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招待所,李佑生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他脑袋疼得要命,勉勉强强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行李收拾。一看机票,不由吓了一跳。他记得票分明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多离开北京,可上面却说是今天。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便把电视打开,在一个频道的右下角发现了日期。怎么搞的,今天就是星期五!一定是自己那天喝多了,连着睡了两天。再一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想到北京的路况,他慌忙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可该死的联通却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又给薛琴打到办公室里,一个女人用甜美的声音说,“薛总到亦庄那边儿看房子去了。”再拨她的手机,没人接,却传来一段李佑生并不陌生的音乐,“北京夜未眠,流行盛装赴会,寻找那深夜受欢迎的秘诀,烛光和美酒搅拌音乐,你独自坐窗边……”
放了电话,李佑生就用英语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给刘薛二人写了张便条,说自己来不及告别就得走了,感谢他们几天来的盛情款待,至于今后是否回来工作,他还要和妻子慢慢商量。他提着行李走到前台,把便条留给女服务员。结了账,他请她给自己叫个出租。她不解地问:“叫?怎么叫呀?”
李佑生说,“你这里不是有电话吗?”
服务员道:“那可就要等到驴年了。我从没听说过打电话要出租的,你得到大街上拦。”
“驴年”二字让李佑生怔了一下。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词,还是个文化人跟他说的。但眼前这个服务员像个农村女孩子,腮帮上带着两朵俗称是“山里红”的红晕。李佑生正要转身走,女孩子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这时候出去可拦不到出租,附近都封了。听说中央领导正在一个学校视察,为了安全,大路上设了好多岗。”
李佑生问中央领导正在视察哪个学校,女孩子便说了几个字,正是徐瑶读书的那个学校。想起自己答应过以后会和人家联系,他就又想给徐瑶写张便条。 女孩子不耐烦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啰里啰嗦的?你不是要赶飞机吗?我表哥有辆车,可以带你从东门出去。但他不是开出租的,价钱你们在车上说吧!”
说话间,一个脸上带着同样红晕的青年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李佑生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那人的车和北京人以前说的三蹦子一样轻飘,坐在里面,人都能看见天空。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说道:“走吧!”
司机绕着小路,不一会儿,把车开到了一个地方。李佑生一看路边的标志就急出了一身冷汗:中关村。
他问,“我们不是要到机场去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司机道:“路都堵了,只能绕着走。”
但刚开了几下,司机却停了下来,怯生生地问,“机场怎么走啊,我从来没到过机场?”
李佑生气得直想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他忍了一阵才朝外面看去,以为凭着几年前对中关村的印象,怎么也能辨出个北来。可他一看就傻了,倒是旁边一堵墙上有个用红字写成的宣传标语,比路标还要醒目:“知识就是财富!”司机这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李佑生不反对的话,他想往长安街的方向开,他一上长安街就能定位。李佑生连说不行,然后就坐在那里苦笑起来。坐了一阵他才问司机借来了手机,这次幸运,他一拨电话就和刘经纬联系上了。刘经纬听了原委,也急得要命,让李佑生把手机交给司机,他在那边指路。司机知道自己的祸闯大了,拿着手机,对刘经纬的话唯唯应承。谁知刚开了十分钟,车却熄火了。司机急得满头大汗,却横竖发动不起车来。李佑生再看自己的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这车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机场了。他叹了口气,就让刘经纬给机场打电话联系。
司机还在给他道歉,李佑生说,“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你再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车开动。”司机又踩了几下油门,车竟哒哒哒地发动了。李佑生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突然一阵轻松。回来还是回去,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次了,但总没有勇气做出决定。这回好了,他可以再在北京呆上一阵子,也可以到刘经纬和薛琴的公司试试身手了。要是呆得惯,他没准儿就会留下来,呆不惯,再回去也不迟。至于今后归不归,他虽然还是决定不了,但如果能做一个两栖人,两边都不拉下,岂不更好。想到此,他不由微笑起来,听见自己又在心里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哈,这真是天意!”
他问司机借回了手机,拨通了王蔚然的电话。尽管他丝毫没有暴露内心的轻松,她还是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你是成心不想回来才找借口的!你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敢不回来的话,我们就一刀两断,也好让你在国内玩儿个痛快!”
