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被梦中清明的不忠诚搅得一夜没睡好。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盹。第二天一整天头都昏昏沉沉的。
偏偏又接到技术员打来的电话,说她病了,请一天假。还说今天该采样,只好劳驾我事必躬亲了。
我的技术员叫安,一个年近五十的白人妇女。安不是个懒惰的人,尽管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相信她现在正悠闲自得地坐在她家门前的那个白色的躺椅上喝咖啡。怪只怪加拿大的福利制度人情味儿太浓。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政府部门。每年有三个星期的带薪假期不说,每个月还有一天病假。这一天病假即便你不用,也不会退钱给你,更不会评你做模范工作者,属于不休白不休。所以安每月都要病一天,就像月亮的圆缺一样准确。休完属于她的那天病假,第二天,她保准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有时候我故作关心地问她:病好点了吗?她一愣,大脑转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似地说,啊,好多了。然后咳嗽两声,讪讪地离开。我常常想,在我们完善福利制度的时候,总是太多考虑人性中善的一面,以为我对你这么体贴入微,你当然应该知恩图报。却没有想到人性中恶的一面,就是钻空子,尽可能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在这种情况下,福利越好,人的惰性越大,索取的胃口也越大,结果就是你永远欠他的。这是加拿大这种高福利国家陷入的怪圈。虽然我自己现在也是这种制度的受益者。
安是我拿到温室病虫害研究员的位子时,所里配给我的。当时她的老板退休了,没有人给她找研究课题,整天像个没娘的孩子,无所事事,到处找人聊天。因为她搞的跟我的研究领域有几分相似,所长就不由分说把她塞给我了。中等身材的安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脸上略施脂粉,留着加拿大的知识女性偏爱的发型短发齐耳。她的头发呈深综色,有天然的大波浪,底部向里弯曲,自然中透出别具匠心,跟她的年龄很相称。专业上,安是称职的,虽说她只有一张社区学院植保专业的毕业证书。她对虫害实验室的种种技术,什么饲养天敌啦,接种病原啦,都稔熟在胸。操作起来沉稳老练。这对新来乍到的我帮助很大。这两年,我基本上只管写课题申请和发文章,其他诸如实验设计,采集数据,统计分析,全由安一手包办了。作为一个研究病虫害的技术员,安沉静、耐心的个性是得天独厚的。因为实验接近尾声的时候,对照温室里的虫子密度常常高得吓人,一个样本上收集的虫子就有上千头,要一个个数出来,而且是在显微镜下。这种事情要是摊上一个急性子,非得发疯不可。连我这个号称细致的人都受不了。每次看到安两眼盯着显微镜,半天不挪窝地数虫子,我都会庆幸自己还好读了个博士,拿下这个一劳永逸的研究员位子,不用干这种机械的活儿。
可是今天,安“病了”,正在家里休养。虫子可没病,还在温室飞来飞去,等着我捉了来数。谁让我那么在乎事关发文章升级长工资的实验结果呢。我委委屈屈地剪下随机取样的整株菊花,用肥皂水洗清,再把沉积在滤纸上的样品放在显微镜下,耐着性子数了起来。
数的时候,眼睛看着滤纸,右手像发报似地按动计数器,脑子基本没用。不知道从第几个样本开始,孟媚从我的小说里钻了进来。孟媚就这么站在那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听候发落。我拿不准下面该写孟媚的男朋友夏阳呢还是写第二天早上高原和孟媚的争执。我很想赶快让夏阳出场,夏阳这颗大情种有多少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啊,当年孟媚和夏阳的师生恋外加姐弟恋曾是北方大学传得沸沸扬扬的特大新闻呢。但我想读者一定更想知道高原和孟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连孟媚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全心全意爱了一年的高原一直在筹划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第二天早上,孟媚没课。但她像平时一样,不到八点就一个机灵醒了过来。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她的情绪坏到极点,一点起床的欲望都没有。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的,一年前搬进来时,房东重新刷了一遍漆,让这栋四十几年的老房子稍稍显得新一点。毕竟孟媚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现在孟媚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就像顶上这块苍白无趣的天花板。