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稿。2007年10月5日发表在 《华夏文摘》。
来世的许诺
·金 凤·
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年，二十五年？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那时我们正年轻，他是我最好的女友引以自豪的男朋友。
在北京那个碧空如洗的秋天，我和祝萍一起去中山公园观赏菊花展览。正当我们在黄的、白的、紫的、红的菊花中流连忘返的时候，他匆匆赶来了。祝萍拉着他的胳膊，笑盈盈地对我说：肖静，这就是季安林，我的朋友。我和他握着手，心里有点为祝萍叫屈：说实在的，我有点失望，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英俊、伟岸。
面对沉浸在爱情中的祝萍，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祝萍常和我谈起他，夸他多才多艺，为人也特别好。他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还擅长画国画。当然了，他还是那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时间长了，我也觉得自己很浅薄，其实才华和人品比外貌重要，于是我也开始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祝萍长着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心目中既漂亮又温柔的姐姐形像。他们好了以后，我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我的大学老师介绍的。我们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一段，后来没什么感觉就分手了。祝萍那时很关心我，还请安林在他的同学里给我留意男朋友。有一次在校园散步，祝萍对我说：肖静，安林说你人好心好，他把他认识的男生选了一遍，没有一个配得上你。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不久我们都毕业了，我分到了位于三里河的国家科委外事处，安林进了外交部。我和他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祝萍有时打电话来聊聊天，说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安林的四川老家，安林的爸爸是一座中等城市的领导干部。
再次见安林的时候，是一年多以后了。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祝萍闹矛盾了，说祝萍情绪变化很大，动不动总是哭，他想和我聊聊。
我说你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我明天就给祝萍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安林在电话里问我：下班你能出来一趟吗？现在说话不方便。我想他一定是想请我做他们的调解人，因为我是祝萍最好的朋友啊。我满口答应下来，问他在哪里见面？他说到故宫后门吧，那里离你我都近。于是我下了班，从三里河乘１３路在西四下了车，然后换１０３路汽车。而他则从东单的外交部大楼赶来了。
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美，筒子河里的流水在落日的余辉中闪着金色的波光。我们沿着河边向西走，后来又向北走。
他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一年多没见，他成熟了许多。那天他穿着一件淡兰色的短袖衬衫，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显得很精神。我问他，你是不是欺负祝萍了，如果真是，我可不答应。我们走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北海公园的后门。他说既然到了公园门口了，还是进去走走吧，我得好好和你谈谈。我说：也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肯定有什么误会。明天我就给祝萍打电话。
我和他走进了北海公园。夏天的公园里垂柳依依，水波荡漾。湖边的绿色长椅上坐着一对对含情脉脉、窃窃私语的情侣。我跟着他走过九龙壁，五龙亭，然后在湖边的柳树下站住。我问他：你和祝萍到底怎么了？你说要和我谈谈，怎么又一路上又大都沉默不语？他说：肖静，对不起，我真是不知如何说起。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千万听我讲完。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把目光投向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说了这些话：三年前，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喜欢她，并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又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也非常可爱，而且特别喜欢笑。我和她一共也就见过四次面，可是每次见到她，我都特别高兴。我还梦见过她好几次，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爱上她了。我一直不敢面对我的感情，可是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深，特别想见到她。我思考斗争了很久，决定向她表白，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听到这里，我似乎地明白了什么，可是心中却平静如水，一点没有触动。于是就问他，后来的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这一次，他大胆地注视着我，火辣辣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不可能，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我，因为我知道祝萍是你的好朋友，你答应我会觉得对不起朋友。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说：肖静，你这么善良，看重友情，当然不会了。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不是我所喜欢的男孩子类型。但是我不能那么残酷，不忍心伤害一个钟情于我的人。于是我就说，咱们两个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他先是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说：我会做祝萍的工作的，这件事由我引起，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接受我的感情，祝萍那里我会安排妥当的。
我再一次坚定地摇摇头：绝对不可能。这几年来，祝萍为你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让她伤心？我问他：祝萍知道你的心思吗？他咬着嘴唇，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她应该猜出来了。我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安林欲言又止，然后迎着我的目光，一口气说下去：因为有一次，我翻开祝萍的影集，使劲盯着你和祝萍在大学校园里的一张照片看，还一个劲地说：肖静最近怎么没有来你这儿？咱们下星期把她请过来一起吃饭吧？于是祝萍就说了一句：你怎么老是盯着这张照片发呆啊？你想肖静了？
