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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  [原创]冰冷的夏季

今年夏天是红卫兵运动四十周年。在国内将近两周,居然没有听到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写下这个故事,感到思滞笔涩,力不从心。赶在八月十八日送上来,一为招砖,二为引玉。


冰冷的夏季



诗鸿





“李小兵,你怎么这么怂啊!”小胖儿居高临下,斜眼瞧着我,满脸不耐烦。

正午的太阳发出刺眼的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有点疼。我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站在景山公园最高的亭子上。瓦蓝的天空下,有几只鸽子飞过,翅膀一闪一闪的。数不清的青灰色矮小的屋顶,灰蒙蒙连成一片,围绕着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宫殿。宫殿里,每个琉璃瓦屋顶都发出耀眼的金光。红墙金顶的外围有一道深灰色凝重厚实的城墙,隔着宽阔的护城河,威风凛凛气势非凡。“故宫博物院”的横匾下面,进进出出的人们好像小蚂蚁。河外宽阔的马路上,笨重的公共汽车玩具车一般爬行。马路靠近公园的一侧被树丛挡住了,浓密的翠绿连绵不断,一直漫到山顶,漫到我脚下滑溜溜的琉璃瓦短墙。短墙里边是万春亭,离地面也就一米多。外边是丈多深的围墙,直上直下地戳在石头堆里,老松树的枝叶在脚下晃来晃去。

我心里发虚,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就出溜下来了。

小胖儿光着脚丫子站在短墙上,两臂平伸,气定神闲地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朝后退。忽然来了一阵风,把豆包布的白裤衩儿吹得鼓鼓的,露出里边的小鸡鸡。我忍不住抬头说:“你二哥曝光了。”

白毛儿和家胜正朝着一个其大无比的蚂蚁窝齐心协力地撒尿,听见我的话哈哈笑起来。小胖儿晃了几下,站稳了,不理睬我的打岔:“你上不上来?”

我吸了一口饱含松枝香味的空气:“啊,这景儿没治啦。我就在下边看景儿吧。”

“废物点心。”小胖儿转过身去,冲白毛儿,家胜和彬彬说,“咱们玩墙上追人,好不好?”

白毛儿他们呼啸一声,窜上短墙,你追我赶,嘻嘻哈哈,把我晾在一边。

我胆小,我知道。从小娇生惯养,体弱多病,又比同班同学小一岁,没有争强好胜的本钱。平时放学回家,别人爬墙上房练飞檐走壁,我只能在下面仰着脖子看,因为一登高我腿就哆嗦。课间踢球人手不够时,同学们也会勉强让我上场,不过双方总想把我推给另一方, 说我一见球飞过来就躲。女同学见我站得远远的看别的男生摔跤踢球,常常唧唧喳喳交头接耳,接着一齐喊:李小兵,跟我们跳皮筋儿来吧!然后哈哈大笑。每当这时候,我就躲进教室,两手捂着耳朵假装看书。

我低着头,两手插进短裤口袋里,使劲踢着地上的石子。忽然觉得手触到了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两张烟盒纸。这是早上出门之前,偷偷从我爸新买的一条香烟上剥下来的。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就把它们折成三角儿。白毛儿眼尖,老远就叫起来,“嘿!大中华!”话音未落就“嗖”地从墙上跳下来。四个人转眼都跑到我跟前,眼馋地盯着我手里的大中华。小胖儿搓着手,羡慕地说,“哎呀,瞧着真讲究。听我爸说,只有中央委员才抽得起大中华!”

大中华提高了我的身份。我伸出手去,“咱们大伙一块玩吧。”“真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大中华烟盒摸了好几遍,定了个新规矩:以后拍三角儿,一张大中华顶两张大前门,五张飞马,十张工农。



从小生活在爸爸妈妈的呵护管束之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快上小学的时候,搬进这条胡同,发现别人跟我不大一样,别人家跟我们家也不大一样。比如,我们家是独门独院儿,别的同学都住大杂院儿;中午放学,同学们回家吃饭,我在回民食堂包伙;平时,别人在胡同里自由自在地乱跑,我必须学小提琴、学画画;别人的玩具是几个玻璃弹球,一沓香烟盒迭成的三角儿,我的则是马达驱动的螺旋桨战斗机和驱逐舰。不过这些区别并不妨碍我交朋友。最好的朋友,像小胖儿,白毛儿,家胜和彬彬,我们每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下学一块儿玩。周末到他们家去,还能吃到好些自己家里没有的新鲜东西,像生白薯,炒豆腐渣,掺榆树叶的窝头什么的,好吃极了。

