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是红卫兵运动四十周年。在国内将近两周,居然没有听到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写下这个故事,感到思滞笔涩,力不从心。赶在八月十八日送上来,一为招砖,二为引玉。
冰冷的夏季
诗鸿
一
“李小兵,你怎么这么怂啊!”小胖儿居高临下,斜眼瞧着我,满脸不耐烦。
正午的太阳发出刺眼的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有点疼。我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站在景山公园最高的亭子上。瓦蓝的天空下,有几只鸽子飞过,翅膀一闪一闪的。数不清的青灰色矮小的屋顶,灰蒙蒙连成一片,围绕着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宫殿。宫殿里,每个琉璃瓦屋顶都发出耀眼的金光。红墙金顶的外围有一道深灰色凝重厚实的城墙,隔着宽阔的护城河,威风凛凛气势非凡。“故宫博物院”的横匾下面,进进出出的人们好像小蚂蚁。河外宽阔的马路上,笨重的公共汽车玩具车一般爬行。马路靠近公园的一侧被树丛挡住了,浓密的翠绿连绵不断,一直漫到山顶,漫到我脚下滑溜溜的琉璃瓦短墙。短墙里边是万春亭,离地面也就一米多。外边是丈多深的围墙,直上直下地戳在石头堆里,老松树的枝叶在脚下晃来晃去。
我心里发虚,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就出溜下来了。
小胖儿光着脚丫子站在短墙上,两臂平伸,气定神闲地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朝后退。忽然来了一阵风,把豆包布的白裤衩儿吹得鼓鼓的,露出里边的小鸡鸡。我忍不住抬头说:“你二哥曝光了。”
白毛儿和家胜正朝着一个其大无比的蚂蚁窝齐心协力地撒尿,听见我的话哈哈笑起来。小胖儿晃了几下,站稳了,不理睬我的打岔:“你上不上来?”
我吸了一口饱含松枝香味的空气:“啊,这景儿没治啦。我就在下边看景儿吧。”
“废物点心。”小胖儿转过身去,冲白毛儿,家胜和彬彬说,“咱们玩墙上追人,好不好?”
白毛儿他们呼啸一声,窜上短墙,你追我赶,嘻嘻哈哈,把我晾在一边。
我胆小,我知道。从小娇生惯养,体弱多病,又比同班同学小一岁,没有争强好胜的本钱。平时放学回家,别人爬墙上房练飞檐走壁,我只能在下面仰着脖子看,因为一登高我腿就哆嗦。课间踢球人手不够时,同学们也会勉强让我上场,不过双方总想把我推给另一方, 说我一见球飞过来就躲。女同学见我站得远远的看别的男生摔跤踢球,常常唧唧喳喳交头接耳,接着一齐喊:李小兵,跟我们跳皮筋儿来吧!然后哈哈大笑。每当这时候,我就躲进教室,两手捂着耳朵假装看书。
我低着头,两手插进短裤口袋里,使劲踢着地上的石子。忽然觉得手触到了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两张烟盒纸。这是早上出门之前,偷偷从我爸新买的一条香烟上剥下来的。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就把它们折成三角儿。白毛儿眼尖,老远就叫起来,“嘿!大中华!”话音未落就“嗖”地从墙上跳下来。四个人转眼都跑到我跟前,眼馋地盯着我手里的大中华。小胖儿搓着手,羡慕地说,“哎呀,瞧着真讲究。听我爸说,只有中央委员才抽得起大中华!”
