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干:三色旗
海,伸延到天边,犹如我的惆怅,无限的绝望。我们终于分手了。
在那个令人向往的大学时代,我认识了他。他是那样的出众,无论是查资料,讨论,还有他的待人接物都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我故意不看他,那是我的策略。他终于向我发起进攻,当我点头接受他的爱时,他幸福的表情留在了我的心底。
毕业后,我想出国。他说只要我出国,他就跟着我出国。我忙于考托福,填表格,申请奖学金,这事长达三年之久,终于成功了。我幻想着我们在国外比翼双飞,然后衣锦还乡。谁知,那时的他已经沉溺在他的成功事业里。由于他的干练,他很快从一个合资企业的普通职工,上升到部门经理。
出国那天,在机场送行,他没有了我所期待的热情。到了英国南部这所S大学,我每天都给他越洋电话,他好象没有话说。我终于火了:
“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你说哪里去了,我工作忙得要死。”
“那你就谈你的工作吧。”
“我不想在电话里说工作,我想休息,润润,下次再说吧,再见。”
他挂了电话,这是我今生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两星期后,我收到他的信,结束了我们的关系。
“混蛋!说话不算话,你说过,我出国,你就会跟着我出国,你这个王八蛋,乡下佬,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北京那点繁华就把你沾住了。”我在房间里大骂,放声大哭。有人敲门,我大喊:“都滚开!”然后是小声呜咽。
我的课题没有进展,导师对我失望,我自己也灰心。我曾经多么出色,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颓废发疯,我习惯用中文骂人,别人听不懂,我还能发泄。但痛哭和咒骂都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我穿上了艳红的比基尼,跑到海边。
英国的海很冷,这是春末,没有人游泳,偶尔有几个散步的人。我泡在海水里,想让冰冷的海把我冻麻木,从肌扶一直麻木到我的心,最后,让我失去直觉,期望汹涌的波浪把我冲到海的彼岸,让一位不相识的人发现我的尸体。
天是灰色的,海也变灰了,我的泳装变成了暗红色,岸边没有一个人。那是个落潮的傍晚,海浪没有把我卷入海的中央,海浪退去,我落浅在沙滩上。趴在海岸,感觉着寒冷和心的疼痛,眼睛散视着周围的灰色。
突然,我眼前一亮,一个红黄绿三色球慢慢向我漂移,在暗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鲜艳。我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是一个人,他的头发染成了三色旗。他终于漂移到我的面前。垂死的我,丧失了理智,竟然直愣愣地盯着他。意识到我的非礼,我扭过头,不再去盯着他。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吹了声口哨,我的心在痛苦,我要发泄,我用中文大骂:“臭流氓!”
听了我的骂,他微笑地转过身,喃喃地说:“抽溜莽?好听,尤其是溜莽。我就是溜莽。”
奇怪,我笑出声了。我仔细地看着他的三色头发──中间的头发染成了黄色,左边的头发染成红色,右边的头发染成了绿色。他既然不在乎我的尖叫,我于是大胆地问他: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教授。你呢?”他知道我在注意他的头发,笑了。
“我是孔子第75代孙女。”
“我今天真幸运,遇到孔子的后裔了。”他睁大眼睛。
“嘿嘿……”我干笑了两声。
“这么冷,你很勇敢,来游泳。好身材,是学生吗?”
一句话,问到了我的疼处,我大喊:“滚蛋!”
他愣一下,起身,走开了,在离我有三十步远处,他坐下来,面向着海。
我从海滩上站起,走回宿舍,继续哭泣,自我封闭了两天。
当初欢天喜地地出来留洋,亲友们那一双双羡慕的眼神就在昨天,我前途似锦。可是,结局是失恋,还有即将缀学。我的研究没有进展,如果一年级的研究报告不过关,我就得不到奖学金,就要离开S大学。
窗外风雨交加,我突然想到,这样的天气,海上的浪一定汹涌,也许会强行把我卷入深蓝的世界,带我去极乐的天国。我穿上了我平时喜欢的蓝色长裙,跑向海滩。
浪很大,海岸上,风雨交加。海滩上没有一个人。我欢喜起来,多少天没有这个感觉了。我象海鸥一样飞向浪花……
“你不要命了!”