小胖儿他们一致认为,班里三四十个同学里,何老师最喜欢我;甚至说何老师看见我,连眼色和笑容都跟对别人不一样。

何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是全校最漂亮,课讲得最好的老师。她还没来到学校之前,郭校长在广播里做过介绍,说何老师是全校老师里第一位大学生,当时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等到她出现在我们班面前,我一下子就被她那双被长睫毛遮住的黑眼睛,还有讲话时一眨一眨的神态迷住了。她夏天喜欢穿花裙子,乌黑的长头发扎在后头,身材细高细高,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等待王子的公主。冬天,她围一条绿色的长围巾,围巾的一头搭在起伏的胸脯,另一头甩在背后,很像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自从何老师来到我们班,我的学习成绩一下子好了很多,每天盼着去上学。何老师高兴的时候,我为她高兴;生气的时候,我为她难过。为了看到她满意的笑容,我花出比原来多几倍的时间做作业,把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她表扬我一句,我会整天欢欣不已。

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好像春天的阳光,充满了温和的微笑。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突然翻了一个底朝天。

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教室外,天有点阴,像是要下雨。课堂里静悄悄的,何老师在给我们讲细菌的繁殖。我全神贯注盯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觉得她是在给我一个人上课。忽然,大喇叭里响起广播。何老师拿着粉笔的手停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放下来。不记得广播的内容了,但是我记得何老师茫然失措的面容。

停课了。同学们带来大字课用的毛笔墨盒,三人一群五人一组,讨论怎么写大字报,进行大批判。大批判!听着真带劲!可是,什么叫批判,批判什么呢?大家叽叽喳喳,忙忙叨叨,像一群刚孵出窝的小鸡。

我跟小胖儿、白毛儿,还有陈小淼一组。陈小淼的作文好,大家推她执笔。几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主意发表意见,小淼手忙脚乱地记下来,咬着笔杆,皱着眉头构思。小胖儿坐不住,满教室乱窜,一会儿工夫就把其他各组的大字报内容打听来了。家胜他们批判何老师,说她走白专道路,老让我们做练习;甚至课间都不让休息,摧残祖国的花朵;彬彬他们给音乐老师写大字报,说她教我们唱的歌,全是毒草。小胖一边传递消息一边说,都革命啦,都革命啦,咱们千万别露怯,得写一个带劲的!好好想想!

几个人绞尽了脑汁,想不出更革命的内容来。我犹犹豫豫地说,他们批老师,要不咱们批校长?小胖一听就跳起来,对呀,批老师有什么意思?老师是谁管的?当然是校长了——咱批校长!这一下大伙可来了劲:对!揭发校长,批校长!

可是,揭发什么呢?我挠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有了!有一回校长对全校学生讲话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这好像是白专,是不是?大伙听了一个劲点头。陈小淼说,校长上音乐学院的那个儿子,每年放暑假之前学校演出的时候都来给我们唱外国歌,明摆着宣扬封资修,崇洋媚外!小胖儿也想了一条,说校长总穿得洋里洋气的,资产阶级臭思想。只有白毛儿不说话。

小淼把大伙的话凑在一起,写出一篇大字报稿子。小胖儿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班最革命的大字报。剩下的就是标题了。小淼说叫《质问郭校长》;小胖儿说不够劲,应该叫《批判郭校长》。说完到教室外跑了一圈,回来说,“《质问刘老师》啦,《批判张老师》啦,六年级已经贴了好多张了。咱们五年级的得加油啊!”我想了想说,“校长有这么多问题,不应该再叫校长!”“那你说叫什么?”他们都问。我头一回真正感受到尊敬和重视,心里激动得不得了。使劲想了一会说,“《批判郭老狗》!”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何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课桌上的大字报,小声说,“同学们,大批判是讲道理,不应该人身攻击……”

小胖俩手堵上耳朵:“不听不听。毛主席让造反,谁敢拦着?”



造反就是好,不上课不考试,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白毛儿和家胜会下象棋,我跟他们俩跑到小胖儿家学棋。家胜下得好,就是嘴臭。一边砸我的棋子儿,一边扯着嗓子广播:“跳马踩相!拨车看相;哈哈,臭棋。其实我不是踩相,我踩你炮”。啪!炮没了。“左车沉底,将军!落士;臭啊,没瞧见我马在这等着吗,白吃一大肥士。”啪!士没了。他越说我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出错,连输三四盘,我把白毛儿推到棋盘跟前,自己找小胖儿玩弹球去。

小胖儿啃着一块窝头跟我来到胡同里,俩人你来我往在泥土地上弹玻璃球。小胖儿的球技很绝,玻璃球挤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眯着一只眼瞄准,然后大拇哥发力,“嗖”的一声弹出去,百发百中。玩到兴起的时候,往手心里“呸”吐口吐沫,说,“给你来一钉球儿!”七八步以外,我的弹球“啪”地一声打碎成两半,而他的球却牢牢钉在我的弹球原来的地方。

