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篇小说]轮迹
一
吉祥没想到,刚下汽车,就和自己未来的“同行”发生了冲突。
吉祥乘坐的汽车在临湖市长途汽车站还没停稳,就有一群戴着头盔的“摩的”车手挤在车门口,对每一个下车的人拉拉扯扯,问要不要坐车。吉祥摆脱了他们,来到路边的IC卡电话亭给表哥李阳打电话。一个脸色黝黑的车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睛一直看着他,吉祥就有点烦,把后背亮给他。不曾想,黑脸开始以他为中心转着圈踱起了步。吉祥听到电话里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觉得奇怪,上车前还通了电话。正想着,黑脸凑到他身边问,去哪里?我送你去,很便宜的。看吉祥不理睬,黑脸的手就伸过来拉他的背包。吉祥火了,把他的手打开。黑脸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大声喊起来,你想干嘛?你想干嘛?吉祥气得浑身发抖,“我还没问你呢,一直缠着我干什么。”说话间,几个戴头盔的人围上来,嘴里嚷嚷着,怎么啦,怎么啦……黑脸来了劲开始推攘吉祥。吉祥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黑脸们看了哄笑着散开了。
吉祥走到另外一个电话亭,又拨了几遍,还是不通,心里就有些慌张。脚下的水泥地冒上来一阵阵热气,西斜的太阳躲在薄薄的云雾后面,绵软的阳光威力不减,烤得吉祥全身都湿透了。吉祥进了候车室,看到墙上挂着一部IC卡电话,也顾不上坐,守着电话继续打李阳的手机。打着打着吉祥入了迷,和里面的电脑语音较起了劲。刚开始是听到第一个字就挂了,后来就从第二个字才挂,然后是第三个字,第四个字……就这样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车站工作人员请出候车室,吉祥才发现天已暗了。看着路灯下的街道和面目不清的人和物,恐慌又漫上了吉祥心头,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从没出过远门的吉祥,绝望地靠在电话亭的有机玻璃挡板上,等待着奇迹从话筒里出现。
二
李阳今天揽到了一个“大炮”,一个客人要去后牙山,而且是来回。李阳开了30块钱,那人一口答应了。这是下午四点的时候,后牙山离市区有十五公里,来回最多一个小时,误不了接吉祥。没想到到了地方,那个人进了一个四面不着边的小房间就不出来了,更糟糕的是手机没了信号。李阳几次想去催一下又怕太冒失,眼看着吉祥的车要到了,就想着还是回去算了,可又实在舍不得那三十块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傻等了一个多小时,就走到小房间门前轻轻敲了几下,等了一下没反应,李阳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在这之前他什么恐怖的场景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个废弃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李阳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楞了一会儿,赶紧发动摩托车,循着窄窄的石子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路上李阳也忘了生气,一直想着是见鬼了还是被蹭了车。正想着,腰间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停了车。吉祥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很多,在寂静的山里像喇叭一样响,李阳把手机当了对讲机用,叫他不要急,十几分钟就到。听到了人声,李阳的心也平静了一些。平时被蹭车是常有的事,在荒山野岭还是头一次。如果那家伙有个同伙等在这里劫车劫财,急了再截人就惨了。以后要多长个心眼。
坐上表哥的125摩托车,吉祥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李阳笑着说,汽车站的都很饿,专门宰外来客,你不说话就没事,你一开口,他们就缠着你不放了。摩托车在一幢四层小楼前停下,李阳指着一楼门厅里的一辆100CC摩托车说:“这是我以前骑的,你先用,等赚了钱再买大的,现在客人都爱坐大车。房子也租好了,就在我楼上。”吃饭的时候,李阳讲了山上发生的事。妻子肖丽说,太危险了,跟你说过远的地方不要去。吉祥你也要小心,摩托车是人包铁,要注意安全,万一出了事,赚多少钱都没用。吉祥听了,连连称是。正说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李阳见了叫道,“又坏了”,来来来,讲个怪事给你开开眼。吉祥听了有些糊涂,再看那人有些面熟,像是初中的同学李宝来,一说,果然是。宝来听完了总结道:“算你命大,碰上抢车的你就要倒贴了,说不定小命都搭上了。”李阳笑了,我还没那么傻,要车要钱尽管拿去,命只有一条我可不给。看宝来还要张嘴,李阳接着说,明天吉祥就交给你了,多带带他。宝来说,没问题,吉祥也只能到我那里,大家排队,要是到你那个狼窝,还不饿死?吉祥听不大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带着一肚子疑问上了楼。房间很小,十平米左右,一张单人床上铺着一床发黑的草席,窗前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