我的心因为祝萍的痛苦而抽紧。他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在祝萍家吃完饭，我回单位宿舍。她送我到汽车站，走着走着，就忽然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我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我看她情绪不稳定，不放心她，就又陪她走回家，一进了她的房间，她就说：季安林，你为什么最近对我这么冷淡？为什么？！为什么？！没等我回答，她就哭着说：我知道，你爱上了肖静！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酸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祝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曾经有过多少姐妹情深的回忆啊！那年我的蚊帐坏了，蚊子进来咬得我彻夜难眠，是祝萍主动让我钻进她的蚊帐挤了一宿；第二天一起来就给我找出清凉油涂上。还有一次，我发烧三十九度，起不来床，是祝萍为我打饭，连续三天扶我上医务室打青霉素。那时学校食堂伙食不好，祝萍还偷偷用电炉子给我煮鸡蛋面条汤。结果跳了闸，全楼都黑了灯，辅导员发现了，把她狠狠地批了一通。
你凭什么欺负她？让她流泪？我不能为你而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再说我也真的不爱你啊。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只说我想回家了，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没有坚持，只说要请我吃点饭再走，我说不行，我一定要走。
第二天，我几次想给祝萍打电话，都放弃了。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她的男朋友向我示爱，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我知道祝萍一直非常爱安林，我无论说什么都会伤害她的心。只要我的好朋友喜欢他，我就必须维护安林在她心中的形像。
北海公园见面之后，安林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要求向我解释，要求跟我见面。我每次都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后来我一听是他的电话，就不接。因为我知道必须绝情一点才能让他尽快死心，回到祝萍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有再来电话。这样过了两个月，我觉得他该平静了，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一天下班回家，刚一下车，忽然看到安林从对面的马路上跑过来。他激动地拉住我的胳膊，说：我今天必须和你谈一次，千万不要拒绝我。那一瞬间，看到他明显消瘦的脸颊和忧伤的目光，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深深的怜悯。我说好吧！于是我们一起走到复兴门立交桥下，他说：你知道吗？我上个星期就在你家门口的汽车站等过你，可是每次都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我记得你上星期三也是这样把头发扎上去，那天扎的是一条红手绢；星期四是兰色的；星期五你头发是披散下来的。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感动，眼里也不由得起了雾：原来这些天他是这样痴情地等过我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站在桥下，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反复强调：我不接受他的爱，是因为我太善良，怕对不住好朋友。他还说他觉得我一直对他有好感。我说你误会了，你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我当然对你客客气气，我们当然相处得不错了。可是我确确实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最后慎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千万不要和祝萍吹了，你们两个特别合适。祝萍工作又好，家庭又好，关键对你一心一意，你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子？我敢保证，如今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那么爱你的女孩儿了。我说得特别诚恳，告诉他就是没有祝萍，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他后来打过几次电话要和我见面，我都坚决地拒绝了。我知道我和他不会有结果，我不能给他一点一滴的希望。如果我继续和他见面来往，于他，于我，于祝萍都是不合适的。不知怎么搞得，他始终一厢情愿的认为我拒绝他是因为我重友谊，怕伤害了祝萍。
后来他来了一封信，恳求我一定要亲手给他写一封回信。面对着他写了满满两页的长信，我感到了一颗热烈而执着的心。只是我没有体会到心灵的颤动，我拿起笔，再一次委婉而坚决地表明了我的心意。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小心翼翼地措辞，结果都要伤害他。沉默了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回信了。直到今天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信中的两句话，他说：肖静，你真残酷，我对你这么真诚的感情，就这样被你大笔一挥，枪毙了。
两年后我结了婚，祝萍代表安林送来一个绣着彩穗灯罩的大台灯。我问祝萍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她说快了，快了。
我和祝萍还是好朋友，我们有时打打电话，偶尔也见上一面。可是关于安林的事情，好像是我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我们很少提及。
后来我出国了，祝萍有一次写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那一刻，我如释重负：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我写信向他们祝福。
来美好多年后，我们全家第一次回国探亲。祝萍和安林来家里看我们，还为我的两个儿子买来了电动汽车玩具，看得出来他们是那么喜欢孩子。我看到他，心中没有波澜。八年没有见面，他也应该平静了。我为他和祝萍高兴，我为我们中间经历了那样的感情纠葛还能保持友谊而高兴。
这么多年，我和祝萍一直有联系。有时候回去，我们姐妹见面，没有安林的参与。我们谈谈这些年来各自的生活和奔波，感慨青春的流逝，人生的变化。但是我们一次也没有谈起过当年那段往事。
三年前我回北京，祝萍邀请我到他们新买的房子里做客。我知道她和安林事业上都很成功，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我问过祝萍为什么不要孩子，她只说工作太忙顾不上。我有点为他们惋惜，他们两个会是多么好的父母啊！