“放开我!”
“这么大的风浪,你会死的。”
“走开!再不松开,我喊警察了。”
“你给我讲讲孔子,再去游泳,行不行?”
我被人紧紧地从后面抱住,我的挣扎无济于事。当听到最后这句问话,我全身酥软。他放开了我,我坐在沙滩上,仰望着他。三色的头发在云海翻滚的天空衬托着,显示着一种挑战和弦耀;他的脸彷徨单纯,象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唇微微张开。
他穿着一件雨衣,脸上挂了几滴雨水。我们对视片刻,他说:“啊,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你。”然后,他右手伸进雨衣内摸索,拿出一本《孔子》,他用雨衣挡住风雨,护着这本书,说:“这么坏的天气,我们还是去三马酒巴喝酒,你给我讲讲孔子。”奇怪得很,我听话地跟着他走向三马,那是个位于海边的酒吧。
酒吧老板看到我们,愣了一下:“啊,淋湿了,坐到火炉边吧,我这就点起火来。”
我抿着三色旗递过来的红酒,暖从内心升起。火炉看上去古老,火源却是煤气。火苗的热气正波及至我的腿和脚,我有一种复苏的感觉。
喝完酒,他送我。我们在我的住处前分手,他邀请我周末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我答应了。
因为这个承诺,我放弃自杀的念头,却感到我堕落了。失去了正派的前男友,马上和一个不知底细的,貌似蓬克的家伙为伍了。
我回到实验室,继续我那没有希望的实验,测试一个个抗体。老板问我这几天在哪里,我抬起眼,眼圈发热。老板看出异样,不再追问,他躲避着我。到下班时,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如果我给你太多的压力,对不起,放松一下吧,休息两天,再来实验室。”我的眼泪都要滚出来了。
老板走后,我迟迟不回宿舍,心平气和地往组织切片上加抗体,没有任何思绪。我把切片样品放入冷藏室,给老板留了个纸条,说我明天不来,需要休息。
我好好地睡了一觉,梦见了三色旗,他忽隐忽现,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红黄绿的头发在我的梦中飞扬……
休息一天后,我去上班了,从冷藏室拿出切片,继续下面的操作。今天是周五,三色旗约我看电影呢。我处理好切片,又放入冷藏室,然后回宿舍了。
晚上,我穿上了一件粉色的长裙,来到约定的电影院前,“三色旗”已经在那里。我们进入影院,他买了爆米花和桔子水,我们坐在咖啡厅里等待电影的开始。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错啊。”
我低头不语。
“我叫保罗。”
“我叫润润。”
“怎么拼写?”
“Run Run。”
“那是跑跑。”
“实验室的人都叫我跑跑。”
“溜莽是什么意思?”
“流氓是bad boys or bad girls。”我不敢用hooligan(街头恶棍)这个词。
“太好了,我就是溜莽。”他扬起眉毛。
我不想问他个人的事,觉得他不正经。
我不记得我们再说了什么,我们一起看了电影,然后告别。我不爱他,怎么可能呢?他那个样子,哗众取宠。但是,他让我心里感到平衡。
周六,我没有地方可去,回到实验室,拿出切片,继续最后的步骤,一个小时后,我就可以在显微镜下看结果了。
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在细胞神经的末端上显示着绿色萤光,这是我盼望了几个月的结果,它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展现在我面前。整个实验楼只有我一个人,我连分享成功的人都没有。我冲出实验楼,跑到附近的花园小径,我哭了,我太兴奋了。我知道,有了这第一步,一年级的报告有希望了。
接下去的一周,我的试验进展顺利,老板高兴得直拍我的肩膀。我很想给溜莽打电话,但是,这算什么呢?他凭什么要为我的成功高兴呢?于是我放下电话,开始写一年级年度报告,写得投入时,突然接到溜莽的电话,他约我去吃饭,说他姐姐也同我们一起吃饭,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就算不同他分享成功,一起吃顿饭总是一种庆祝吧。
我们来到约定的餐馆,溜莽把我介绍给他姐姐──爱琳。那时,我不太懂英国人的习惯,第一次见面,我竟然问爱琳在哪里工作,她说她是女王的秘书,我正喝着饮料,听她这么一说,剧烈咳嗽起来。这要是在中国,绝对保密,哪能随便说出来呢?溜莽拍着我的背说:“别呛着,激动什么?女王好多秘书呢。”我问:“女王可爱可亲吗?”爱琳用了一系列上等词汇夸女王。
溜莽突然说:“跑跑是孔子75代孙女。”“噢── ”爱琳顿时对我肃然起敬。我不好意思了。
幸亏爱琳谈及溜莽,说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男孩,他的心和他的外表一样热情奔放,她说她每次来见溜莽之前,都会问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中饭后,溜莽和我送爱琳去停车场,她开车回伦敦了。当爱琳的车子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后,我狠狠瞪溜莽一眼,说:“我不是孔子75代孙女,那是玩笑,你这样介绍我,让我下不来台。”
溜莽突然很恼火,说:“你……你……你欺骗!”
