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小说] 狂恋
狂恋
我看不到一个行走的人。我在这城市嘈杂燥热的心脏。四周是钢筋水泥的墙。夏日正午,毒辣的阳光到处照,所有的人都躲在墙角的阴影里。
我饥肠辘辘。热增加了我饥饿的痛苦。这是我到过的无数个城镇的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很奇怪,我想不起它叫什么来着。整个夏天,我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我天天出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穿梭于这小镇的每一大街小巷。在这里,所有的建筑都一模一样。同样的高度,清一色的红墙白窗,座座坐南朝北,生搬硬套。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那座镇政大楼,它高出周围的建筑几倍多,在这里显得鹤立鸡群。这是这小镇里独一无二的黄色建筑,四周被一棵棵绿色的高大的玉兰花树团团围住。花儿怒放,香气四溢,成日弥漫于这镇政大楼上空,然后向外飘散。城里碰到的陌生人告诉我说,所有的居民是不久前从远远的河的对岸移民而来。这我知道。可谁也说不出这小镇叫什么来着,谁是这里的主人。这样的城是专为移民者而建,为了管理的需要,这样的政府大楼也应运而生。可这城到底叫什么,并不知道。今天整整一个上午,和往常一样,我都在徒步旅行。因为碰不到一个熟人,我只能不停的行走,抬头观望这些小建筑。日光刺眼,我便埋头往前。每当这种时候,疲惫体乏,我就忘了进食。
我依然走着。有一个中年男子与我擦肩而过。后来,他折回来,追上我,把我拦住,久久的打量我。然后,他叹着气大声的说:“我看过你。我记得你年轻时的矫好面容和温柔的微笑。就是那个夏天的正午,那条路,有一家旅馆,旅馆一览无遗的暴露在马路边上。马路上车来人往,无数的马达声碎人心骨。半年不下一滴雨,那条该死的黄土路,车轮卷起的尘土飘向一里之外。我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你。我认识你,而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那时我是这个旅馆的常住客。我在那里呆了足足两年,我们每天都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们来了又去。在那里,人们偶尔互相打个招呼,而不知对方姓名,然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大家启程赶路,谁也不认识谁。而你是我遇到的旅客中唯一认识并且知道名姓的记忆深刻的一位。可你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你在这家旅馆只呆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你就匆匆上路,这点我也知道。我并未跟踪你。很凑巧,偏偏让我了解了你在那一夜的全部过程。如果我有不对之处,我为我的鲁莽向你道歉。”他说。他的眼帘低垂,没有正眼看我。
我对他表示惊讶。像这样的不速之客,半路杀出的家伙,我也碰过几次,只是没有像这次这样正儿八经。我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你说的那个旅馆,我想不起来。我生命中到过无数个像这样的旅馆,我生命中遇到过无数我不认识的人。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可我认识你,你的脸的轮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事隔十五年,你瞧今天,我又能把你从记忆中找出来。不仅如此,你还经常在我的睡梦中出现。这十五年来,我年年都会有关于那家旅馆、关于你的梦,你年轻时的容颜让我记忆犹新。”
我说:“我实在想不起那个旅馆。请你告诉我。”
他说:“你还记得吗?在远离市区,在一个偏远的山区,有两座山脉,中间夹着一条通往远方的黄土路。路两边是裸露的山头,那家不大不小的旅馆,就建在路边上。旅馆前面,也就是路的另一边,有一湾湖水,是山顶石头渗出的水汇聚而成,湖水清澈见底。旅馆里面的女人们,一到夏天傍晚,就会到那湖里洗澡。在那个年代,那是家不算坏的旅馆。旅馆共有七层,有红色外墙,占地不大,后面有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它依山伴水,所以过往的旅客喜欢在这里投宿。”
“也许会有这么样的一个旅馆,但是,请你再告诉我。”我很想知道那件事,我的记忆仍然模糊,我需要他进一步告诉我真相。