李佑生听得心里哆嗦,不由握着手机发呆,直到一阵铃声重新响起,才回过神来。
八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日历上依然是星期三。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电话还在响着,他拿了起来,是王蔚然打来的。她说她要出去开会,到时不能接机。李佑生说没关系,自己在机场打个的就好了。他接着就说起了和同学们聚会的事,这个人升官了,那个当教授了,还有刘经纬和薛琴,两人开了一个公司。王蔚然打断了他,说:“你很兴奋,是不是羡慕人家了?”
他无辜地说:“大家还是干得不错的。”
“你工作要还在,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讽刺道。
他象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还击,“那当然,我要是象你一样能当教授的话,我就更超脱了。”
王蔚然说她不想吵架,这么大老远地,她隔山探海,本来是想问个好的。她说着嗓子里有了哭音,“你看你那个Email,是人写的吗?你一回北京就欢天喜地,你在这边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你肯定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吧?”
他本来还是一肚子火,听了那话就软了,轻轻说了声想,还把自己刚才做的恶梦告诉了她。王蔚然一直没有吭声,最后才伤感地说,“你潜意识里真觉得我有那么不好吗?我知道你在这边呆得不开心,可真到了你决心回去的时候,我也会好好想想,到底是我们两个人重要,还是我的职位重要。你把我看得太低了。”她说着轻声抽泣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李佑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天空的晚霞。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把门打开,徐瑶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暗花吊带裙,脑门上沁着汗水,还不断地喘着气,象刚小跑过一样。
他愣了一下,道:“你表妹走了?”
“走了,”她道,“所以我想来看看你,带你到处转转。”
李佑生还在想着王蔚然的电话,便说自己昨天已经随老同学出去转过了。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杂物,请徐瑶坐。她说不麻烦他了,就先坐在床上吧。李佑生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不怎么懂事,竟随随便便往别人的床上坐。他只好把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了一下。窗外,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不见任何行人。窗子下种着几棵不知名的花,绿叶上蒙着厚厚的浮土。徐瑶坐在那里,两个膝盖碰在一起,双脚呈内八字朝外展开。她象一朵花似地,隐隐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清香。李佑生的眉毛跳了几下。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在认识她之前,一定在哪里闻见过那股味儿。但他的脑子很乱,什么也无从想起。
李佑生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奇怪她和自己萍水相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来找自己。是否因为当时自己太轻浮了,给了她什么错觉?除了徐瑶,他还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说过话。与一个陌生的大二女生推心置腹,他在加拿大时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自己回国以后是怎么了?
徐瑶问他昨天聚会有意思吗。李佑生说很有意思。想起自己在厕所里大吐的情节以及刘经纬的一番话,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暖意。徐瑶说自己再过几年也会出国看世面的。
“等我有了钱,”她象发誓一样地说,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捏着一角裙子。
李佑生有些感动地看着她。自己不也象她一样有过梦吗?放着能在重点院校发展的机会不要,非要到海外见世面,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可到现在世面没见多少,工作却折腾没了。他不也曾经幻想过成名成家,做出一番事业吗?但他一走进那个研究所,别说诺贝尔和发现创造了,光看那些人的后脑勺他就害怕。坐在那儿的人,谁不是曾经想过要当科学家的,到最后却都象他一样,变成了混口饭吃的行尸走肉。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还丝毫不知道世事的无情,依然想走。不管她的梦是什么颜色的,有梦的人总是可爱的。想到此,李佑生便慢慢给她讲起了自己当年申请出国的经历。她安静地听着,不时说着“是吗”,“真有意思”。她清秀的脸上露出痴迷投入的神情。后来李佑生无话可说了,就对着她沉默。她突然向他走了过来,站在窗口,轻轻把短发朝耳后顺去,然后转过身,跟李佑生说她得用一下洗手间。
李佑生只好朝门口的洗手间指了一下。她走了进去。他不耐烦地坐在那里,墙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了。他奇怪她为什么还不离开,躲在厕所里干什么。他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生活习惯几乎没有改变,但有一个变化却很根本,就是到别人家做客时轻易不用人家的厕所。呆了好一阵,徐瑶才出来了。她脸上黑一块红一块,象刚刚哭过一样。一只圆润的肩膀还露在外面,连内衣的带子都能看见了。李佑生慌了,心象条鱼似地不停地扑腾,扑腾得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去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徐瑶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手出奇地有力,李佑生想推开她,她却紧紧扯着不放。他喊道:“你要干什么?”徐瑶脸涨得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了,李老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疯狂的敲门声。不,不是敲,而是砸。李佑生往门口走,徐瑶拉着他的胳膊被拖着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反锁上了。一个男人在外面大叫着“开门”。李佑生狠狠一甩,徐瑶跌坐在床上,吊带裙的带子从肩膀上落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冲了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徐瑶,他便向李佑生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
进来的是张小路。那个想当作家的出租汽车司机。
徐瑶依然在哭,张小路轻声问着她什么。空调在他的头上嗡嗡叫着,不时把他身上的气息吹给李佑生。那是一种李佑生到北京后多次闻到过的气息。
他突然清醒了。
九
“你们,你们这是套子!”