连输了好几个球,我很恼火,使劲踩老槐树上爬下来的吊死鬼儿。忽然一大群穿黄军装的中学生从胡同口涌进来。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不分男女,个个左胳膊带红箍儿,头戴军帽,腰系武装带,眼睛里闪着异样兴奋的光。他们边走边大声唱一首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两个字,尖厉响亮,紧接着又大吼出一个雷霆万钧的“杀”字,整个胡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寂静。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来到一个大院门口,哗啦啦在院墙上刷满了大字报,冲进去就把家胜的家给抄了,值钱的家具砸得稀烂,一大堆精装的外文书丢到院子里烧起来。这时,躲进自己院落的人们忽然又都跑了出来,把家胜他们院内外挤得人潮汹涌。我跟着小胖儿挤不进院子,只好在院门口人堆里看大字报,原来家胜的爸爸是国民党。我对家胜他爸没什么印象,可是认识他妈。一个个子不高,细细瘦瘦的女人,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她平时不大说话,也不爱笑,头发总带着好看的卷儿。前两天在他们家下棋,她还给我糖果吃呢。

院子里先是人声鼎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喊得震天响。忽然一点声息都没有了,静得院外的人也都闭了嘴,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这么静了一两分钟,院内“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打人了!打人了!”这时候,院内的人“噢”地高声叫起好来。叫好声从院里蔓延到院外,人们全都莫名其妙地激愤起来。我非常困惑,仰着头,逐个看着大人的脸,努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快黑时,红卫兵把家胜的爸爸妈妈拉出来,用绳子拴在一起。看热闹的赶快闪开一条通道,只见两人衣衫破碎,满身灰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家胜爸爸的嘴边上还流着血。我看了又害怕又难过。平日满脸笑容互相打招呼的邻居全都义愤填膺怒目而视,跟着红卫兵振臂高呼口号,拳头吐沫雨点般落到两个灰溜溜的人身上。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家胜的妈妈突然抬起头,目光和我相对,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见过那目光。上小学之前,我爸带我回老家看爷爷。接近除夕的时候,村里杀猪宰羊,那屠刀下的羊就是这样的眼神。我害怕了,避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被后边的人挤住了。



大字报像何老师讲过的大肠杆菌,一生二,二生四,飞快地繁殖起来。不久,整个胡同两边墙上全是大字报。原来相互和和气气的街坊邻居反目成仇,开始互相揭发。先是揪黑五类,谁家祖上是地主富农资本家,谁家曾经给国民党做过事,只要一点名就有红卫兵来抄家。后来发展到揭露隐私,谁在公共厕所里说过什么不小心的话,谁家有人偷过东西,谁家女人勾引过男人,……。墙上的大字报贴了撕,撕了帖,碎纸片满胡同乱飞,捡废纸的一天光顾好一回;大字报粘得不严实,边边角角随风翘起,好像无数的尖牙利齿在风中抖动。

人人都划分阶级和出身,我和伙伴们也分开了。小胖儿他爸是工人,我爸是革干,属于红五类。白毛儿和彬彬的爸爸一个是职员,一个是老师,左右摇摆的骑墙派,全躲起来了。彬彬向那个叫宋要武的红卫兵学习,也改了名叫周卫东,可仍然只是团结对象。家胜呢,从抄家那天起,就没了踪迹。

胡同东口的二子挑头,成立了东方红革命造反兵团,加入兵团的大部分是二子他们六年级的同学。五年级里,小胖是积极分子,他自己加入一个星期,不忘朋友,就推荐了我,理由是我爸是全胡同最大的革干,从前还是革军。我们二十来个红卫兵战士在学校里由二子他妈主持开会,讨论怎么横扫牛鬼蛇神,将革命进行到底。二子他妈出身城市贫民,解放前要过饭,后来一直是街道积极分子。她说话粗声大气,不时还带几个脏字儿,让我们觉得她很能代表无产阶级。

我不顾父母的劝阻,夹着行李卷搬到学校去参加革命,发现造反兵团已经抓了好些黑五类,关在学校不准回家。小学校原来是个什么阔人的院落,进进出出七八层院落,二十几个房间都改成教室。正对着学校大门最大的那间房子是我们的体育室,里边放了些体操垫子和乒乓球台,我们叫它大庙。年久失修,门窗和柱子的油漆都斑驳了,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我提着行李跟小胖走进学校,看见大庙门口比平时多了一幅对联,上联是“庙小神灵大”,下联是“池浅王八多”,横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大群怪模怪样的人正从大庙里走出来。