大中华提高了我的身份。我伸出手去,“咱们大伙一块玩吧。”“真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大中华烟盒摸了好几遍,定了个新规矩:以后拍三角儿,一张大中华顶两张大前门,五张飞马,十张工农。
二
从小生活在爸爸妈妈的呵护管束之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快上小学的时候,搬进这条胡同,发现别人跟我不大一样,别人家跟我们家也不大一样。比如,我们家是独门独院儿,别的同学都住大杂院儿;中午放学,同学们回家吃饭,我在回民食堂包伙;平时,别人在胡同里自由自在地乱跑,我必须学小提琴、学画画;别人的玩具是几个玻璃弹球,一沓香烟盒迭成的三角儿,我的则是马达驱动的螺旋桨战斗机和驱逐舰。不过这些区别并不妨碍我交朋友。最好的朋友,像小胖儿,白毛儿,家胜和彬彬,我们每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下学一块儿玩。周末到他们家去,还能吃到好些自己家里没有的新鲜东西,像生白薯,炒豆腐渣,掺榆树叶的窝头什么的,好吃极了。
小胖儿他们一致认为,班里三四十个同学里,何老师最喜欢我;甚至说何老师看见我,连眼色和笑容都跟对别人不一样。
何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是全校最漂亮,课讲得最好的老师。她还没来到学校之前,郭校长在广播里做过介绍,说何老师是全校老师里第一位大学生,当时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等到她出现在我们班面前,我一下子就被她那双被长睫毛遮住的黑眼睛,还有讲话时一眨一眨的神态迷住了。她夏天喜欢穿花裙子,乌黑的长头发扎在后头,身材细高细高,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等待王子的公主。冬天,她围一条绿色的长围巾,围巾的一头搭在起伏的胸脯,另一头甩在背后,很像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自从何老师来到我们班,我的学习成绩一下子好了很多,每天盼着去上学。何老师高兴的时候,我为她高兴;生气的时候,我为她难过。为了看到她满意的笑容,我花出比原来多几倍的时间做作业,把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她表扬我一句,我会整天欢欣不已。
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好像春天的阳光,充满了温和的微笑。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突然翻了一个底朝天。
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教室外,天有点阴,像是要下雨。课堂里静悄悄的,何老师在给我们讲细菌的繁殖。我全神贯注盯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觉得她是在给我一个人上课。忽然,大喇叭里响起广播。何老师拿着粉笔的手停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放下来。不记得广播的内容了,但是我记得何老师茫然失措的面容。
停课了。同学们带来大字课用的毛笔墨盒,三人一群五人一组,讨论怎么写大字报,进行大批判。大批判!听着真带劲!可是,什么叫批判,批判什么呢?大家叽叽喳喳,忙忙叨叨,像一群刚孵出窝的小鸡。
我跟小胖儿、白毛儿,还有陈小淼一组。陈小淼的作文好,大家推她执笔。几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主意发表意见,小淼手忙脚乱地记下来,咬着笔杆,皱着眉头构思。小胖儿坐不住,满教室乱窜,一会儿工夫就把其他各组的大字报内容打听来了。家胜他们批判何老师,说她走白专道路,老让我们做练习;甚至课间都不让休息,摧残祖国的花朵;彬彬他们给音乐老师写大字报,说她教我们唱的歌,全是毒草。小胖一边传递消息一边说,都革命啦,都革命啦,咱们千万别露怯,得写一个带劲的!好好想想!
几个人绞尽了脑汁,想不出更革命的内容来。我犹犹豫豫地说,他们批老师,要不咱们批校长?小胖一听就跳起来,对呀,批老师有什么意思?老师是谁管的?当然是校长了——咱批校长!这一下大伙可来了劲:对!揭发校长,批校长!
可是,揭发什么呢?我挠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有了!有一回校长对全校学生讲话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这好像是白专,是不是?大伙听了一个劲点头。陈小淼说,校长上音乐学院的那个儿子,每年放暑假之前学校演出的时候都来给我们唱外国歌,明摆着宣扬封资修,崇洋媚外!小胖儿也想了一条,说校长总穿得洋里洋气的,资产阶级臭思想。只有白毛儿不说话。
小淼把大伙的话凑在一起,写出一篇大字报稿子。小胖儿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班最革命的大字报。剩下的就是标题了。小淼说叫《质问郭校长》;小胖儿说不够劲,应该叫《批判郭校长》。说完到教室外跑了一圈,回来说,“《质问刘老师》啦,《批判张老师》啦,六年级已经贴了好多张了。咱们五年级的得加油啊!”我想了想说,“校长有这么多问题,不应该再叫校长!”“那你说叫什么?”他们都问。我头一回真正感受到尊敬和重视,心里激动得不得了。使劲想了一会说,“《批判郭老狗》!”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何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课桌上的大字报,小声说,“同学们,大批判是讲道理,不应该人身攻击……”
小胖俩手堵上耳朵:“不听不听。毛主席让造反,谁敢拦着?”