我离京返美的前一天，在奥运村附近那间装修典雅的广式餐厅的二楼上，祝萍和安林请我吃晚餐。那是分别了好几年之后我第一次又在北京见到安林，明显的觉得他老了，鬓角上的白发是那么触目惊心。其实我也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人怎么能不老呢？我们三个人吃着饭，聊着一些过去的往事，心中有一种对时光匆匆的忧伤感。我们的青春时代啊，那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借口上洗手间，来到一楼收款台交钱。每次回来都是祝萍请客，这次就给我个机会请你们吧！我站在队尾等待，安林忽然走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让你付钱？他抓住我的手，象当年那样又一次那么大胆而热烈地望着我：肖静，见到你真好，以后每次回来千万要来看我啊！我说：安林，你别这样，祝萍看到不好。他说：是她让我下来看你的。她说肖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你看，我当初爱上你是有原因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对他说：看到你们事业成功，生活安定，真的从心里为你们高兴，你要好好待祝萍。
我会的，可是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安林交完钱，我们一起回到了楼上。祝萍提起包说：咱们走吧，回家再坐一会儿。我说：再见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们在路上截了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我先和祝萍拥抱，然后又和安林握手告别，然后就钻进了汽车里。
从汽车的后视镜里，我看到祝萍在向我频频招手，安林的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林。
一年前的秋天，安林因胰腺癌去世。我知道他现在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悲伤，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好吧？
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很满足。他收到了我的信，我告诉他我其实一直爱着他，但是我不能为了爱情而牺牲友谊，所以当年就狠心拒绝了他。我告诉他，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我们要弥补今世错过的情缘。
他走后的第三天，祝萍打来越洋电话。她告诉我她亲自把信交给了安林，她说他看着信哭了，她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她说非常感谢我，感谢我的善解人意。她还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安林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是他很满足，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有两个女人爱着他，他此生无憾。
我知道除了答应祝萍的请求，给他写下那封信，我别无选择。但愿我迟到的表白能减少他多年的忧伤，但愿我的话语能抚慰他敏感的心灵。其实我心里明白，聪明如他，敏感如他，安林怎么会不明白我和祝萍为安慰他所编造的美丽的谎言呢！但是，无论如何，任何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希望听到你钟情的人说一声爱你吧！
安林，你安息吧，谢谢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来年我会到你安息的地方，去看你，并献上一束洁白的花……
（情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1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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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的许诺 (修改稿)
金凤
遇到肖静是去年冬天，在丹佛机场的候机厅里。
我从蒙特利尔飞到那里准备转机回旧金山湾区，不巧碰上飞机晚点。望着玻璃窗外渐渐西坠的夕阳，我的心中生出一丝无奈和惆怅。为了消磨这忽然多出来的一个半小时，我从手提箱里翻出一本中文《读者》杂志翻看。肖静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
她四十岁多岁，留着微微卷曲的短发。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采，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笑着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她在我身边坐下，然后，用手指了指我手中的杂志：怎么？那么重的中文情结？出门还带本中文读物？
我们聊了起来。熟悉的乡音，共同生活过的城市，让我们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她问：有什么好文章吗？我说翻译、编译的东西太多，我正在读这篇《善意的谎言》，感觉还不错。故事是这样的：作者有一天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个小孩子，开口就问：爸爸你出门一年多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妈妈生病住院了，她不让我告诉你。作者一听就意识到对方打错电话了，但不忍心告诉他，就将错就错，扮演了他的爸爸。文章的最后，小孩的妈妈和作者通了电话，她说非常谢谢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丈夫，因为我丈夫三年前就出车祸死了。我一直瞒着孩子，因为孩子从小就有心脏病，说出来怕他受不了。孩子上个星期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因为孩子知道他的爸爸一直是爱他的。
听完我的叙述，肖静的眼眸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迷茫而忧郁，仿佛投向遥遥的远方，她问我：你撒过谎吗？我是说善意的？没有等我回答，她就径直说下去：我撒过，我悔恨我没有早一点撒这个谎。
她清了一下嗓子，娓娓地讲了下面的故事：
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年，二十一年？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遥远得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时我们正年轻，他是我最好的女友引以自豪的男朋友。
在北京那个碧空如洗的秋天，我和祝萍一起去中山公园观赏菊花展览。正当我们在黄的、白的、紫的、红的菊花中流连忘返的时候，他匆匆赶来了。祝萍拉着他的胳膊，笑盈盈地对我说：肖静，这就是季安林，我的朋友。我和他握着手，心里有点为祝萍叫屈：说实在的，我有点失望，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英俊、伟岸。