第二天,吉祥不到7点就起了床,在知了的叫声中擦洗车子。在等宝来的时候,吉祥看到有不少睡眼惺忪的车手驾着摩托车驶过,还依稀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片本地人的自盖房,错落排列着有几十幢。这里的房租便宜,临湖市从事摩托载客的有一半租住在这里,是临湖城里有名的“摩的”村。
宝来呆的载客点在临湖市的中心地带,市商业集团大楼大门的一侧。大楼前是一个十字路口,市政府离这里不到三百米。宝来说,这里的乘客大部分是办公事的,上下班前后生意最好。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四辆摩托车了。宝来带着吉祥把车停在四辆车的中间,说,车不能乱停,如果先来的没说话,后来的一般停中间,这是规矩。
听到大家都叫宝来“又坏了”,吉祥猜这可能是他的外号。后来才知宝来爱打麻将,又总是输,回家没法交帐就说车坏了修车,他把那辆摩托车几乎所有的零件修了几遍后,就得了这个外号。
“又坏了”看还没什么人坐车,就抓紧时间指导吉祥。刚开始不知道地方,你就骑慢一点,在哪里拐弯客人肯定会讲,你要做好挨骂的准备。临湖又不大,跑几天就熟了。记住,客人叫你开快点你要装着没听见,出了事可是你自己的,和他没关系。万一他摔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客人问价钱你别乱说,我们在旁边打手势,如果叫低了,三块叫成两块,大家都没得赚你还要被骂。一下也说不清楚,过几天你就会了,准备零钱了没有?那怎么行,赶快去换啊。
吉祥忙支好车去找店铺。时间还早,附近只有一家食杂店开着门,吉祥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怯声说,老板,帮我换一下零钱。没有!说话的人正在搬冰柜,看都没看他一眼。吉祥没了主意,回到停车的地方,惊了一下,只有他的车在,其他五辆车都不见了。吉祥刚跨上车,后座就猛地沉了一截,“去工商局。”吉祥慌得头都没回,赶紧发动了车骑下路肩。好在工商局不远,顺着大路拐一个弯就到了。吉祥接了两个一元硬币,才发现忘了给客人头盔。
吉祥想,前后不到十分钟就赚了两块钱,还不花力气,一天下来不知能赚多少。怪不得村里人都来干这个,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回到原地,像变戏法一样,已经有十几辆车一字排着,有一半是熟面孔,像是村里及邻村的人。吉祥冲着他们点点头,可没一个人理他。“又坏了”嚷道,动一动啊,吉祥是我带来的。大家这才移动车子,在中间留了一个车位给吉祥。
三
何胜昨天晚上喝多了酒,醒来已经快九点了。来到工作地点,看到一长溜车排在那里,又多了一个新面孔,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里成了龙湖人的天下了。这些乡下人真是傻啊,都快没饭吃了,还要带人来抢自己的饭碗。看到何胜来了,大家开始移动车子。中间的吉祥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往哪边移才好。何胜不耐烦地轰了几下油门,紧靠着吉祥的车停下来。这下吉祥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下车把车子搬开。
张建设和何胜都是电镀厂的下岗工人,在这个点已经蹲了五六年。先前还有几个本市的下岗失业人员,后来陆续去做别的事了。目前这里除了他们都是外地人,龙湖县的又占了大多数。看到何胜下了车走到一边吸烟,张建设也跟过去,拍了拍何胜的肩膀,说,怎么了,和老婆吵架了。何胜递一枝烟给他,看着吉祥的后背说,怎么又来一个,还想不想赚钱了,再不想办法要喝西北风了。张建设吐出一口烟,摇头苦笑,有什么办法,你有啊。何胜诡秘地眨眨眼,你别说还真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张建设两口子都下岗了,日子过得很拮据。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学习成绩在年段排在前十名,上重点大学是十拿九稳,可是学费还有不小的缺口。再加上房改的贷款还没有还清,搞得张建设几乎没有休息天,是有名的“全天候”。他当然希望能有所改变,好多赚些钱,但他不相信何胜有这个能力。