他说:“旅馆造型就像一个直挺挺的女巫。不过它的红色外墙引人注目。我当时就因为它的红色外墙住了进去,并且一住就是两年。起初是这里的颜色吸引了我,后来,是因为这里的人情味,周到的服务,我的妻子。我一住就是两年。”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你的故事让人一头雾水。请你继续说下去。”我说。
“是的,因为我的妻子。那个当时成了我的女友的我现在的妻子。直到现在我仍深爱着她。你还记得那个叫樱子的娇小的女孩吗?那家旅馆,那一整夜,有一个叫樱子的女孩。”他说话的声音由小而大,变得很激动。
“樱子!我的女孩!哦,不,我的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哦,不,这不是事实!我怎么可能忘掉那一夜!那是我的一切!哦,不,请你继续告诉我!”我的心开始发慌,手心已冒出了汗。
他继续说,他的语调又恢复缓和:“那一个傍晚,那里的女人有一部分到湖里洗澡去了,你就在那个时候来到这家旅馆。就在往五楼的楼梯拐角,我们不期而遇了。就这一面,我认识了你。你是那样年轻有朝气。你面容矫好,棱角分明,鼻梁笔挺。你提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黑色行李包。你从不注意我的存在,就高傲的与我擦肩而过。可我被你的容貌吸引。鬼使神差,在你上到五楼不久,我随即转身走回。我看你来到吧台,服务小姐给你房间钥匙。我走在你后面,请原谅我当时假装无意走在你后面。你来到501室,打开了房门。那时,我就住在502室,刚好在你的隔壁。就是这样。”
“那后来呢,后来怎样?请你继续说。”我内心充满烦乱。
他平静的说:“你的记忆至此应该完全清晰。我还看到过你留下的一张照片,就只一次。照片上的你英挺而充满傲气,但隐约能看出你嘴角的一丝温柔的微笑。这种微笑或许别人感觉不到,但我一眼就能识破。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先生。”他说得抓起了我的手。
这个不速之客,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再次相遇,在一个小城镇的中心广场,在一个夏天烈日炎炎的正午,我们像所有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可我现在却和他产生默契,紧紧相随。我从不认识这个陌生的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我对他说,我们需要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聊聊。我很疲惫,我需要坐在日光下晒一晒。
我们同时坐下来,分别坐在这条长长的石椅的两端。这条可容纳多人的石椅被太阳烤得滚烫,从底部传至身体的热流使我们身心发热,汗流浃背。我们彼此孤立,不看对方的脸,无边的零碎的描述往事的语言从一个人的嘴巴通过热空气传入另一个人的耳朵。热浪一浪高人似一浪,语言也就越来越多,无止无尽,一分一秒点点滴滴的稀释在时间的阴影里。
他神色拘谨,声音颤抖,流汗的眼皮不停的四下张合。他就坐在我旁边,离我有几步遥。天热,他拿手巾轻擦脸上的汗,继续说:“自你进入501室直至第二日最后离开旅馆,其间的一切,我一无所知。那时,我就在你的隔壁,那时,这竟为这件事,竟为看了你一眼而内心惶惶,不知下一步的目标。我拼命回忆你脸的轮廓,我在一墙之隔的烟雾中努力想像你的形状,聆听你稳健的脚步声。耳边有墙在另一头电视里传出的怪叫声。我重复回忆你腼腆而高傲的脸。那一夜,我彻夜难眠。我预感到有什么正慢慢酝酿。我发现了我的缺陷,我的微不足道和渺小。我开始害怕,害怕你,害怕你的气质,害怕你给我形成的莫名压力。直到现在,我仍为这件事而每天担惊受怕。我每年都会做同样的梦,梦见你永远年轻的脸。除了保留对你的深切记忆,除了对一个女人的爱,我一无所有,就像现在这样,我仍是个无名小卒,空无一身。请原谅我一直保留这样的态度,请你原谅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哦,先生,请原谅我对你的坦诚。”
我说:“我的真正的旅程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也就在那一夜,我的生活也就此结束。我一无所有,直到现在,仍空有虚名。相信我,请你继续说下去。”
他痛苦的站起来,烈日使他脸上青筋暴露。广场,除了我们这两个说话的人,再也见不到一个身影。当日光把把这两个中年男子的身影照出两个黑点,他们的谈话也进入了最深的主题。烈日把周围的一切烤得炙热难当。这两个中年男子,他们坐在日光底下,彼此交流着他们的不幸。从彼此的嘴里流出的不幸的语言浸着汗水的咸味在炙热的空气中成形,蒸发,弥漫于这个城镇上空。
“我无话可说了。那一夜,只有你能说得出口。你是故事的主人翁,你是个创造者。那一夜,你只留下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微笑。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听众罢了。我是个听故事的人,只有你才能把整个故事完好表达。”他无力回复。