小胖指给我看,这个是大军阀,那个是大资本家,还有地主富农什么的。另外还有许多家属,男女老少全部关押在大庙里,白天一起接受批判,晚上六七十个人不分男女挤在大庙里打地铺。牛鬼蛇神和子女都剃了阴阳头,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面目可憎,似乎天生就是坏人。他们走到我们跟前,小胖突然解下腰间的皮带,没头没脸地乱抽,打得牛鬼蛇神鬼哭狼嚎。看见血从一个老头儿的额角上流下来,我心惊肉跳,一个劲儿恶心想吐。我怕小胖看不起,故作轻松地说,“小胖,你够狠的呀。”

小胖加了点劲,皮带在空中“嗖嗖”地划着圈:“这有什么,一会儿开斗争会才有好瞧的哪。”等到牛鬼蛇神队列过去,他小声说,“实话说吧,一开始我也有点儿下不去手;架不住好些人一块儿起哄。再说了,你看这帮牛鬼蛇神那德行,就该打。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中午时分,牛鬼蛇神们排队到食堂打饭。我发现在队尾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头发剃得坑坑洼洼,浑身破破烂烂,从上到下全是灰土。——这不是家胜吗?

家胜看见我,低头往牛鬼蛇神队里钻。我想追上去打招呼,小胖使劲拉住我说,“别去。你得保持立场。”我四周瞧了瞧,压低了声音问小胖:“家胜怎么也给关进来了?”

小胖说,“他爸坦白了,真是国民党特务。国民党大学毕业的,听说还是炸弹系的,肯定杀过共产党,有血债。再说了,家胜这名字就是一反动标语——姓蒋的给孩子起名叫家胜,这不是明摆着要想变天嘛。所以勒令他改了,叫蒋家败!”

看着蒋家败在挥舞的皮带下缩着脖子,窝头就着菜汤三口两口吞下去,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几个星期以前,我们还是好朋友,在一块儿拍三角,弹弹球,怎么这么快就变成阶级敌人了呢?

这时候,另外一个人走过来,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跳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是何老师。

(待续)


2006-8-18 06:36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诗鸿

#2  冰冷的夏季

操作错误——怎么把这一贴删去?


2006-8-18 06:37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诗鸿

#3  

冰冷的夏季(续前)



何老师那美丽的长发不见了,也被人剃了个阴阳头,半长半短,怪模怪样,几乎认不出来了。她脸色灰黄,原来明亮的眼睛变得混浊不清,目光里充满了凄凉和无助。一身又脏又暗的旧衣服,肩部和腿上刮开了几个大口子,露出沾满泥土的肩膀和膝盖。我怎么也不愿意把这个丑陋萎缩的形象跟那个光彩夺目妙语连珠的何老师连在一起。她抬起眼帘,看到我,似乎惊讶了一下,眼里闪出一道奇特的光彩,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连眼皮都没有抬,默默地排在打饭队伍的最后。

那天下午开斗争会,斗争校长和教导主任。郭校长和吕主任被押到大庙门前的台子中央,就是原来她们在全校师生面前讲话的地方,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上台陪斗,包括何老师。每个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用黑字标着写明各自的“头衔”和名字,名字上还打个大大的红叉。家胜混在牛鬼蛇神的家属堆里,站在台子旁边低头认罪。红卫兵排成一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参加斗争会的革命群众有上百人,一个个站在台下伸长了脖子看被斗人的惨象,喊口号之间有说有笑,就跟到厂甸赶集似的。

二子他妈在斗争街坊邻居的时候打头阵,这回却让儿子出头。哪知道二子结结巴巴刚讲了几句话,就被郭校长打断了。这个倔脾气的老太太,不但不认罪,还把二子当众数落了一顿,说他在学校品行不好。二子恼羞成怒,冲过去,扇了郭校长几个耳光,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嘴唇发白,说不出话来。台下有人起哄一样喊起来,“打!打得好!”

二子见有人支持,飞起一脚,把老太太踹倒在地。台下又有人叫起好来。这时候,站在郭校长后头的何老师猛然抬起头来,对二子喊道,“野蛮!无知!”