三
造反就是好,不上课不考试,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白毛儿和家胜会下象棋,我跟他们俩跑到小胖儿家学棋。家胜下得好,就是嘴臭。一边砸我的棋子儿,一边扯着嗓子广播:“跳马踩相!拨车看相;哈哈,臭棋。其实我不是踩相,我踩你炮”。啪!炮没了。“左车沉底,将军!落士;臭啊,没瞧见我马在这等着吗,白吃一大肥士。”啪!士没了。他越说我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出错,连输三四盘,我把白毛儿推到棋盘跟前,自己找小胖儿玩弹球去。
小胖儿啃着一块窝头跟我来到胡同里,俩人你来我往在泥土地上弹玻璃球。小胖儿的球技很绝,玻璃球挤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眯着一只眼瞄准,然后大拇哥发力,“嗖”的一声弹出去,百发百中。玩到兴起的时候,往手心里“呸”吐口吐沫,说,“给你来一钉球儿!”七八步以外,我的弹球“啪”地一声打碎成两半,而他的球却牢牢钉在我的弹球原来的地方。
连输了好几个球,我很恼火,使劲踩老槐树上爬下来的吊死鬼儿。忽然一大群穿黄军装的中学生从胡同口涌进来。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不分男女,个个左胳膊带红箍儿,头戴军帽,腰系武装带,眼睛里闪着异样兴奋的光。他们边走边大声唱一首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两个字,尖厉响亮,紧接着又大吼出一个雷霆万钧的“杀”字,整个胡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寂静。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来到一个大院门口,哗啦啦在院墙上刷满了大字报,冲进去就把家胜的家给抄了,值钱的家具砸得稀烂,一大堆精装的外文书丢到院子里烧起来。这时,躲进自己院落的人们忽然又都跑了出来,把家胜他们院内外挤得人潮汹涌。我跟着小胖儿挤不进院子,只好在院门口人堆里看大字报,原来家胜的爸爸是国民党。我对家胜他爸没什么印象,可是认识他妈。一个个子不高,细细瘦瘦的女人,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她平时不大说话,也不爱笑,头发总带着好看的卷儿。前两天在他们家下棋,她还给我糖果吃呢。
院子里先是人声鼎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喊得震天响。忽然一点声息都没有了,静得院外的人也都闭了嘴,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这么静了一两分钟,院内“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打人了!打人了!”这时候,院内的人“噢”地高声叫起好来。叫好声从院里蔓延到院外,人们全都莫名其妙地激愤起来。我非常困惑,仰着头,逐个看着大人的脸,努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快黑时,红卫兵把家胜的爸爸妈妈拉出来,用绳子拴在一起。看热闹的赶快闪开一条通道,只见两人衣衫破碎,满身灰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家胜爸爸的嘴边上还流着血。我看了又害怕又难过。平日满脸笑容互相打招呼的邻居全都义愤填膺怒目而视,跟着红卫兵振臂高呼口号,拳头吐沫雨点般落到两个灰溜溜的人身上。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家胜的妈妈突然抬起头,目光和我相对,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见过那目光。上小学之前,我爸带我回老家看爷爷。接近除夕的时候,村里杀猪宰羊,那屠刀下的羊就是这样的眼神。我害怕了,避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被后边的人挤住了。
四