李佑生半天才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但他立刻觉得此话期期艾艾,就像一个人鼓足了勇气准备骂娘,好容易吐出一句,却是“他母亲的”。
张小路把徐瑶拉了起来,冷笑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要打个110,警察就会来了。亲爱的朋友,你到时候就会明白这是圈子还是套子了!”
李佑生使劲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把胸腔里的血都咳出来了。在张小路的“不要装蒜”的吆喝声中,他终于朝纸篓里吐了一口又黄又绿的浓痰。张小路往纸篓里看了一眼,说:“哈,还它妈有男宝呢,你可真够下流的。”说着,一脚就把纸篓踢翻了,那个用过的避孕套露了出来。张小路立刻紧张起来:“徐瑶,他……”
他说着冲了过来,朝李佑生的脸上狠狠抽去。徐瑶扯住了他。
“哥,你别打了!”她叫道。
李佑生心道:原来还是兄妹店!但很快他就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俩。当张小路把徐瑶拉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短发时,李佑生紧张之中却忍不住吃惊,心说:她怎么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张小路问徐瑶,李佑生和她动手动脚了没有。徐瑶带着哭腔说,“他什么也没有干。你既然要我来干这种差事,还管这个干什么?”
张小路一听,又回头便朝李佑生的胸口打了一拳。徐瑶这才大声喊道,“他真的什么也没干,你别打了!”
李佑生问: “你们是怎么看上我的?”
张小路笑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那天把李佑生在西直门放下之后,便悄悄跟着上了他。他看到李佑生共给了盲人们两次钱,就想到了这么个主意。
李佑生听着,一阵阵冰凉的感觉在脊背上升起。他朝徐瑶看去,她避开他的目光,眼里竟然有些羞涩。李佑生问:
“你们一共干了几次这样的事?”
“一次,你是第一个,”徐瑶说,眼朝天花板看着。
李佑生严厉地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看着就看着,谁怕你呀,”她果然迅速扫了李佑生一眼,“因为你看上去象个好人。”
李佑生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她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下了。张小路不耐烦地对李佑生说:“你少跟她来这套,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明着跟你说吧,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想跟你借点儿钱,帮我们救救急。”
“借多少?”
张小路不说话,却和徐瑶将他按在了椅子上,捆住了他。李佑生起初还使劲儿挣扎,直到张小路又狠狠打了他一下,用枕巾把他的嘴堵上了。张小路拿出个照相机,一闪一闪地,连着照了好几次,这才坐在了床上。
他道,“老李,现在的事你想必也知道,还是私了的好。你最好是放聪明点儿,别挣扎了。”说着便去翻李佑生的行李,“不多,就想跟你借两万加元。这个数你总有吧!”
李佑生又哈地笑了起来,因被毛巾塞着,声音有些发闷。他心道:两万加元,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以为我是大款,富到了要把钱绑在身上让人抢的地步!
张小路很快把箱子翻了一下,但除了李佑生的证件、机票和几百块人民币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泄气地坐在了床上。徐瑶着急地说:“路哥,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张小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再找找看。两个人就又把箱子抖了一遍。这一次,徐瑶在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皮折子。那是几张面值一百元的外国纸币。她高兴地把钱举起来让张小路看。但张小路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是旅行支票,没有李佑生的签字根本没用。而那些支票和现金加起来勉强才够两万人民币。她却信心百倍地说,怎么也比没有好。张小路暴怒起来,说:“你怎么能把这些支票换成钱?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去银行吗?你敢跟着他去银行吗?”
他说着走到了李佑生跟前,一把将李佑生嘴里的毛巾扯了出来,讥笑道:“没想到你回趟家,身上就带这么点儿钱!”
李佑生说,“你们把钱拿走吧,只要把护照和机票留下来就行。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张小路说,“你想得倒美!我得把你的证件和机票扣几天,直到你把这些东西换成钱。”
“你们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就不怕公安局的人来抓你们?”