这一下可惹了大祸。所有的红卫兵都鼓噪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义愤填膺。“阶级敌人太嚣张了!”两个人捉住何老师的双臂朝后面使劲撅起来,把头按向地面,同时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把脸仰起来,另外几个则对她拳打脚踢。红卫兵和革命群众高举红宝书,齐声高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何晓云!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二子下令,何晓云侮辱了红卫兵,每个造反兵团的战士都要上台去,扇她一个嘴巴,文攻武卫。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二子身先士卒,朝何老师脸上左右开弓连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一缕鲜血从何老师嘴角流出来。红卫兵一个个跟着挑上台去,每听见一声清脆的耳光,我的心就哆嗦一下。最后,全体红卫兵都看着我,二子大吼一声:“李小兵!”我浑身哆嗦了一下——轮到我了。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动过手。今天,面对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何老师,我怎么能打她呢?可是,那么多红卫兵和围观群众都在大喊大叫,怎么办?我磨磨蹭蹭走到台上,站在何老师跟前。只见她脸颊红肿,嘴和鼻孔都在流血,连眼角也渗出血丝。她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浑身战抖,手怎么也抬不起来。二子在一边大吼:“李小兵,对阶级敌人不能手软!”然后和所有的红卫兵一遍一遍地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喊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我觉得自己不再存在,和这激愤的人群融在一起了。我闭上眼,抬手打下去。

“啪!”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声音大得出奇,吓得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两道泪水正从何老师红肿的眼角流出来。



我的红卫兵资格不久就被取消了,因为父亲变成了走资派。几次斗争会以后,他在打仗时落下的旧病复发,大口吐血。正是这个病救了他的命。造反派见他不行了,把他拖到胡同口,扔在当街,再也没登过门。父亲自己爬回家去,从此卧床不起。

自己成了狗崽子,朋友不再光临。家里被抄得一塌糊涂,父亲卧床,紧锁双眉,脾气暴躁,动不动仍是吐血。我白天不愿在家呆着,就一个人到外头瞎溜达。

对过住着兄弟俩,大刚和二强,弟弟跟我同班,常在一块玩,还找我要过大中华烟盒。可自从我爸成了走资派,他们就变了脸色,见了我不是骂,就是朝我身上吐吐沫,我只好躲着他们。可是越躲他们越追,经常突如其来踹一脚扇一耳光,打得我眼泪汪汪,又不敢让父亲知道,怕他着急上火,只能恨自己个子太小不争气。终于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下去,还了二强一拳。兄弟俩双双扑上来,劈头盖脸,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地。一股热流从鼻孔流到嘴角,我舔了一下,腥气里带着一丝咸味。那一刻,我忽然不再害怕,也不想哭了,心里只有恨。我瞅准机会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啪”地拍在大刚头上。大刚头顶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流下来。兄弟俩没料到我会动砖头,一时愣在那里。我跳起来,一手抓紧那块砖头,另一只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平静地说,“来来来,接着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哥俩互相看了一眼,扭头撒腿就跑。

我攥着半截砖头,呆呆站在原处,半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赢了!忽然想起何老师教给我们的顺口溜: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困难像不像弹簧我不知道,人倒是像弹簧。

这是个发现振聋发聩,从此我变了一个人。我要强,要让人怕!听说有一种功夫叫铁沙掌,一掌能把人的骨头打断,我把好多瓦片搬到后院里,一片一片架在两块砖之间,发疯一般用手掌去砸,砸得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痛得直抖。我不再怕周围的孩子找碴打架,相反,我主动出击,嘴里骂出不堪入耳的脏话,杀得他们得东逃西窜。我抓着半截砖头在胡同里大摇大摆地走,不再有人敢欺负我。

路过小学校的后门,见门开着,门口停了一辆卡车。我漫不经心地朝车上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心跳停止了。

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并排躺在锈迹斑斑的铁皮车厢里,一个是郭校长,一个是吕主任。她们的头发全被拔光,灰黄的头皮上带着血迹,脸色土灰,嘴唇煞白,眼睛半睁半闭,毫无生意,让我想起副食店卖的死鱼。我觉得头皮发炸,背后汗毛直竖,心朝着无底深渊一直沉下去。

校长和主任死了。何老师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觉得心肠一下子变得麻木而刚硬。



胡同里住满了从外地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我家院子里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二子他妈满胡同敲门喊叫,要革命群众给红卫兵小将准备饭食,让他们高高兴兴去见毛主席。几个红卫兵嫌伙食不好,扯住二子他妈大喊大叫:“妈的,你尝尝这菠菜汤,是人吃的吗?”

我心绪纷乱地回到家,见门口出现了好些新的大字报,父亲的名字打着红叉。见我进门,父亲挣扎着坐起来,把我叫到床前,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父亲好些日子没有刮脸,络腮胡子和蓬乱的头发连在一起,好像动物园里被困的狮子。他久久地看着我,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半晌,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条和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我说,“兵儿,北京太乱,我的问题一时半会儿搞不清楚。咱家只有你这根独苗,我跟你妈商量好了,今天晚上你坐火车到陕北老家去。妈妈送你上车,下了火车你就自己想办法吧,照这个纸条去找爷爷。过去,我和你妈太娇惯你了。现在你长大了,该自己出去闯了。记住,不见我的亲笔信绝不准回来!”