“你才欺骗呢!谁让你说你是教授的?你可以开玩笑,我就不可以? ”
溜莽嘴唇颤抖,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后退几步,气愤地跑了。
好好的一顿饭,不欢而散。我伤心地用中文冲他喊:“滚!”我的声音不大。
我独自走回宿舍,不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也不想见溜莽了,这个情绪无常的怪人,不要让他影响我的学业。
又是一个星期五到了,我突然接到溜莽的电话,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跑跑,你好吗?”
“挺好。”我漫不经心地说,心想,控制你这个屁孩儿,我小菜一碟儿。
“那天是我不好,我应该想到你也许在开玩笑。”
“我以后不敢开玩笑了,你的玩笑也很大啊。”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是教授,在心理学系。”
“……”我说不出话,两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
“哈罗,哈罗,你怎么了?是我不好,不象个教授。”
“……”
“跑跑,你别吓我,你好吗?”
“……”
电话筒突然象烫山芋,我把它扔到电话机座上了,双手蒙住了我的脸,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那天,我下午四点就急忙回宿舍,想消化溜莽是教授这一事实。路过T超市,我想买饮料,我进去,走向饮料货架。我眼前,三色旗在飘,冤家路窄。
“跑跑,见到你真高兴。走,我们去喝咖啡。”
“教授,我真对不起你。”没有退缩的余地,我低头道歉。
我们来到T超市楼上的咖啡厅,我说我要为他买咖啡,表示我诚心的道歉,因为我欺骗了他。他高兴地接受了,一脸的喜悦和顽皮:
“跑跑,那天我跑开,你在我身后喊‘滚’,是什么意思?”
“……”我蒙住脸,心狂跳,这家伙简直是记忆惊人!
“那是骂我吧?”
“是get out的意思。”
“哈哈,这滚和跑也差不多,滚开和跑开,都是离开。”
“嘿嘿,你真有趣。”
“别叫跑了,叫滚,怎么样?”
“……”做孽啊,我自讨苦吃。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喜欢这个滚,以后,我叫你滚滚,你叫我溜莽,让我们一起坏吧。”
我笑,并点头。一个滚不好,两个滚挺气派的。杜甫的诗《登高》中不是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句子吗?我高兴起来。
从此,他叫我滚滚。我们若即若离,时有争执,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不能追求他,那样显得我势力眼,我还记得我曾经对他的蔑视。如今知道他是教授了,我就去爱他吗?他会笑话我的。
有一天,他又来了电话,说他买了个小古董柜子,请我去他家鉴赏那是日本货还是中国货,我不见得能分辨出来,但是我很高兴去他家。
那天很不巧,我刚进他的家门,就有一位访客,是个世界儿童慈善机构的成员,她来动员我们资助贫困儿童。我是学生,奖学金已经让我囊中羞涩,我因此没有作声。溜莽迅速填写了申请表,里面有他的账号,该慈善组织将可以从他的银行账号中直接扣款──每月18英镑。我问这个组织是否资助英国儿童,她说该组织只资助第三世界儿童。我没说话,觉得英国人虚伪,英国境内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儿童不去管,却去管天边的事情。
溜莽可能想早点打发慈善机构的人,才匆忙填表格。想到这里,我不安。那人走后,我们一起看溜莽买的小柜子。我不能肯定那柜子是中国货,上面有雕刻,人物形象好象是日本女子。我很快扫视一下他的屋内,我注意到他家没有电视机,但他说读报能知道更多的新闻。
“你是教授,怎么天天能在街上海边闲逛,象没有工作一样。”
“我在休年假,讲师以上的职工每七年有一个年假,年假期间,我在德国做研究9个月,回到英国,还有三个月的假。”
“你怎么这么年轻就是教授了呢?”