“切!”张小路从淡黄的牙缝里笑了一下,“你要觉得公安有指望,你就去找他们吧,我又没抢你的钱。再说了,和我女朋友扯来扯去的不是你吗?我刚才照的那些照片总不是假的吧,你就不怕我把它们贴到这个学校的网站上,让你的老师和同学看看你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走了!到后天早晨你还不把钱送来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把你的护照和机票都给撕了!”
十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佑生坐在那里浑身发抖。他就那么被人跟上了,就因为他给盲人们放了两次钱。难道他这个好人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就那么显眼?
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彻底的好人,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动了心,一下就被她的“纯洁无辜”俘获了?
他想报警,但想到张小路手里的照片,又觉得三言两语和人说不清楚。他现在是黄泥巴落在了裤子里,不是死也是死了。他们所说的两万加元,他怎么能和王蔚然张嘴,但如果不说,他又怎么能够回去?难道去向刘经纬和薛琴借?
李佑生把行李匆匆收好,坐在老地方发起愣来。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还没等他答话,薛琴已一身灿烂地出现在了门口,笑着说:“连门也不关?你也不怕别人抢你?昨天的酒也该醒了吧,小刘让我来接你到我们公司看看。”
她马上就注意到地面上的狼藉,笑道:“你和别人打架了?”
李佑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不小心把废纸篓踢翻了,说完便走进了洗手间。镜子里的他,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一定是和徐瑶推搡时撞在墙上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则是张小路用绳子勒的。他呆了一阵,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出去见人。过了好久,薛琴在外面敲起门来。他只好装成还在用厕所的样子,把水放得哗哗响,可薛琴把门一下子推开了。
“你这也太那个了!”他背对着她,把那只胳膊端起来,用另一只手掩住伤痕,这才回过头来。
薛琴把他的手拉开,先让他抬起头来,又叫他扭过去。她仔细地看着,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我。是我呀,你要和我说实话!”
李佑生一下子没了力气,双手支撑在镜子前的洗漱台上。他背对着她,从自己第一天到北京说起,张小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子,两万加元,护照,机票,他没办法和老婆交代等,统统说了。镜子里,薛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那你到底和她做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你不了解我吗?我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受到了她的吸引,也不能不承认我有过一些艳遇的想法,但我绝对没有碰过她一下!”
她这才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问:“张小路和徐瑶要你怎么联系?”
李佑生想起了那个手机号码。薛琴叫他拨了。电话那头,迪斯科的音乐又一次响起了,但男歌手只喊了一声“北京”就传来了徐瑶有气无力的声音:“喂?”
李佑生说钱星期四就能到,要她千万把护照和机票收好。徐瑶刚答应一声“好的”,张小路就在后面喊了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啰嗦什么!”
薛琴听李佑生复述了张小路的话,道:“手机号是真的?这两个人很嫩嘛,没准儿真是第一次作案呢。你呀,也真单纯,在外面闯了好几年,怎么还是丢不了那点儿书生气?连一个小姑娘的把戏都看不透,我和经纬怎么能放心你和别人做生意!?”
李佑生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薛琴却已经在给她的警察男友小关打电话了,要他把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的底细查清楚,把执照扣下,找到护照后再把那人抓起来。她还让他到对面的学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徐瑶的女生。如果有,就和学校联系。这种人,不开除行吗?她最后又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说李佑生不舒服,但她明天会把他带到公司的。
李佑生听着,心里一阵阵感动。薛琴,这个被他认为情绪不怎么稳定的女人,却恰恰在他无比脆弱的时候挺身而出,要来挽救他。“薛琴,你对我失望吗?”他问,想起了自己在后海和她见面时的最初印象。
她奇怪地看着他:“失望什么,你是被他们骗了。我刚才的话太重了,你没变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变了。你知道你有多难得吗?可见我当初没有看错你。”
李佑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让他心中一阵痛苦。
第二天一早,正当李佑生依然还在昏睡的时候,薛琴打来了电话,要他在招待所里等着,说护照和机票已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到洗手间冲了一下凉。
不一会儿,薛琴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她身后除了小关还有两个人,张小路和徐瑶。
小关把一包东西递给了李佑生。李佑生打开一看,除了证件和支票外,还有张小路的驾驶执照。小关说:“老李,这执照你看着办,是撕是烧,还是给它撒泡尿,怎么着都行!”
张小路立刻哀求道:“老李,我们昨天过份了,您可千万不能那样啊,我们一家都靠它吃饭呢。”
小关说:“得,得,得,还觉着人家好欺负呢,好象我不知道你们这种混混是什么东西!换了我,就把你们俩都给办了,把你们送到局子里住几天!”