两大颗泪珠“啪哒”落在纸条上,把几个钢笔字晕化开来。

低着头出了门,才意识到小胖,白毛儿,家胜,彬彬,一个也找不到了。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景山公园门口。周围墙上的大字报一层盖一层,古色古香的门柱上贴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夏末的午后,乌云密布,天气闷热,大雨降临。我没精打采地爬上万春亭。亭子里,精雕细刻的朱漆窗棱被砸得稀烂。亭子外,所有汉白玉雕刻的神像和兽头都被敲碎了。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和标语斑斑驳驳,在风雨中退了色。阴郁的天空之下,我举目望着山下的北京。几个月不见,故宫衰老、肮脏了许多,大门紧闭,“故宫博物院”的大匾被白纸糊住,上书“血泪宫”三个大字。城墙上刷满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类的大标语。更远处,古城尘土飞扬,烟雾迷茫,混沌一片,更不知有多少血泪交加的故事正在发生着。

我爬到琉璃瓦短墙上,站直了身子,迈开步子绕了一圈。原来这地方一点也不可怕。

我的童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

第一个十年,我活得像只孤独的狼,生活中充满了敌意和暴力。“铁砂掌”从校园打到乡下,劣迹累累,臭名远扬。第二个十年,我进了大学,又考了研。但知识无法弥补情感上的残疾,我一辈子不懂得怎样关爱别人。虽然经常从小学校门口经过,却从未想起过那个夏天的事情,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把这段记忆彻底抹掉了。第三个十年的开始,我飘洋过海,过起了落叶浮萍的生活。读书考试毕业工作,忙忙乱乱,庸庸碌碌。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大树下等候我的五岁的儿子跌跌撞撞冲进我怀里,兴奋地说,“爹地爹地,我要上学了!”那欢喜的一瞬间,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何老师满是血迹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搂住儿子,对自己说,李小兵,你是一个混蛋。

出国多年后第一次回国,看到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那一窝蜂不择手段赚钱发财的疯狂,不免让我想起当年造反革命的影子。尽管如此,“战无不胜”“打倒……”的标语换成了“水煮鱼”和“狂甩”的招牌,总是一种进步。我辗转来到小学校门口,发现这地方已经不再是学校。木头大门换成了钢板的,锁得严严实实,门口一个人影也没有。从门缝望进去,大庙焕然一新,磨砖对缝的灰墙,朱红的门窗和柱子,绿色的琉璃瓦屋顶,红色太红,绿色过绿,似乎在努力掩盖着什么。我寻找幼时的伙伴,想打听何老师的下落,可是他们早已星流云散。

后来,终于找到了白毛儿。他告诉我,我逃到老家去不久,小胖儿成了东方红兵团的副总指挥。由于牵涉到数条命案,被公安局关押审讯。那时,他才十三岁。释放出来的小胖儿仍然雄心不已,他搭车一直朝西南走去,要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白毛儿说再没有见过小胖儿。听人说,他从云南出境,加入了当地的共产游击队,死在热带丛林里;不过也有人说,他活着回来了,如今在深圳或者海南做生意,腰缠万贯。家胜的父母双双死于那个寒冷的夏天,他自己不久也被迫下乡。白毛儿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他大学毕业准备出国的时候。家胜哭着说,他恨透了这片土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小时候不言不语的彬彬,如今成了党委书记。还是他有办法,辗转找到了何老师的地址。四十年后的今年夏天,他开了车带上我和白毛儿去看望何老师。

北京少有的闷热潮湿天气中,我们敲开破烂大杂院的门,里面走出一个比我们年轻不了多少的汉子,头发灰白,赤着膊,肤色黝黑。他问明来意,转身进了油毡铺顶低矮破旧的简易房,搀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人肩背佝偻,满面皱纹,两眼污浊,已经完全失明了。我走上前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叫声何老师,再也说不出话来。

汉子淡淡地说,我妈老年痴呆好几年了,别说你们,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拉着白毛儿和彬彬来到景山公园,气喘吁吁爬到山顶,见万春亭周围全是脚手架和“正在施工,严禁入内”的牌子。绕到亭子南麓,隔着树木远远望去,天空一片灰蒙蒙雾沉沉,以往的蔚蓝不再。故宫里面脚手架林立,在四周林林总总高楼大厦的衬托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景山比起我记忆中的样子来,小得可怜。万春亭涂了一半的浓漆重彩,刺人眼目。北京犹如一个年迈色衰的妇人,死乞百赖地靠蹩脚的整容术改变面容;似乎脸上减去一道皱纹,内在价值就增加一分。然而,许许多多对这个民族十足珍贵而又看不见的东西早已云消雾散,永远地失去了。