面对沉浸在爱情中的祝萍，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祝萍常和我谈起他，夸他多才多艺，为人也特别好。他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还擅长画国画。当然了，他还是那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时间长了，我也觉得自己很浅薄，其实才华和人品比外貌重要，於是我也开始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祝萍长着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心目中既漂亮又温柔的姐姐形像。他们好了以后，我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我的大学老师介绍的。我们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一段，后来没什么感觉就分手了。祝萍那时很关心我，还请安林在他的同学里给我留意男朋友。有一次在校园散步，祝萍对我说：肖静，安林说你既聪明漂亮，又善良文静，他把他认识的男生选了一遍，说没有一个配得上你。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后来不久我们都毕业了，我分到了位于三里河的国家科委外事处，安林进了外交部。我和他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祝萍有时打电话来聊聊天，说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安林的四川老家，安林爸爸是一座中等城市的领导干部。
再次见安林的时候，是一年多以后了。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祝萍闹矛盾了，说祝萍情绪变化很大，动不动总是哭，他想和我聊聊。我说你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我明天就给祝萍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安林在电话里问我：下班你能出来一趟吗？现在说话不方便。我想他一定是想请我做他们的调解人，因为我是祝萍最好的朋友啊。我满口答应下来，问他在哪里见面？他说到故宫后门吧，那里离你我都近。於是我下了班，乘13路在西四下了车，换上103路汽车。而他则从东单的外交部大楼赶来了。
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美，筒子河里的流水在落日的余辉中闪着金色的波光。我们沿着河边向西走，他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一年多没见，他成熟了许多。那天他穿着一件淡兰色的短袖衬衫，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显得很精神。我问他，你是不是欺负祝萍了，如果真是，我可不答应。我们走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北海公园的后门。他说既然到了公园门口了，还是进去走走吧，我得好好和你谈谈。我说：也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肯定有什么误会。明天我就给祝萍打电话。
我和他走进了北海公园。夏天的公园里垂柳依依，水波荡漾。湖边的绿色长椅上坐着一对对含情脉脉、窃窃私语的情侣。我跟着他走过九龙壁，五龙亭，然后在湖边的柳树下站住。我问他：你和祝萍到底怎么了？你说要和我谈谈，怎么又一路都沉默不语？他说：肖静，对不起，我真是不知如何说起。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千万听我讲完。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把目光投向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说了这些话：三年前，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喜欢她，并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又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也非常可爱，而且特别喜欢笑。我和她一共也就见过四次面，可是每次见到她，我都特别高兴。我还梦见过她好几次，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爱上她了。我一直不敢面对我的感情，可是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深，特别想见到她。我思考斗争了很久，决定向她表白，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听到这里，我似乎地明白了什么，可是心中却平静如水，一点没有触动。於是就问他，后来的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这一次，他大胆地注视着我，火辣辣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不可能，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我，因为我知道祝萍是你的好朋友，你答应我会觉得对不起朋友。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说：肖静，你这么善良，看重友情，当然不会了。可是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不是我所喜欢的男孩子类型。但是我不能那么残酷，不忍心伤害一个钟情于我的人。于是我就说，咱们两个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他先是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说：我会做祝萍的工作的，这件事由我引起，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接受我的感情，祝萍那里我会安排妥当的。我再一次坚定地摇摇头：绝对不可能。这几年来，祝萍为你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让她伤心？我问他：祝萍知道你的心思吗？他咬着嘴唇，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她应该猜出来了。我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安林欲言又止，然后迎着我的目光，一口气说下去：因为有一次，我翻开祝萍的影集，使劲盯着你和祝萍在大学校园里的一张照片看，还一个劲地说：肖静最近怎么没有来你这儿？咱们下星期把她请过来一起吃饭吧？于是她就说了一句：你怎么老是盯着这张照片发呆啊？你想肖静了？
我的心因为祝萍的痛苦而抽紧。他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在祝萍家吃完饭，我回单位宿舍。她送我到汽车站，走着走着，就忽然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我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我看她情绪不稳定，不放心她，就又陪她走回家，一进了她的房间，她就说：季安林，你为什么最近对我这么冷淡？为什么？！为什么？！没等我回答，她就哭着说：我知道，你爱上了肖静！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酸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祝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曾经有过多少姐妹情深的回忆啊！那年我的蚊帐坏了，蚊子进来咬得我彻夜难眠，是祝萍主动让我钻进她的蚊帐挤了一宿；第二天一起来就给我找出清凉油涂上。还有一次，我发烧三十九度，起不来床，是祝萍为我打饭，连续三天扶我上医务室打青霉素。那时学校食堂伙食不好，祝萍还偷偷用电炉子给我煮鸡蛋面条汤。结果跳了闸，全楼都黑了灯，辅导员发现了，把她狠狠地批了一通。