“我23岁博士毕业,做了两年博士后,就当讲师了,五年后,破格升教授了,我当教授才两年。”
我暗中计算,他现在是32岁。
后来,我向我的老板提及保罗(溜莽),老板告诉我,保罗是S大学最年轻的教授,聪明绝顶,曾经是我老板的学生,他本科主修生物医学,博士攻读的是心理学。
尽管我的实验有进展,但是,一年级的报告还需要更多数据补充。学习的压力让我情绪很不稳定。溜莽请过我几次,我都回绝了。
有一次,我又回绝他了,他突然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头发染得鲜艳吗?”
“为什么?”这是我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他首先提出了。
“我妈妈有抑郁症,对我心情有影响,我用染发来刺激我,让我兴奋,忘掉烦恼。”
“真起作用吗?”
“这是最方便,最便宜,最刺激的一种方式,它给我很多灵感和新鲜感。”
“嘿,我也想染发,可是不会染。”
“你来我家,我给你染发。”
就这样,我也成为三色旗了。染发果真对我产生了不同反响的变化,一种莫明其妙的力量让我精力充沛。我在镜子前第一次看到我的红黄绿的头发时,笑弯了腰,开心极了。他也笑。我俩欢喜地上街了。街上的人对我们的回头率是300%,每人回头看我们三次。我们不笑,神情自若,好像天下人都是三色旗,我们不是另类。
我第二天上班时,老板看我一眼,哈哈哈大笑起来,说:“不仅要有保罗(溜莽)的头发,还要有他的才干啊。”
这话份量很大,奇怪是我不感到沉重,内心轻快得象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又一个周末,我如约来到溜莽的家,他兴奋地说慈善机构给他写信了,他资助的对象是一个中国福建农村的小女孩,八岁,叫丹丹。说完,他拿出了照片,然后去厨房烧咖啡。
照片中,小丹丹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嘴唇试图闭上,但是欢笑的眼睛露出童真,她在照相机面前想忍住笑,结果这个可爱的形像被镜头抓住。我突然有一种感动,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拿着照片,走进洗手间,插上门,让眼泪尽情地流出。丹丹是我的同胞,犹如我的小妹妹,溜莽将要帮助她……
我擦干眼泪,回到客厅。溜莽说:
“怎么了?不高兴了,哭了?”
“高兴,是高兴的眼泪,丹丹真可爱。”
溜莽慈爱地看着丹丹,让我感动极了。我说:“真是个美丽的小女孩。”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溜莽把我按到椅子上,他坐在了我的对面喃喃地说:
“滚滚,我要告诉你,我妈妈有忧郁症,她在我十六岁那年自杀了,她自杀前的表情,我忘不了,那么绝望。”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我第一次在海边见到你,你的表情让我想起我妈妈,所以,我坐在海边监视你。后来几天,我都在海边等着你……”
我惊得无言以对。
“开始,是怕你出意外,后来是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决定。你太任性,You are difficult and you are impossible.(你让人难于接近,你让人无法对付。)。”他的眼睛湿润了,“我多少次不想再见到你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真是奇怪……”
他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顿下来。一段沉静,他继续:
“今天,看到你这么喜欢丹丹,我真高兴。让我们一起来关心丹丹,她会给我写信,我也给她写信,你来翻译。”
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和溜莽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十二年了,我们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