只有树下大群的蚂蚁仍然你拥我挤爬来爬去,仿佛为了什么神圣的目标忙碌地活着。

“这辈子就他妈跟这蚂蚁一样。”白毛儿突然说。他四十多岁就退休了,如今靠做小买卖,打短工过活。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彬彬说。这位党委书记现在逢山拜佛,遇庙烧香。

听说有一种叫做军团蚁的蚂蚁,个头比眼前的蚂蚁大不了多少。他们有严格的分工,每一只都是蚂蚁社会严格职守的螺丝钉。女王是一块肥大的肉团,只管不停地繁殖,让蚂蚁军团人口繁盛。和其他任何动物相比,蚂蚁都是那么猥琐渺小微不足道。可是,它们一旦行动起来,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蚁王以其类似麝香的味道庄严宣告自己的神圣;军团蚁们背负蚁王倾巢而出,成万上亿,浩浩荡荡,前仆后继,不计任何生命代价扑向一个个永不可知的神圣目标,途中遭遇的任何庞大生物都会被它们毫不留情地吞噬掉。

人和蚂蚁究竟有多大不同?

那天晚上,三个人喝酒到半夜,都醉了。分手的时候,我哭了。我说,这辈子干了许多坏事,冒犯了许多人,可是最挂在心上的就是郭校长跟何老师——他们对我有恩,我对他们有罪呀!郭校长死了;我一直盼望着能找到何老师,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现在,我只能把悔恨和歉疚带进坟墓。


2006年8月18日凌晨初稿


2006-8-18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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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4  

>>戛然而止。不是嘎。

>>等到她出现在我们班面前,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那双被长睫毛遮住的黑眼睛,还有讲话时一眨一眨的神态:我一下就被。。。

>>另一支(只)手

网上那么多关于文革的小说回忆,都说自己是被打的。诗鸿兄的这一篇很特别,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是小说,也终于有人在反思打人了。作者的勇气和责任感让人敬佩。


2006-8-18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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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8-18 03:16 PM:
>>戛然而止。不是嘎。

>>等到她出现在我们班面前,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那双被长睫毛遮住的黑眼睛,还有讲话时一眨一眨的神态:我一下就被。。。

>>另一支(只)手

网上那么多关于文革的小..

谢谢简杨的鼓励和仔细的阅读。这个故事有自己的经历在里头,写起来颇为痛苦,很难跳出写回忆录似的状态。
错字和语法错误都改过来了。


2006-8-18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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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6  

回民是有影子的吧?记得你煮过白水羊头。


2006-8-18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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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8-18 04:05 PM:
回民是有影子的吧?记得你煮过白水羊头。

小时候的邻居里有不少回民朋友。这回在北京吃到很地道的白水羊头,还特意请师傅给吆喝了几声:

好吃咧——白水——羊头——!

爽!


2006-8-18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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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8  

诗兄的才情真让人感叹诚服. 你要是在中文系, 一定能把陈建功比下去. 咳, 看了你, 斋主老哥, 尚哥, 土干兄这样文理通吃, 都达到高水平的人, 自己羞愧死了. 骂自己还在此混什么混.

好小说! 今昔交错, 美丑凸显. 正因为有你亲身经历在里头, 才更真实感人. 谁说小说不能写"我"?

皇城根下多出人物. 廖兄, 土干, 诗兄是我心中的北京大人才.

你说住过25楼. 我也在220住了三年(82 - 84). 你若住二楼, 那我们一定用同一水房, 蹲同一茅坑. ;)


2006-8-18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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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9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动过手。今天,面对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何老师,我怎么能打她呢?可是,那么多红卫兵和围观群众都在大喊大叫,怎么办?我磨磨蹭蹭走到台上,站在何老师跟前。只见她脸颊红肿,嘴和鼻孔都在流血,连眼角也渗出血丝。她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浑身战抖,手怎么也抬不起来。二子在一边大吼:“李小兵,对阶级敌人不能手软!”然后和所有的红卫兵一遍一遍地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喊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我觉得自己不再存在,和这激愤的人群融在一起了。我闭上眼,抬手打下去。“啪!”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声音大得出奇,吓得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两道泪水正从何老师红肿的眼角流出来。"..
"我觉得心肠一下子变得麻木而刚硬。"...
"我的童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写这些需要多大的勇气!佩服诗鸿忏悔的勇气。如果当年的红卫兵都能够这样,中国就大不一样了!至今还有人为宋彬彬等人辩护,故意将集体犯罪和个人犯罪混为一谈,如果那样的话,希特勒也没有直接杀人,根本不该被起诉。


2006-8-18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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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余立蒙 at 2006-8-18 08:00 PM:
诗兄的才情真让人感叹诚服. 你要是在中文系, 一定能把陈建功比下去. 咳, 看了你, 斋主老哥, 尚哥, 土干兄这样文理通吃, 都达到高水平的人, 自己羞愧死了. 骂自己还在此混什么混.
.....
你说住过25楼. 我也在220住了三年(82 - 84). 你若住二楼, 那我们一定用同一水房, 蹲同一茅坑.