何胜说的办法,是他已经快完稿的文章,已经写了近五千字,标题是:临湖“摩的”揭秘。文章阐述了“摩的”在临湖形成和发展的过程,矛头直指那些来抢钱的外来者。今天是星期三,他准备下周一直接把稿子拿到临湖日报社。何胜曾经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属于眼高手低型的,从没有往省级以下的刊物投过稿,渴望一举成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早已丢了这个念头。这一次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挺顺手,只看几个小标题,“摩的大举进城”,“流动的牛皮癣”,“躁动的点”,“行走的隐患”,就有抓眼球的作用。如果发了,一是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二来也许能引起政府部门的注意,把那些外地人扫地出门。像现在这么多有挤在一起,赚几个钱人都要等老了。
一个上午下来,吉祥载了四个客,都是最低价两块的。除了第一个,后面三个吉祥是一路被数落着到达目的地的。其中是一位挺漂亮的女孩,上了车嘴就没停过。她穿着短裙侧身坐着,大腿外侧紧紧抵着吉祥的后椎骨,身子随车微微摇摆,偶尔软软地碰到吉祥的后背,唬得吉祥心惊肉跳,收钱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吉祥中午没有回家,在一家快餐店花两块钱吃了两碗米饭和两个素菜,还不够饱又不好意思再加饭,就把免费的清汤喝了个饱。回到车上,一个面熟的同乡说,还是新手干劲大,中午也不回去。吉祥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对自己说话,忙说,回去也没事,你吃了没?还想多说几句,一时找不到话,只好去看路上走的人。
阳光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叶,一点一块落在吉祥的身上。已经快一点了,白花花的水泥路上人少了,车也少了,只有知了在拼命知了。昨晚受了惊吓,早上又被众人冷落,被客人数落,后面还不知会碰上什么样的人。表哥说一天可以赚四十块左右,就是说要有二十个人坐车,十几辆车就是将近三百人,可能有那么多吗?吉祥想到这里有点泄气了。看边上两人,把车支了大脚,两只脚搁在车把手上,后座枕个头盔,脸上盖个头盔,稳稳地躺着,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车都是125的,比自己的车大了一圈。怪不得自己排在龙头的时候,有个客人绕过去坐了别人的车。
吉祥就这么想着看着,又来了几辆车,看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又坏了”说,这么热的天,也不回去睡个觉,晚上还有精神?拉了几个?吉祥苦笑,一个也没有。是啊,中午很少,不过有时候能搞个大炮,看你的运气了。干这一行说穿了就是一个运气,运气好的人,停在中间都有人上他的车,没运气的等两个小时也不会动,看着别人跑了一个又一个。
吉祥又问,一天能赚多少?“又坏了”说,这可说不准,有时多有时少,如果从早干到晚,三四十块吧。以前车少,能有五六十,现在是越干越没劲了,车多了客倒少了。
说着话,路上的人和车渐渐多了。吉祥等了一个中午的结果就是占了一个龙头位置,很快就载了一个客走了。“又坏了”趁着高峰期一口气赚了六块钱,看出去的车陆续回来摆成一条长龙,忍不住在心里说服自己:下班前最多能轮到一个客,不如去试试手气。就奔麻将馆去了。
四
几天下来,吉祥的感觉越来越好。拍后座招呼客人,递头盔,开价,讲价,准确到达目的地,俨然一个老手。虽然等得辛苦,上路的时候却是一种享受,迎面扑来的风吹干湿透的衣服别提多爽了。和在家干体力活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着对面人行道上扎堆打牌的三轮车夫,他们怎么不来干这一行呢。吉祥这么想着,就有了紧迫感,好像随时会有人来抢他的饭碗,除了吃饭睡觉,每天15个小时都在外面揽活,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车太小太旧。他开始计算每天的收入,盘算着过多长时间可以买一辆125的摩托车。
李阳今天下午有点背,抢客的时候摔了一跤,还差点和阿蔡打起来。
阿蔡是外省人,三十多岁,是有名的不怕死,看到客就两眼放光,什么都不顾了,经常搞出惊险动作。他精神充沛,眼睛不停地左右扫描,在远处招手的客十有八九都是他的菜。这一次是李阳先冲出去的,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阿蔡在后面紧追不放,在最后关头超过了他,还拐了一下方向,硬是把李阳别到了路肩。李阳气急了,爬起来挡在阿蔡的车前,指着阿蔡的鼻子喊起来。坐车的人被吓出一身冷汗,看到两人大声争着谁先谁后,干脆谁的车都不坐了,跑到车队前跨上一辆车走了。李阳的心里这才平衡了,两人骂骂咧咧地回到车队里。看到大家赞许的目光,李样大声说道:“以后谁先出去别人不要追,没见过钱啊,再这样总有一天被撞死!”