张小路瞪了小关一眼却不敢说什么,显然是“局子”两个字让他怕了。李佑生说:“我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果能说实话,我就把执照还给你们。”
“你问吧,”徐瑶突然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人也确实不象惯犯,如果是,也不会把手机号码留下来,”李佑生刚说完这句话,却想到自己这么个大男人竟栽到了两个娃娃手里,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改口道:“你们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能挣钱,为什么要出来做这种事?”
徐瑶说,“是因为我弟弟,他今年刚考上了大学。我父亲以前在乡下开了一个作坊,我们家本来过得还可以,但上个月着了一次大火,作坊被烧掉了,家里欠了几十万的债。我就想打点工为弟弟攒点学费,但怎么攒也不够,做家教还要受人家的欺负……”她说着抹了一把泪,停住了。
张小路道:“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也是想不开,也就只好铤而走险了。李老师,您原谅我们吧,我要是把出租车的执照丢了,徐瑶她们家里就更没有办法了。”
李佑生心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我敢不信吗?小关却笑出了声:“你们俩听着,别表演了!别觉得老李是个老实人,你们就可劲儿地欺负人家。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撞到抢口上呢,就装怂,可下次呢,还
照样招摇撞骗。依我看,不到局子里走一圈儿,你们根本就不会说实话。徐瑶,你真叫徐瑶吗?是在对面上学吗?不说实话,我是不会给你们驾照的。”
徐瑶不回答,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关又说:“你看,又让我说对了吧?”李佑生却把驾照扔了过去。张小路愣了一下,连声道谢,拉起徐瑶赶快走了。
李佑生问薛琴:“你信他们的话吗?”
薛琴道:“半信半疑。信是因为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一着急,什么事都敢干;不信是因为那个女的还在读大学,就敢出来用色相诱人,打家劫舍。可我自己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两个那么年轻,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可就更不得了了。”
小关道:“读大学就怎么了,你以为现在还象你们那年头?现在是个阿猫阿狗就能上大学,有什么奇怪!老李,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那个女人的身份。等以后知道了再把她的底细告诉你。”
李佑生摇头说不必了。他朝窗外看去,张小路和徐瑶正从那里走过。刚和他的视线相遇,张小路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面走了,徐瑶却停了下来,微微张开嘴注视着李佑生,表情依然是那么无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裙裾,晚霞将她身后的天空染得一片金黄。她就那样站着,象随时会和李佑生说话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张小路回头朝她喊了起来。她便转身跑开了,轻盈得如同蝴蝶飞入了花丛。
薛琴把李佑生唤了回来:“经纬还在等你呢,走吧。”
他茫然地问,“去哪儿?”
“我们公司啊!你不是说要回来工作吗?你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变了主意吧?”
李佑生心中其实已经犹豫起来了,但他只轻轻回了一句“怎么会”,便跟着薛琴和小关走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道路两侧却依然一片繁忙。李佑生恍恍惚惚,只知道车似乎正在朝西直门的方向开去。后来,车就爬上了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刚上桥时,李佑生还能辨别出东西南北,但这座桥确实和他听说过的一样,复杂得如同迷宫,很快就将他绕得失去了方向和理性。车不断地转着弯,吃力地爬上爬下。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挣扎着,眼前不断闪过无数似是而非的路标。那些路标可疑古怪,象甲骨文那样难以破译。照理说,车应该是朝前行驶的,可路边的景物却静止不动。坐在车里,李佑生只觉得车似乎是爬行在一条盘山公路上,虽然转了很多圈了,可还是没走出多远。
他暗想:“老天,这桥可真不得了!”坐在驾驶盘后面的小关象听到了他肚子里的声音,扭过头来笑道:“糟了,我们明天才能把你送到飞机场。”薛琴也回头看了李佑生一眼,却沉着地说:“佑生,他是在开玩笑。你别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开出去了。就是再晚,经纬也会等你的。”
李佑生把身体紧紧靠在座位上,又朝窗外看去。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哈,飞机场,刘经纬,老问题又来了。”
他吓了一跳。车里却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窗外夜色无边,时光似乎在西直门桥上静止了。那个声音依然轻轻响着,象个亲密的朋友,紧紧贴着他的面孔,让他的耳垂一阵阵发痒:“啊,要能永远呆在这座桥上就好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个每当他走神之时就偷偷溜出来和他说真话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