大字报像何老师讲过的大肠杆菌,一生二,二生四,飞快地繁殖起来。不久,整个胡同两边墙上全是大字报。原来相互和和气气的街坊邻居反目成仇,开始互相揭发。先是揪黑五类,谁家祖上是地主富农资本家,谁家曾经给国民党做过事,只要一点名就有红卫兵来抄家。后来发展到揭露隐私,谁在公共厕所里说过什么不小心的话,谁家有人偷过东西,谁家女人勾引过男人,……。墙上的大字报贴了撕,撕了帖,碎纸片满胡同乱飞,捡废纸的一天光顾好一回;大字报粘得不严实,边边角角随风翘起,好像无数的尖牙利齿在风中抖动。
人人都划分阶级和出身,我和伙伴们也分开了。小胖儿他爸是工人,我爸是革干,属于红五类。白毛儿和彬彬的爸爸一个是职员,一个是老师,左右摇摆的骑墙派,全躲起来了。彬彬向那个叫宋要武的红卫兵学习,也改了名叫周卫东,可仍然只是团结对象。家胜呢,从抄家那天起,就没了踪迹。
胡同东口的二子挑头,成立了东方红革命造反兵团,加入兵团的大部分是二子他们六年级的同学。五年级里,小胖是积极分子,他自己加入一个星期,不忘朋友,就推荐了我,理由是我爸是全胡同最大的革干,从前还是革军。我们二十来个红卫兵战士在学校里由二子他妈主持开会,讨论怎么横扫牛鬼蛇神,将革命进行到底。二子他妈出身城市贫民,解放前要过饭,后来一直是街道积极分子。她说话粗声大气,不时还带几个脏字儿,让我们觉得她很能代表无产阶级。
我不顾父母的劝阻,夹着行李卷搬到学校去参加革命,发现造反兵团已经抓了好些黑五类,关在学校不准回家。小学校原来是个什么阔人的院落,进进出出七八层院落,二十几个房间都改成教室。正对着学校大门最大的那间房子是我们的体育室,里边放了些体操垫子和乒乓球台,我们叫它大庙。年久失修,门窗和柱子的油漆都斑驳了,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我提着行李跟小胖走进学校,看见大庙门口比平时多了一幅对联,上联是“庙小神灵大”,下联是“池浅王八多”,横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大群怪模怪样的人正从大庙里走出来。
小胖指给我看,这个是大军阀,那个是大资本家,还有地主富农什么的。另外还有许多家属,男女老少全部关押在大庙里,白天一起接受批判,晚上六七十个人不分男女挤在大庙里打地铺。牛鬼蛇神和子女都剃了阴阳头,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面目可憎,似乎天生就是坏人。他们走到我们跟前,小胖突然解下腰间的皮带,没头没脸地乱抽,打得牛鬼蛇神鬼哭狼嚎。看见血从一个老头儿的额角上流下来,我心惊肉跳,一个劲儿恶心想吐。我怕小胖看不起,故作轻松地说,“小胖,你够狠的呀。”
小胖加了点劲,皮带在空中“嗖嗖”地划着圈:“这有什么,一会儿开斗争会才有好瞧的哪。”等到牛鬼蛇神队列过去,他小声说,“实话说吧,一开始我也有点儿下不去手;架不住好些人一块儿起哄。再说了,你看这帮牛鬼蛇神那德行,就该打。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中午时分,牛鬼蛇神们排队到食堂打饭。我发现在队尾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头发剃得坑坑洼洼,浑身破破烂烂,从上到下全是灰土。——这不是家胜吗?
家胜看见我,低头往牛鬼蛇神队里钻。我想追上去打招呼,小胖使劲拉住我说,“别去。你得保持立场。”我四周瞧了瞧,压低了声音问小胖:“家胜怎么也给关进来了?”
小胖说,“他爸坦白了,真是国民党特务。国民党大学毕业的,听说还是炸弹系的,肯定杀过共产党,有血债。再说了,家胜这名字就是一反动标语——姓蒋的给孩子起名叫家胜,这不是明摆着要想变天嘛。所以勒令他改了,叫蒋家败!”
看着蒋家败在挥舞的皮带下缩着脖子,窝头就着菜汤三口两口吞下去,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几个星期以前,我们还是好朋友,在一块儿拍三角,弹弹球,怎么这么快就变成阶级敌人了呢?
这时候,另外一个人走过来,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跳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是何老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