阿蔡好像没听到,阴沉着脸继续捕捉猎物。在他眼里只有代表着钱的客,别的他才不管呢。这也是大家拿阿蔡没办法的地方,无论你怎么骂,他都不睬你,可是钱已经到了他的口袋。大家干什么来了,不就是赚钱嘛。
其实这里谁都不让谁,人人都是一样的姿势:档位挂在一档,左手四指搭在离合器把手上,右手大拇指轻按电启动钮,一只脚支地一只脚踩刹车,像猎狗一样警觉地东张西望,看到目标就轰然启动出击。由于精神太过紧张,经常看错目标,把抓头皮的、招呼人的、甚至是走路做甩手运动的人当成客,闪电般地冲上前去,吓得人家连连后退,以为出了什么事。有一次是一个整理头发的中年人,看到来势凶猛的摩托车,转身就跑,速度惊人。一脸茫然的车手回到营盘,大家就笑他,人家把你当杀手了,从此他就背了杀手的绰号。这样的事发生多了,知道的人在经过“摩的”聚集的地方就格外小心,不要说手不敢乱动,眼睛都不看过来。如果多看两眼,就会招来更多亲切的询问的目光。
冲出了车队,李阳和阿蔡回来就没了原来的位置,被规则安排在中间。李阳越想越生气,歪着头盯着阿蔡,等他回头就再骂他几句,想打架也奉陪。可是阿蔡不吃他这一套,眼睛前后左右扫描,就是不接他的目光。李阳的气没地方出,等客的心思也没了,就和往常一样去了体育彩票站拿两块钱撞大运。
五
何胜欣喜若狂地看到他的文章登出来的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八点,在临湖市政府的一间会议室里,陈副市长一脸严肃,他面前摆着当天的《临湖日报》周末版,何胜的文章占了一个版面,还配了编者按和几幅照片。被紧急召来的公安,交通,工商,城管等部门的领导也每人一份。
“大家都看好了?两轮摩托载客屡禁不止,现在又有抬头的迹象,必须依法取缔,各部门要互相配合。大家总结一下以往的经验教训,有什么新的想法可以提出来,共同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在座的都心如明镜,前几次的整治活动中,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就是没办法根除。最后,还是交通局长率先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两轮摩托从事营运绝对是非法的,怎么打击都不为过。问题是,这些人的退路比较难办,如果没有可操作的方案,恐怕还是不好解决。其实这也是老生常谈。说说容易,做起来是难上难。但是,最后陈副市长还是以这一点为纲领,提出了“严厉打击非法营运活动”的初步方案。
两天后,《临湖日报》在头版发了一条新闻。
“本报讯 6月26日上午,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在市政府举行。会议针对我市近年来出现的两轮摩托车非法载客营运现象以及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进行了认真的研究。据有关部门调查摸底,目前我市共有4000多辆两轮摩托车从事这种营运活动。由于这些车主大多对交通安全法规不够了解,在营运中乱停乱靠,违章行驶,成为交通事故的主要诱因之一……我市依法取缔两轮载客摩托车的具体要求如下。一是认识要高度统一。这次活动,既是严厉打击街头抢劫抢夺犯罪的需要,又是依法维护城市公共交通秩序的需要。二是舆论要声势浩大。要利用报纸、电视等媒体,广泛宣传政策。对那些确实有生活困难的群众,要制订相关的配套政策措施妥善解决。三是责任要明确落实。各级各部门要协调配合,齐心协力,保障一禁成功,一禁到底。四是执法要严肃认真。各职能部门要联合执法,抓好集中执法,做到文明执法。五是工作要细致具体。各级各部门都要围绕这项工作制订具体的工作方案,在时间、人员、经费等方面做到一一落实。”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何胜的心怦怦狂跳,虽然又是一次全面整顿,和自己的预期相差很大,但总可以吓走一些外地人,更重要的是,这可能是自己命运的一次转机。如果真出了名,如果被林编辑看中了,如果……
可是,接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如果,却是何胜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六
这一类治理整顿活动,经厉了无数次打击的“摩的”老手们并不怕,这反而是他们赚钱的大好机会。这时候,那些胆小的都躲在家里,等着风头过去,车比平时少了一大半。只要胆大心细,一天可以赚以前三倍的钱。即使被抓住罚个三、五百,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赚回来了。