你凭什么欺负她？让她流泪？我不能为你而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再说我也真的不爱你啊。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只说我想回家了，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没有坚持，只说要请我吃点饭再走，我说不行，我一定要走。
第二天，我几次想给祝萍打电话，都放弃了。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她的男朋友向我示爱，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我知道祝萍一直非常爱安林，我无论说什么都会伤害她的心。只要我的好朋友喜欢他，我就必须维护安林在她心中的形像。
北海公园见面之后，安林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要求向我解释，要求跟我见面。我每次都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后来我一听是他的电话，就不接。因为我知道必须绝情一点才能让他尽快死心，回到祝萍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有再来电话。这样过了两个月，我觉得他该平静了，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一天下班，刚一下电车，忽然看到安林从对面的马路上跑过来。他激动地拉住我的胳膊，说：我今天必须和你谈一次，千万不要拒绝我。那一瞬间，看到他明显消瘦的脸颊和忧伤的目光，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深深的怜悯。我说好吧！於是我们一起走到复兴门立交桥下，他说：你知道吗？我上个星期就在你家门口的汽车站等过你，可是每次都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我记得你上星期三也是这样把头发扎上去，那天扎的是一条红手绢；星期四是兰色的；星期五你头发是披散下来的。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感动，眼里也不由得起了雾：原来这些天他是这样痴情地等过我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站在桥下，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反复强调：我不接受他的爱，是因为我太善良，怕对不住好朋友。他还说他觉得我一直对他有好感。我说你误会了，你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我当然对你客客气气，我们当然相处得不错了。可是我确确实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最后慎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千万不要和祝萍吹了，你们两个特别合适。祝萍工作又好，家庭又好，关键对你一心一意，你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子？我敢保证，如今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那么爱你的女孩儿了。我说得特别诚恳，告诉他就是没有祝萍，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他后来打过几次电话要和我见面，我都坚决地拒绝了。我知道我和他不会有结果，我不能给他一点一滴的希望。如果我继续和他见面来往，于他，于我，于祝萍都是不合适的。不知怎么搞得，他始终一厢情愿的认为我拒绝他是因为我重友谊，怕伤害了祝萍。
后来他来了一封信，恳求我一定要亲手给他写一封回信。面对着他写了满满两页的长信，我感到了一颗热烈而执着的心。只是我没有体会到心灵的颤动，我拿起笔，再一次委婉而坚决地表明了我的心意。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小心翼翼地措辞，结果都要伤害他。沉默了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回信了。直到今天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信中的两句话，他说：肖静，你真残酷，我对你这么真诚的感情，就这样被你大笔一挥，枪毙了。
两年后我结了婚，祝萍代表安林送来一个绣着彩穗灯罩的大台灯。我问祝萍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她说快了，快了。
我和祝萍还是好朋友，我们有时打打电话，偶尔也见上一面。可是关于安林的事情，好像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我们很少提及。
后来我出国了，祝萍有一次写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那一刻，我如释重负：他们终於走在一起了，我写信向他们祝福。
来美好多年后，我们全家第一次回国探亲。祝萍和安林来家里看我们，还为我的两个儿子买来了电动汽车玩具，看得出来他们是那么喜欢孩子。我看到他，心中没有波澜。八年没有见面，他也应该平静了。我为他和祝萍高兴，我为我们中间经历了那样的感情纠葛还能保持友谊而高兴。
这么多年，我和祝萍一直有联系。有时候回去，我们姐妹见面，没有安林的参与。我们谈谈这些年来各自的生活和奔波，感慨青春的流逝，人生的变化。但是我们一次也没有谈起过当年那段往事。
三年前我回北京，祝萍邀请我到他们新买的房子里做客。我知道她和安林事业上都很成功，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我问过祝萍为什么不要孩子，她只说工作太忙顾不上。我有点为他们惋惜，他们两个会是多么好的父母啊！
我离京返美的前一天，在东三环外那间装修典雅的广式餐厅的二楼上，祝萍和安林请我吃晚餐。那是分别了好几年之后我第一次又在北京见到安林，明显的觉得他老了，鬓角上的白发是那么触目惊心。其实我也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人怎么能不老呢？我们三个人吃着饭，聊着一些过去的往事，心中有一种对时光匆匆的忧伤感。我们的青春时代啊，那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借口上洗手间，来到一楼收款台交钱。每次回来都是祝萍请客，这次就给我个机会请你们吧！我站在队尾等待，安林忽然走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让你付钱？他抓住我的手，象当年那样又一次那么大胆而热烈地望着我：肖静，见到你真好，以后每次回来千万要来看我啊！我说：安林，你别这样，祝萍看到不好。他说：是她让我下来看你的。她说肖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你看，我当初爱上你是有原因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对他说：看到你们事业成功，生活安定，真的从心里为你们高兴，你要好好待祝萍。
我会的，可是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安林交完钱，我们一起回到了楼上。祝萍提起包说：咱们走吧，回家再坐一会儿。我说：再见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们在路上截了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我先和祝萍拥抱，然后又和安林握手告别，然后就钻进了汽车里。