“我要你继续说,说出你对这一夜的评判。我是个众目睽睽底下的受刑者。我请求你!”我的回忆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日渐衰老的身体。这样的鞭打,将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我死亡的最后一刻。
“不,这一夜,是属于你个体的,我没有权利说出这件事,除了你了解这其中的的每一细节,了解这其中的内在实质。我从没了解过你,除你对一个女人的爱,对你的寄托。”他热烈的说,再次从石椅上一跃起而起。
“但是,你要我说什么呢?这一整夜,我把这一生中该做全做了,也似乎什么也没做过。那一夜,我就在我的生命中把她耗费得一干二净,我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保留对一个女人的微弱的爱情和对自己的莫名恐惧。人生就像是一粒充气的气球,直至有一天,你的身体有足够大,你将气胀身亡,粉骨碎身。可气球里面,除了气体,一无所有。”我为我过去哀伤。我就像一个小男孩那样,斜着身子趴在石椅的靠背上掩面而泣。
“我该为你说些什么呢?请你告诉我。”我无力再求,烈日烤得我筋疲力尽。
“不,该你告诉我故事的全部过程。你了解那一夜的每一细节,并对她有深刻的体会。”他的脸朝向我,并且正视我发红的眼睛,重复他的语言。
“是的,她进了我的房间。那一夜,我叫了所谓的客房服务。有一个美丽的女生,看起来未满18岁。那晚我叫了一盘水果和一些甜点。那晚我抽了很多烟,因为孤身在外,远离家乡。她把那些吃食为我端进来。我要请你记住,她是个动人的女孩。后来,我又要了一瓶红酒。她又托着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一只高脚杯。我请求她,能否为我再拿另一个。她照做了。她做这一切时,没跟我说任何一句。我看她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我要请你记住,那一夜她身穿红色制服,就和旅馆的外墙颜色一致。那一夜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独自喝那杯红酒。房间里闷热无比,乌烟瘴气。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山里的凉气飘进来。我就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喝酒,抽烟,偶尔也走到窗台望向外面的湖光山色。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是个什么样的日子,那是1987年阴历7月15日,南方的夏日。窗外是一条通往远方的黄土路,路的另一边是一潭湖水,湖就在马路另一边的山脚下。皎洁的月光照着光秃秃的山头和脚下湖水,湖面波光粼粼,能听到外面各种虫叫,异常宁静。马路上时不时有一辆破车驶过,尘土在夜色中弥漫、浸染。我在房间里到处走,可总也赶不走酷暑。”我不停的说,话闸子一打开,谁也无法抵挡。
我说:“我要告诉你,我那时是个旅行者。那年我28岁,我到处去,远离家乡和亲人。那时我失意而孤独。我空有一腔热忱,可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容身之处。那时我怀着崇高的梦想和激情。我拿我设计的建筑手稿四下求人,可没人理会。人们并不看好我,他们以为我在痴人说梦。‘年轻人,不要异想天开,回老家去。’我碰得焦头烂额,失去斗志,愤世嫉俗。我有无数的手稿,可所有的这些都成了废纸一堆。哦,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说这件事。这十几年来,那一夜,成了我身体里最隐秘的一部分,最深的痛,我一直珍藏至今,却从未向外人提起过一点一滴。
“后来,我更加的急躁不安。我又叫了服务台。不知何故,我又叫了,这是最后的一次。女孩动人的面容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急切的想要再看她一眼,就只最后一眼。她进来了,轻敲两下就推门而入。她依然那样柔美动人。她礼貌的问我,有点害羞。她问我要什么服务。我说,我能不能请她陪我说说话。我乞求她说,我将要死,可否给予一个临死之人最后的安慰。她起先不答应,她说她无法信任我。后来又说,看我的样子,她无法不信任,只是她的工作不允许她这么做,请我原谅。我没再请求她,她也不知所措的开门出走。她一出门的这一段空隙,空气随之凝固,我绝望的抱头痛哭。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昏昏欲睡,可我听到了轻柔的敲门声。可我害怕了,害怕希望落空。我以为......可我仍挪着脚步去开门。这一次,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我颤抖着请她进来,无法掩饰自己蓬头垢面的丑态。她说:‘你需要我的帮忙?’声音无比轻柔。我说:‘是的,我需要你!’我问她:‘你可以?’她说是的,她请求了老板,找了各种理由,她知道我的确需要她。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为我倒了一杯茶。她问我为何事,为何如此绝望,她能为我做些什么。