吉祥整天忙着拉客,眼见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干得正起劲。当他从李阳那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下子就傻了。李阳解释说,已经有几年没抓了,他也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情,不然也不会叫他来了。既然这样,先别出去,呆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吉祥没了主意,在家里呆了几天,好像看到钱从手边一张一张溜掉一样。这天下午,他终于忍不住,骑了车满大街转了起来。
还没到7月1号,街面上的摩托车就明显少了,街道好像宽了许多。尤其是汽车站,菜市场,百货大楼这些以前“摩的”的聚集地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吉祥的车把上没有挂头盔,还是碰到几个人向他招手,搞得他心里痒痒的。吉祥来到他的根据地,看到大楼前没有停“摩的”,只有几辆在路边慢悠悠地转着圈。看到有人招手,也不像以前那样猴急,而是左顾右盼,慢慢靠近,等客人上了车,便加大油门快速离去。吉祥看了,心想这样也不错,赚几个算几个,总比在家窝着好,立即赶回家拿头盔去了。
吉祥到底是个新手,才拉三个客就稀里糊涂地被城管抓了。在城管办的走廊里,乱糟糟的已经有几十个“出头鸟”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像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和吉祥一样,这些都是刚来不久的新手。那些早来的,看生意越来越难做,差不多都替老婆找了活干,停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新来的就沉不住气了,老婆孩子都要吃饭,房租水电费要交,一天没收入心里就发慌,只好冒着危险出来,又没什么经验,落网只是个时间问题。一间办公室里传出了争吵声,一个黑脸汉子挥舞着一顶橘黄色的头盔,满头大汗地和人大声理论着。经过几道程序,吉祥领到了一张银行交款通知单和一张暗红色的宣传单。宣传单上有一行字是加粗的,非常醒目:“第一次罚款500元,第二次没收车辆”。吉祥看了既害怕又绝望,回到住处和谁也不敢说,躲在房间里,想着那五张百元大钞,晚饭也没吃就睡了。
临湖市这几年小麻将馆增加得很快,它们遍布市区的小街小巷。平时,那些忍不住手痒的“摩的”手是这里的常客。其实他们是带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进去的,虽然脚是听了大脑的指挥进去的,可大脑里两派的斗争从没有停止过。枯燥的等待和哗啦啦的带彩的娱乐,显然哗啦啦更有吸引力,可是吸引力的后果却无法把握,口袋里的几十块钱可能会增加也可能变成负数。上了桌,单身汉没有负担,冲劲十足,牌气越打越旺。那些拖家带口的心里就没底,想着如果输得太惨,回家不好交代,越是这样输就越找上门来,输了就找各种借口蒙混老婆。“又坏了”就是这方面的极品。现在放假了,进麻将馆不用过思想斗争这一关,麻将馆门的摩托车就多了起来,里面不时传出震耳的争吵声。
李阳今天在麻将馆打了一个下午,总算出了一口气:他和“又坏了”还有另外一个老乡联手,狠狠地“砍”了阿蔡一刀。傍晚结束的时候,一人分了二十几
块钱。看着还是面无表情的阿蔡,李阳心说,这算是还我的,够你抢十几个客了。
平时阿蔡几乎有打有赢,偏偏在没客拉的时候输得这么惨,心里很是窝火。阿蔡刚走出麻将馆手机就响了,妻子李莲花喊着:“你在那里啊,快回来,小虎的脚扎了一根钉子。”阿蔡急忙发动车子往家里赶。路过小菜场时,看到自家的摊位上还摆着不少菜,阿蔡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进门也不看老婆一眼,把嗷嗷直叫的小虎拎起来就走。阿蔡有三个孩子,小虎是唯一的男孩,今年才六岁。在一个私人小诊所里,阿蔡花掉了口袋里仅有的14块钱,还饶了几块钱,好在没什么大事。回家的路上,阿蔡想着,今天怎么这么衰啊,看来明天要把那辆三轮车修起来,重干自己的老本行了。
李阳赢了钱,约了几个朋友在大排挡喝酒。结帐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明天上午在人民广场要开一个打击我们的动员大会,很多人要去抗议,你能不能带几个人来,越多越好,记住啊,八点前一定要到。”借着酒劲,李阳满口答应,“行啊,这是砸我们的饭碗啊,除了这个我们还会干什么,你放心我的老乡肯定会去。”在座的几人也附和着,掏出手机,大声招呼起来……
李阳回到家里,肖丽还没睡,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拉到?抓得凶不凶?你又喝酒!还要不要命啦。
两年前的一个深夜,李阳喝多了酒,把自己甩到了人行道上,小腿缝了十几针,在家躺了半个月。从那以后,每天出门肖丽都要叮嘱他别沾酒。李阳自知理亏,赶紧转移话题,“明天有热闹看了……”
“你别去!让他们去闹,听到没有?”