从汽车的后视镜里，我看到祝萍在向我频频招手，安林的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林。
一年前的秋天，安林因胰腺癌去世。我知道他现在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悲伤，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好吧？
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很满足。他收到了我的信，我告诉他我其实一直爱着他，但是我不能为了爱情而牺牲友谊，所以当年就狠心拒绝了他。我告诉他，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我们要弥补今世错过的情缘。
他走后的第二天，祝萍打来越洋电话。她告诉我她亲自把信交给了安林，她说他看着信哭了，她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她说非常感谢我，感谢我的善解人意。她还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安林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是他很满足，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有两个女人爱着他，他此生无憾。
我知道除了答应祝萍的请求，给他写下那封信，我别无选择。但愿我迟到的表白能减少他多年的忧伤，但愿我的话语能抚慰他敏感的心灵。其实我心里明白，聪明如他，敏感如他，安林怎么会不明白我和祝萍为安慰他所编造的谎言呢！但是，无论如何，任何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希望听到你钟情一生的人说一声爱你吧！
安林，你安息吧，谢谢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来年我会到你的墓上，去看你，并献上一束洁白的花… …
肖静的眼眸里泪光闪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我从提包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递给她。
抬头看看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登机的时候到了，我和肖静握手道别。在飞机的巨大轰鸣之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心碎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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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的许诺 (原贴稿)
金凤
遇到肖静是去年冬天，在丹佛机场的候机厅里。
我从蒙特利尔飞到那里准备转机回旧金山湾区，但是碰上飞机晚点，要在那里多停留一个半小时。无奈之中，我从手提箱里翻出一本中文《读者》杂志边看边消磨时光。肖静就是这时出现在我的身边的。
她四十岁出头，留着微微卷曲的短发。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采，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笑着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她坐下，然后，用手指了指我手中的杂志：“怎么？那么重的中文情结？出门还带本中文读物？”
我们聊了起来。她说：有什么好文章吗？我说翻译、编译的东西太多，我正在读这篇《善意的谎言》，感觉还不错。故事是这样的：作者有一天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个小孩子，开口就问：爸爸你出门一年多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妈妈生病住院了，她不让我告诉你。作者一听就意识到对方打错电话了，但不忍心告诉他，就将错就错，扮演了他的爸爸。文章的最后，小孩的妈妈和作者通了电话，她说非常谢谢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丈夫，因为我丈夫三年前就出车祸死了。我一直瞒着孩子，因为孩子从小就有心脏病，说出来怕他受不了。孩子上个星期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因为孩子知道他的爸爸一直是爱他的。
听完我的叙述，肖静的眼眸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眼光迷茫而忧郁，仿佛投向遥遥的远方，她问我：你撒过谎吗？我是说善意的？没有等我回答，她就径直说下去：我撒过，我悔恨我没有早一点撒这个谎。
她清了一下嗓子，娓娓地讲了下面的故事：
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年，二十一年？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遥远得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时我们正年轻，他是我最好的女友引以自豪的男朋友。
在北京那个碧空如洗的秋天，我和祝萍一起去中山公园观赏菊花展览。正当我们在黄的、白的、紫的，红的菊花中流连忘返的时候，他匆匆赶来了。祝萍拉着他的胳膊，笑盈盈地对我说：肖静，这就是季安林，我的朋友。我和他握着手，心里有点为祝萍叫屈：说实在的，我有点失望，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英俊、伟岸。
面对沉浸在爱情中的祝萍，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祝萍常和我谈起他，夸他多才多艺，为人也特别好。他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还擅长画国画。当然了，他还是那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时间长了，我也觉得自己很浅薄，其实才华和人品比外貌重要，於是我也开始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祝萍长着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心目中既漂亮又温柔的姐姐形像。他们好了以后，我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我的大学老师介绍的。我们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一段，后来没什么感觉就分手了。祝萍那时很关心我，还请安林在他的同学里给我留意男朋友。有一次在校园散步，祝萍对我说：肖静，安林说你既聪明漂亮，又善良文静，他把他认识的男生时选了一遍，说没有一个配得上你。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后来不久我们都毕业了，我分到了位于三里河的国家科委外事处，安林进了外交部。我和他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祝萍有时打电话来聊聊天，说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安林的四川老家，安林爸爸是一座中等城市的领导干部。