“我说:‘我能请你喝杯酒吗?’她说是的,她可以。我为她倒了另外一杯。
“我说:‘请原谅我有这样的请求,请你来到这个房间,501室。我将是个绝望的死人,没人理解我,所以在这个时候我需要你,我要你陪我说说话,这就够了。因为,我一看到你就爱上了你。这是最后一夜,也是唯一一次。今夜之后我将离开这里,离开你。请你原谅我的坦诚。我从未表达过对一个女子的爱意,这是唯一的最后一次,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可说的了。’
“‘我理解。可请你告诉我关于你的死亡竟为何事’她说。
“我告诉她我的失意和落迫。我从来桀骜不驯,灵魂已坠入了深渊,没人拯救我。我掩面抽泣。
“‘我希望能给你帮助。’她再次说。她示意我她行,她能做到这一点,在今夜这最后的唯一一次。
“她说:‘我爱你!自看到你。是的,这是唯一的理由,请相信我。’她说得满脸通红,走向窗台。后来她走到那面大镜子前,久久审视自己的脸和身子。她转向我,趴在我的膝盖上,要我相信她。
“月色柔和,透过窗口射进来。那面大镜子映出一男一女若即若离的的身影。我抚摸她的脸,她柔软的发丝,还有她的前胸。哦,不,可我害怕,害怕这样肌肤的触碰。后来,我们又彼此分开。我们被无情的恐惧隔离,我们害怕,寻找,相爱,周而复始。我告诉她这十年来,我是怎么度过的。我到过无数个城市,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白天我不断的到处寻找,一到夜晚就形影相吊。我没有一个朋友,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滞留一个季节,在那儿到处游荡,夜以继日的反复徒步行走。我孤单无助,有时一到半夜恶梦惊醒就蒙被而泣。我无时无刻不想念远在天涯的家乡以及家乡的亲人,可我从没给他们写过一封信。他们几乎以为我死了。这十年来,我与他们从未谋面,也从未在某个清冷的角落跟他们其中一个偶然相遇,这是显而易见的。这浩浩漫漫的十年以来,我竟找不到任何想要的。我呕心沥血,竟没人能相信我。每到夜晚,我都借酒消愁。我几乎到要自杀的地步。从此,我就更加孤芳自赏,悲伤厌世,远离人群。我无所适从,从来不知下一步的行径。为了消除诸多的恐惧,我也想找某种肉体和精神的慰藉,可这邪恶的寻找的欲念时刻侵蚀我空无一物的肉身。我在无聊而空洞的体内自我挣扎。爱不存在,痛苦为何物?我说着,说得泪流满面。她含着泪说她知道,她全理解,她懂。我和她一同哭泣。我们就这样哭着不停的喝酒,交谈,追忆往事。我们分分合合,在这间孤男寡女的房间里重复我们的动作。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两只冰冷的手紧紧相叠。我成了一个话多的倾诉者,我把一辈子的话在那一刻全部掏空。她成了我忠诚的听众,女友,伴侣,成了我语言之河的牺牲品。她沉溺于这条深不可测的欲望的河流无法自拔。她成了我的渡船,她的一夜而成永恒的负荷承载我给予她的短暂的命运。她成了我的牺牲品。”
“而就在那一夜后,你却逃离了,一去不复返。”他愤愤的说。
“是的,我是个伪君子,懦夫。我害了她。我饱含她的温柔无声离去,只留下彼此的一张照片,此后无声无息。”我痛苦哭泣。
“而就在那一夜,为了永远把你留住,我在那里留了两年,等她,终于把她带走。然后,我娶了她,她成了我的妻子。”他变得异常平静。
“我一生唯一的爱,我生命的里程,我饱含温柔的爱让我终于找回了我失去的东西,我实现了,我得到了,可我最终,竟又失去了全部,孤单无援。而你,你是个胜利者。”我含着悔恨之泪。
“不,你拥有过这一切。一个女人的爱,这整座城镇,这所有的建筑,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作品。我仰慕你,可我是个无名小卒。”他感叹着。这是最后一句,毫无缘由。他与我道别。他双手紧握我的手,有足足十分钟。然后毅然的,他离我而去,头也不回。我茫然坐在椅子上。我抱头嚎啕痛哭起来。
阳光毒辣着照耀整座城镇。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从未知他的名姓,家住何方,他从未留下他关于这一切的只言片语。我们再次成为陌路。
完成于200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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