在高原面前,她一直扮演着涉世不深的小女孩的角色。高原教她弹吉它,教她开车,高原还带她去滑雪,去参加洋人的Party,高原做的菜比B城中餐馆的大师傅做得还好吃。一年来,孟媚尽情享受被高原呵护的感觉,这是一种和夏阳在一起从没有过的全新体验。昨天晚上的突发事件让她意识到她对这种这种感觉已经像对毒品一样产生了依赖。这一年来自己其实一直在做着嫁给高原的准备。虽然猜不出电话那端的神秘人物是谁,从高原的态度看,这个人很可能是她和高原之间关系进一步发展的不可逾越的第三者。对于高原的独身,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高原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孩爱上的男人。虽然不很高,但匀称,强健的身材,清秀的五官,为人处世自然得体活络。他的阅历丰富,下乡,当兵,上大学,出国,每一步都是那么时尚,辉煌。在出了校门进校门的孟媚看来,高原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在他那里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也看不透。
孟媚想起高原床底下那个上了锁的工具箱。过去她想像那里面有一封封笔迹发黄的情书,现在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红色的工具箱并不只联系着过去,很有可能还与现在和将来密切相关。
“高原他不会是为了报复我吧?”记得一次成功的做爱之后,高原不无醋意地提到夏阳。他说孟媚你可是名花有主呢。那时候她还没陷这么深,只是浅浅一笑,洒脱地说,我可没限制你啊,有可爱的女孩子你尽管往上冲。没想到时间和空间能改变一切。现在高原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已经没法儿忍受别的女人和她分享了。虽然在接到夏阳来信的时候,孟媚也会憧憬一下夏阳提到的那间淡黄色的新房,对夏阳有一丝歉意。但随即她会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高原不过是这段留学生活中的一个风景。她无意中走进了这个风景,停留了一阵,仅此而已。她甚至想,也许有了她寄回去的那张两千加圆的汇票,夏阳的签证就能批下来了。夏阳来了,她和高原的一切就会自然结束。她会为夏阳申请读硕士,还会送夏阳去学开车。然后他们会攒钱买一辆二手车。像其他的留学生家庭一样,为延长签证期限,最终拿到绿卡而奋斗。只是这样的梦随着夏阳赴加签证的再一次拒签变得越来越渺茫。而现实中,高原正在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爱情。
自从高原搬进孟媚住的这栋城房,她就不用骑自行车上学了。高原有一辆车龄已经10年的本田小市民车。这辆车外表虽破,性能还不错,再冷的天,开起就走。每天下午上完课孟媚会去生物系的那栋白色大楼,等穿着白大褂的高原做完当天的实验,收拾好台子上的烧杯,试管,培养皿等瓶瓶罐罐,两人一起上车,回家。有时候,高原的实验需要定时取样,孟媚就坐在高原的办公桌前看书等他。看累了就抬起头看高原干活。戴黑边秀郎眼镜的高原穿上实验室专用的白大褂,儒雅之外多了点科学工作者的神秘。每当这时候,孟媚就对高原油然升起一股崇拜。而高原,总是不失时机地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一点分子生物学的皮毛给她听。听了以后,她就更佩服他了。
一段时间过去,她有点惊恐地发现,夏阳离她越来越远了,夏阳信里叙说的那些事情,比如他毕业分配时为留北京托人托到副校长那里,还有北方大学又盖了一栋现代化的图书馆等等,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就连夏阳那些让人脸红的情话也因为在路上颠簸了两个星期而失去了应有的生动。在这里,大家最关心的是去留,是身份。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硕士毕业,当然不可能马上回去。行囊空空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拿个干巴巴的硕士学位,回到北方大学,还不是跟过去一样受穷罪。可怎样才能留下来呢?继续读博?联系学校,申请奖学金是更大的难题。这些夏阳都帮不上忙。她知道她不该埋怨夏阳,他也在努力争取。而且夏阳的任性和自尊她是知道的。如果有一天,他甩出一句话来:加拿大有什么了不起,我还真他妈不去了!她一点都不会奇怪。她极力说服自己多爱夏阳一点,多理解他一点,但她却没法控制自己渐渐把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高原身上。高原兄长般的关怀是那么恰到好处。孟媚和高原之间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种看似平淡,实质砰然心动的关系,直到那个特别的夜晚。
