情突然有点“沉重”,肩上仿佛挑着道义的责任。有个叫贝多芬或莫扎特的朋友死了,他的一颗掌上明珠被我毅然收养。它经得起人间的风吹雨打么? 我会永远宠爱它么?可此时我们已经血脉相连,谁也逃不掉了。甜蜜的恐惧呼唤着令人兴奋的记忆,折磨了我一路。 恍然之间,它已经老了,我也老了。\
再请欣赏她《溪畔守望者》的第一段:
\我相信,读书或听音乐,都有种神秘的“期遇”。平日乱翻书的时候,目光有时猛然停住。也许碰到了一个奇妙的思想,温情与血性间支撑着坚实的见解,也许只是色泽微妙的几个字,让我觉得手里拈着一页馨香。就象一个慵倦的灵魂突然遇见一只救命的孤舟,搭乘它驶向精神的故园。打开乐谱听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看到第二乐章入口处的路标:“在小溪旁”,我就一下子怔住了。\
如果你见过慧元或看过她的 “玉照”,你就能象X射线那样透视到她的心扉! 一个外表文静甚或有点冷面的女孩, 却有一颗如此敏感的心, 一颗聪慧无比的心 (她的名字起得也好),一颗如冰下暗流一样激情汹涌但却鲜为人知的心—除非你仔细地阅读她的文字! 而且, 你见她人也好,读她的文字也好,你并不需要懂或喜欢音乐,你也不需要象见清华女生*那样地草木皆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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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铺子里有关 “清华女生”的段子如下:
独善斋主写道:常听人说学理科的姑娘长得丑,尤其是清华的女生,不能看,“清华女生一回头,吓死路边一条牛;清华女生一微笑,吓得和尚上了吊”。远的不说,就看看那个近来在网上猛暴的什么清华的“荷花姐姐”,凭着几张弄姿挠首的照片,吓不死一头牛也把人给骇得一个跟头,竟然被国内的一帮小和尚们捧得天仙似地。
菊子写到:我所知道的清华顺口溜是:
清华女生 good
就是不好 look
你要和她 kiss
她说要读 book
笑雨写道:再来一段关于清华女生的顺口溜:
从后面看想去追
从侧面看想撤退
从前面看想自卫
笔端有力任纵横
--《北方人的巴赫》撷英(二)
尚能饭
本文的题目来自宋人戴复古的诗:“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跟”。不管古今中外,无论文理法商,向来都推崇创新精神。清人赵翼(赵元任的六世祖)在《论诗》中也说:“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显然,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足见要不落窠臼是多么难啊!
我读慧元的文字,第一感觉就是“新”。廖康兄在看了她贴在网上的《小城圣诞和礼拜》后也说:“忍不住还是要说,我孤陋寡闻,以前真没有读过有谁把感受写得这么好”。廖康兄自谦,他可断然不是 “孤陋寡闻”之人! 说实话,她写的那个小城我曾住过四年,文中的 “城南旧事”,我是烂熟在胸,可慧元的观察视角及感受层面却是独特的、全新的。再回到她的《CD随想》一文中去吧!下面这一段是描绘她听完马勒第四交响曲后的感受:
\就这样,那张CD看上去象个娇嫩的婴儿,我用三个手指就能托起来,然而,它投射出的巨大光环把我完全罩住了。东方人心境里那壮怀激烈的豪气、蜡烛啼红的幽思,不觉在我身后拖着一条细长的影子。创造者已远,在感知者眼里,满世界都有那人的脚印。怀着深深的忍耐和谦虚,我慨然把几十分钟的一段生命交给他。\
慧元的《远人之泪》则从一张十字军东侵时期歌曲的CD谈起,募然间笔锋一转,描述了她当时居住地的一个公共图书馆的众生相:
\我住在硅谷一带的桑尼维尔市。大街上,电子、软件公司密布,而城市图书馆很小,很简陋。拥挤的一层楼,聚集着地球上大部份种族的过客:白人、黑人、亚洲人、墨西哥人以及他们说英语的小孩子,还不时有一两个脸色赤红的印第安醉汉把头埋在衣领里,斜卧在沙发上。人人都能免费进入图书馆,借古典CD的人、借摇滚CD的人、读英文、越南文或中文报纸的人一样喝水、方便、接手机电话,大家擦肩而过,相安无事,在一种默认的秩序中保持同样的尊严和距离,各自享受着人群里的孤独。这是现代社会里一个奇特的所在:除了孩子们偶尔的动静,声音的喧哗被降到最低的限度,人生百态也被压缩到坐姿、表情这些最安静的表露方式中,而各种出版物的喧哗在一张张活生生的脸跟前竖立起一种令人焦躁的压迫感,无论哪种肤色种族的人,在这里都显得柔弱无助,个性和生命衰减到了简洁的"阅读"状态,连生存压力这样在普通人心里急吼吼的声音,也在这里哑了嗓子。人们暂时以忍耐的表情面对生活的无序。这幅景象还有另一层意味:世界上有这么多该读而读不尽的书,而身旁又萦绕着俗世不绝的诱惑。图书馆,是一个平和中掩藏着复杂的地方。\
好一个 “各自享受着人群里的孤独”—这和梭罗的 “我从未发现过有比独处更友好的同伴”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谁能指出曾有人把图书馆看成 “是一个平和中掩藏着复杂的地方”,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
慧元在文末还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有种想法,一个人的心灵的疆域即想象力,是一种宿命。一生中,这颗“心”一边剥落一边生长,一边扩展一边收缩。比如巴赫专家图蕾克,她少女时代对巴赫的理解未必比老年后浅薄,只是“不一样”而已,在岁月里不断充实而已。爱巴赫的人,早晚有机会听哭声、笑声里的巴赫,教堂、图书馆或公路上的巴赫。而这音乐又多么宽厚广大,向种种猜测、解释和误会都敞开着胸怀。与《赋格的艺术》同行的时候,在我心爱的第五和第八赋格里,在那些紧密咬合的对位中,可能突然会横插进一声汽笛,或者一本书坠地的浊响。不,那不是俗世对巴赫的惊扰,那是巴赫的一部分,是来自巴赫本身的声音。\
感谢你,慧元:正是你的想象力的“一边剥落一边生长,一边扩展一边收缩”, 使我们领略了平凡中的神奇和无奈时的惊喜。
再请欣赏《酒神之歌》中的这一段:
\不听贝多芬的时候,他在我心中常意味着“理性”或“力度”,沉重而坚硬,有着明晰的纹理,温情却不足。而当他的音乐一下子从我的耳膜到心房闯出一条通道时,一股暖流立刻随之涌入,冲决了一切犹豫,直到淹没了心田和视野。他在我心中象是变了一个人--也许发生变化的是我。正如我不看花,花与我同归寂寞,我看花时,它才同我一起鲜明起来。他的理性太强大,倒使我几乎忘怀了理性,因为在他那里,奏鸣曲式钢筋铁骨般的框架原来并不缺少血色,灵感和热情充实了每个角落,使它们容光焕发。惭愧的是,在《第九》面前,我缺少足够的承受力,纵然脊梁够硬,韧性却不足,经过那燃烧荆棘的五彩烈焰的洗礼,感觉到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想垂下头。对我来说,最可亲的就是《第七交响曲》。\
且不说贝七也是我的至爱,上面这段话里音乐之外的哲思就令人叹服! 我刚邂逅菊子的文章时,曾想到过元遗山的两句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我错了!现在铺子里又闯进来个管风琴,我只好向李清照求救了:“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两枝花儿加上其它的姹紫嫣红,把这个铺子装扮地春色满园。对她们,我既没有 “崇拜的眼神”,也没有羡慕之心,我所有的只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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