再次见安林的时候，是一年多以后了。他打来电话，说他和祝萍闹矛盾了，祝萍动不动总是哭，他想和我聊聊。我说你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我明天就给祝萍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安林在电话里问我：下班你能出来一趟吗？现在说话不方便。我想他一定是想请我做他们的调解人，因为我是祝萍最好的朋友啊。我满口答应下来，问他在哪里见面？他说要到故宫后门吧，那里离你我都近。於是我下了班，乘13路在西四下了车，换上103路汽车。而他则从东单的外交部大楼赶来了。
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美，筒子河里的河水在落日的余辉中闪着金色的波光。我们沿着河边向西走，他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一年多没见，他成熟了许多。那天他穿着一件淡兰色的短袖衬衫，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显得很精神。我问他，你是不是欺负祝萍了，如果真是，我可不答应。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了北海公园的后门口。他说既然到了公园门口了，还是进去走走吧。我得好好和你谈谈。我说：也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肯定有什么误会。明天我就给祝萍打电话。
我和他走进了公园，夏天的公园里垂柳依依，水波荡漾，安静迷人。我跟着他走过九龙壁，五龙亭，然后在湖边站住。我问他：你和祝萍到底怎么了？你说要和我谈谈，怎么又一路都不说话？他说对不起，我真是不知如何说起。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千万听我讲完。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他把目光投向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说了这些话：三年前，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喜欢她，并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又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也非常可爱，而且特别喜欢笑。我和她一共也就见过四次，可是每次见到她，我都特别高兴。我还梦见过她好几次，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爱上她了。我一直不敢面对我的感情，可是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深，我决定向她表白，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听到这里，我似乎地明白了什么，可是心中却平静如水，一点没有触动。於是就问他，后来的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这一次，他大胆地注视着我，火辣辣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不可能。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拒绝我，因为我知道祝萍是你的好朋友，你答应我会觉得对不起朋友。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说：肖静，你这么善良，看重友情，当然不会了。可是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不是我所喜欢的男孩子类型。但是我不能那么残酷，不忍心那么伤害一个钟情于我的人。于是我就说，咱们两个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他先是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我会做祝萍的工作的，这件事是我引起的，我决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接受我的感情，祝萍那里我会安排妥当的。我再一次坚定地摇摇头：绝对不可能。这几年来，祝萍为你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让她伤心？我问他：祝萍知道你的心思吗？他咬着嘴唇，幽幽地说：我没有告诉过她，但她应该猜出来了。为什么？因为有一次，她看到我使劲盯着你和祝萍的大学校园里的一张照片，还一个劲地说：肖静最近怎么没有来你这儿？咱们下星期把她请过来一起吃饭吧？于是她就说了一句：你怎么老是盯着这张照片发呆啊？你想肖静了？
我的心因为祝萍的痛苦而抽紧。他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在祝萍家吃完饭，我回单位宿舍。她送我到汽车站，走着走着，就忽然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我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我看她情绪不稳定，不放心她，就又陪她走回家，一进了她的房间，她就说：季安林，你为什么最近对我这么冷淡？为什么？！没等我回答，她就说：我知道，你爱上了肖静！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祝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曾经有过多少姐妹情深的回忆啊！那年我的蚊帐坏了，蚊子进来咬得我彻夜难眠，是祝萍主动让我钻进她的蚊帐挤了一宿；第二天一起来就给我找出清凉油涂上。还有一次，我发烧三十九度，起不来床，是祝萍为我打饭，扶我上医务室打青霉素。那时学校食堂伙食不好，祝萍就偷偷用电炉子给我煮鸡蛋面条汤。结果跳了闸，全楼都黑了灯，辅导员发现了，把她狠狠地批了一通。
你凭什么欺负她？让她流泪？我不能为你而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再说我也真的不爱你啊。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只说我想回去了，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没有坚持，只说要请我吃点饭再走，我说不行，我一定要走。
第二天，我几次想给祝萍打电话，都放弃了。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她的男朋友向我示爱，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我知道祝萍一直非常爱安林，我无论说什么都会伤害她的心。只要我的好朋友喜欢他，我就必须维护安林在她心中的形像。