余兄折杀我也!不过说起25楼,我在83-84还真住在二楼!这真是越说越近了!同一个茅坑!


2006-8-18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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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gio

#11  

第一个十年,我活得像只孤独的狼,生活中充满了敌意和暴力。“铁砂掌”从校园打到乡下,劣迹累累,臭名远扬。第二个十年,我进了大学,又考了研。但知识无法弥补情感上的残疾,我一辈子不懂得怎样关爱别人。虽然经常从小学校门口经过,却从未想起过那个夏天的事情,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把这段记忆彻底抹掉了。第三个十年的开始,我飘洋过海,过起了落叶浮萍的生活。读书考试毕业工作,忙忙乱乱,庸庸碌碌。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大树下等候我的五岁的儿子跌跌撞撞冲进我怀里,兴奋地说,“爹地爹地,我要上学了!”那欢喜的一瞬间,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何老师满是血迹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搂住儿子,对自己说,李小兵,你是一个混蛋。


不得不赞一声。说真的,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忏悔未必都得对着受害人进行,我相信心灵感应,李小兵在心中的忏悔只要足够诚挚,故去的郭校长和老年痴呆的何老师都会知道的。诗鸿兄写得好~~



世界無窮願無盡, 海天寥廓立多時
2006-8-18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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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杜欣欣 at 2006-8-18 09:00 PM:
"写这些需要多大的勇气!佩服诗鸿忏悔的勇气。如果当年的红卫兵都能够这样,中国就大不一样了!至今还有人为宋彬彬等人辩护,故意将集体犯罪和个人犯罪混为一谈,如果那样的话,希特勒也没有直接杀人,根本不该被起诉。

谢欣欣。四十年前的悲剧不全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一个不敢/不想承认错误的人是可悲的;而一个不敢/不懂悔改的的民族则是没有未来的。


2006-8-18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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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adagio at 2006-8-18 10:19 PM:
忏悔未必都得对着受害人进行,我相信心灵感应,李小兵在心中的忏悔只要足够诚挚,故去的郭校长和老年痴呆的何老师都会知道的。

阿达说得好。怕只怕没有忏悔,只有麻木,甚至冷漠。


2006-8-18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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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ige

#14  

“忏悔未必都得对着受害人进行,我相信心灵感应,李小兵在心中的忏悔只要足够诚挚,故去的郭校长和老年痴呆的何老师都会知道的。诗鸿兄写得好~~”

深有同感。诗鸿兄文中流露出的正气令人佩服。一个对自己的历史“麻木,冷漠”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所幸的是还有不少像诗鸿兄一样不肯忘记过去的人。但愿伊甸园里会出现更多这样的有深度的好文章。


2006-8-19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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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beige at 2006-8-19 05:20 AM:
一个对自己的历史“麻木,冷漠”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正是如此!悲歌兄你自己不就是因此而名的吗?愿更多的人起而同歌。


2006-8-19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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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

#16  

诗鸿兄出手不凡。文革开始我也是五年级,只是五年制在毕业班,对那个时期孩子的心灵更能相通。

人心中的邪恶之火是很容易点燃的,尤其在宗教的气氛下:那时都信奉毛教。那时成人都个个走火入魔,何况十一二岁的孩子。重要的是到了成年,有灵性和良心的人会忏悔,没有有灵性和良心的人则拒绝忏悔。

但根子还在教主。


2006-8-21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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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鸿

#1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任平生 at 2006-8-21 04:42 PM:
诗鸿兄出手不凡。文革开始我也是五年级,只是五年制在毕业班,对那个时期孩子的心灵更能相通。

人心中的邪恶之火是很容易点燃的,尤其在宗教的气氛下:那时都信奉毛教。那时成人都个个走火入魔,何况十一二岁的..

谢任兄。我把这个东西称为小说,勉强了。有话想说,一开口又觉得词不达意,痛苦。越到这时候越羡慕坛子上的高手们。

你说的不错,根子在教主。但教主总得有人跟。有的是被迫跟,有的是自愿跟。“那时都信奉毛教”,现在都信奉赵公明。“都”来“都”去,把人性“都”没了。刚看了悲歌兄转贴的蒯大富访谈录,正如你所说,没有灵性和良心的人是不会忏悔的。


2006-8-21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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