那天由于赶做一个实验,他们很晚才离开实验室。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备用灭火器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白炽灯亮着,发着昏黄的光。孟媚像平时一样跟在高原身后,出了实验室。经过一个有点像储藏室的房间的门口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高原突然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搂过孟媚的腰,不由分说一闪身把她拉进了储藏室。储藏室里黑漆漆的。窗外透进淡淡的月光照在几张靠墙放着的台子上,反射出幽幽的光。台子是电镀的,有半人多高。墙角黑乎乎的,像是堆了不少用不着的旧仪器。孟媚怔怔地站在那里,意识到什么似地心口狂跳起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已经被高原一双手卡在腋下轻轻地抱到了台子上了。高原有点霸道地抽出孟媚束在牛仔裤里的T恤杉,两只手果断地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捧住了孟媚的乳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老道。那种急切,似乎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顿时像电流般传遍全身。孟媚只觉得口干舌燥,小腹胀痛,胸部发热,似乎高原的手有一股魔力把她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到了胸脯上。她突然发现,她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她渴望被抚摸,被充满,被蹂躏,渴望被高原征服。她俯下身抱住高原的头,疯狂地吻着他的额头,眼睛,然后紧紧捉住他的嘴。高原一边同样热烈地回应孟媚的热吻,一边腾出一只手拉下孟媚牛仔裤的拉链,伸向温热潮湿的丛林。。。。。。
孟媚和高原的第一次,就是这么惊心动魄。孟媚像一个饥饿的小女孩被领到盛宴上,尽情享受着久违了的快感。高原只用手和舌头就让她达到了高潮。当一股热流喷泻而出的时候,高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个仲夏凉爽的夜晚,当树上的鸟儿都已停止歌唱的时候,孟媚快乐的呻吟和着高原压得低低的叹息,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空气中回荡,幽暗的储藏室像闹鬼的陈年老宅一般让人毛骨耸然。
从储藏室出来的时候,他们那种朦胧的爱慕已升华为如胶似漆的情侣关系了。只是孟媚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一生因此而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
虽然是孟媚的好朋友,这件事情她一直对我守口如瓶。这个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是若干年以后,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巧遇高原时,我们一起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的高原在七分糊涂的情况下坦白交代的。即便是按时间顺序,我觉得我的小说也应该先渲染一下这个决定了我的女主人公一生命运的交合。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做爱,它是孟媚堕落的开始(孟媚,请原谅我用这么激烈的字眼),也是她被定义为好女人还是坏女人的分水岭。事实上,世上没有天生的坏女人。说夏娃引诱亚当偷吃禁果的一定是男人。谁能说那条挑逗夏娃吃智慧果的蛇不是公的?
我看到孟媚的眼睛里滚出了一颗大大的泪珠。她那哀怨的神情让我不忍过度描述当时的情景。其实我想像中这一对孤男寡女在空无一人的生物楼那间黑不见掌的储藏室里的表现要疯狂、淫荡得多。否则,对孟媚抛弃相爱了四年的夏阳,死心塌地受高原摆布,我无法自圆其说。但我不打算追究这场情变的因果。孟媚只是太幸运或者太不幸了,一头撞到情场老手高原的枪口上。我完全理解孟媚在高原的引诱下对夏阳的背叛。
我对站在那里默默含泪的孟媚说:孟媚,原谅我这么写。我这人不会撒谎,这你是知道的。孟媚点点头,转身飘然离去。我的思绪回到手头上这件索然无味的工作上。桌子上摊满了数过的培养皿。我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又把没数的放进冰箱:让安来对付这些虫子吧,我可真没耐心了。
那天晚上,我写作直到深夜。第二章快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扯得太远了,居然没顾上交待高原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和孟媚从此形同路人。读者一定会以为我是故意吊人胃口,天地良心,我要真那么老谋深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