北海公园见面之后，安林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要求向我解释，要求跟我见面。我每次都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后来我一听是他的电话，就不接。因为我知道必须绝情一点才能让他尽快死心，回到祝萍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月后，我觉得他该平静了，我心里也如释重负。有一天下班，刚一下电车，忽然看到安林从对面的马路上跑过来。他激动地拉住我的胳膊，说：我今天必须和你谈一次，千万不要拒绝我。那一瞬间，看到他明显消瘦的脸颊和忧伤的目光，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深深的怜悯。我说好吧！於是我们一起走到复兴门立交桥下，他说：你知道吗？我上个星期就等过你。每次都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我记得你星期三也是这样把头发扎上去，那天扎的是一条红手绢；星期四是兰色的；星期五你头发是披散下来的。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感动，眼里也不由得起了雾：原来这些天他是这样痴情地等过我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站在桥下，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反复强调：我不接受他的爱，是因为我太善良，怕对不住好朋友。他还说他觉得我一直对他有好感。我说你误会了，你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我当然对你客客气气，我们当然相处得不错了。可是我确确实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最后慎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千万不要和祝萍吹了，你们两个特别合适。祝萍这样漂亮，工作又好，家庭又好，关键对你一心一意，你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子？我敢保证，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那么爱你的女孩儿了。我说得特别诚恳，告诉他就是没有祝萍，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他后来打过几次电话要和我见面，我都坚决地拒绝了。因为我有我做人的底线，我知道我和他不会有结果，我就不能给他一点一滴的希望。如果我继续和他来往，于他，于我，于祝萍都是不合适的。他始终觉得我拒绝是因为我重友谊，怕伤害了祝萍。他来了一封信，恳求我一定要亲手给他写一封回信。面对着他写了满满两页的长信，我感到了一颗热烈而执着的心。只是我没有体会到心灵的颤动，我拿起笔，再一次委婉而坚决地表明了我的心意。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措辞，结果都要伤害他。沉默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来信了。到今天我都记得他最后的两句话，他说，肖静，你真残酷，我对你这么真诚的感情，就这样被你大笔一挥，枪毙了。
两年后我结了婚，祝萍代表安林送来一个绣着彩穗灯罩的大台灯。我问祝萍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她说快了，快了。
我和祝萍还是好朋友，我们有时打电话，偶尔也见上一面。关于安林的事情，好像是我们早已心照不宣的约定，我们很少提及。
后来我出国了，祝萍写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我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终於走在一起了，我写信向他们祝福。
来美好多年后，我们全家第一次回国探亲。他和祝萍来家里看我们，还为我的两个儿子买来了电动汽车玩具，看得出他们是那么喜欢孩子。我看到他，心中没有波澜。八年没有见面，他也应该平静了。我为他和祝萍高兴，我为我们中间经历了那样的感情纠葛还能保持友谊而高兴。
这么多年，我和祝萍一直有联系。有时候回去，我们姐妹见面，没有安林的参与。我们谈谈这些年来各自的生活和奔波，感慨青春的流逝，人生的变化。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年那段往事。
三年前我回去，祝萍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她和安林事业上都很成功，买了房子，买了车。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我问过祝萍为什么不要孩子，她说工作太忙顾不上。其实他们两个是多么好的父母啊！
在那间装修典雅的广式餐馆的二楼，祝萍和安林请我吃晚餐。那是分别了好几年之后第一次又在北京见到他，明显的觉得他老了。鬓角上的白发那么触目惊心。其实我也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人怎么能不老呢？我们三个人吃着饭，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心中有一种对时光匆匆的忧伤感。我们的青春时代啊，那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借口上洗手间，来到一楼收款台交钱。每次回来都是祝萍请客，这次就给我个机会请你们吧！我站在队尾，安林走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让你付钱？他抓住我的手，象当年那样又一次那么大胆而热烈地望着我：肖静，见到你真好，以后回来千万要来看我啊！我说别这样，祝萍看到不好。他说：是她让我下来看你的。她说肖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你看，我当初爱上你是有原因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对他说：看到你们事业成功，生活安定，真很为你们高兴。你要好好待祝萍。
我会的，可是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交完钱，我们回到了楼上。祝萍说：咱们走吧，回家再坐一会儿。我说再见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们在路上截了一辆出租车，我先和祝萍拥抱，然后又和安林握手告别，就钻进了汽车。
从汽车的后视镜里，我看到祝萍在向我招手，安林的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林。
一年前的秋天，安林因胰腺癌去世。我知道他现在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悲伤，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好吧？
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很满足。他收到了我的信，我告诉他我其实一直爱着他，但是我不能为了爱情而牺牲友谊，所以当年就狠心拒绝了他。我告诉他，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我们要重续今世的情缘。
他走后的第二天，祝萍打来越洋电话。她告诉我她亲自把信交给了安林，她说他看着信哭了，她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她说非常感谢我，感谢我的善解人意。她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安林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是他很满足，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有两个女人爱着他，他此生无憾。
我知道除了答应祝萍的请求，给他写下那封信，我别无选择。但愿我迟到的表白能减少他多年的忧伤，但愿我的话语能抚慰他敏感的心灵。其实我心里明白，聪明如他，敏感如他，安林怎么会不明白我和祝萍为安慰他所做编制的谎言呢！但是，无论如何，任何人在生命的最好一刻，也会希望听到你钟情一生的人说一声爱你吧！
安林，你安息吧，谢谢你为我付出的感情。来年我会到你的墓上，去看你，并献上一束洁白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