肖丽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一门心思想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结婚两年了,硬是坚持没要孩子。她曾经在一家棉纺厂干三班倒的工作,现在在网吧里当收银员。她的近期目标是买一台电脑,坐在家里赚钱。对此李阳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却暗自佩服她的前卫,甚至希望快点实现这一不可能的任务。
李阳喝了酒,手又开始不老实,肖丽轻轻推挡着,柔声呢喃着:“你要答应我明天不去……”李阳嘴里含糊应着,手上加快了动作……他心里清楚,明天他是非去不可的。
七
接到临糊街道派出所的电话,市公安局长王鹏着实吓了一跳,此时他正在去会场的路上。他立即用车载电话通知市两区的110、各派出所迅速增派警力,同时加快了车速。前几次的整顿活动也遇到了一些阻力,但人数不多,像这样几百辆摩托车成群出现,而且竟然包围会场的情况真是没有料到。王鹏感到事态严重,又通知下去:要保持克制,千万不要采取过激行动。
人民广场上此时已经炸开了锅。会场主席台下面的椅子有一半还空着,外面被几百辆摩托车包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散落在最外面,各种音调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在摩托阵前,十几位警察失去了具体的目标,只好站在一起等待援兵。主席台上的一个人对着话筒拼命喊着,但是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王鹏看到这种场面,跳上主席台走到台前沿,怒目圆睁,两手有力地抬起下压……渐渐地,喇叭声变得稀疏,现出了嘈杂的人声。
“我这话只讲一遍,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来反映,不能采取这种过激行为。否则我们要依法处理,决不手软!现在请大家散开吧……”
经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广场上响起了越来越大的轰鸣声,摩托车阵如洪水漫堤般四散开来,呛鼻的尾气四处飘散。看热闹的人认为戏已经收场了,捂着鼻子也散去了。王鹏也是这么认为的,由此,这个炎热的夏日,成了他二十年从警生涯里最暗淡的一天。
也在这个时候,阿蔡推着那辆几年没用的三轮车去修车铺,准备继续干流动菜摊的生意,在修车店前他看到李阳正在给摩托车充气。李阳显得很客气,又是递烟又是关切地问这问那,最后才对他意外发现的兵说了今天的行动。兵听了两眼放光,马上坐了李阳的车回家取车。
看着阿蔡从一间散发着异味,只有两张床,拥挤不堪的小屋里退出摩托车,屋外一男两女两个小脏孩怯怯地望着阿蔡,李阳的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有莫名的冲动要向阿蔡道歉,至于道什么歉又模糊不清。李阳这时有了抗议成功的渴望,而在这之前他的目的并不明确,可能是凑热闹,也可能是看热闹。当他们一路寻找到第二现场的时候,浩大的场面把他们惊呆了。
原来,摩托车队离开广场后并没有散去,而是彼此吸引,如一根无形的线串起的长蛇,在市内的街道蜿蜒游动。转了一大圈后,在市政府大楼前停住了。密密麻麻的摩托车像一张冒着热气的大饼摊在路上,把市政府前的道路完全阻塞了。大楼里的人纷纷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打着白条幅要求政府归还土地的临湖村的几十个村民,被抢了风头,转而成了看客。路过的人都停了脚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面对近500辆“摩的”组成的钢铁阵,王鹏的200多名警察显得势单力薄。他们分散开来,在大饼的外围进行降温工作,但效果不大。直到中午,情况才有了变化,一些人开始离去,停在中间的动弹不得,只好支了车子去填肚皮。午后,只剩下一百多辆摩托车在太阳下暴晒。曾经对峙的双方都躲在了树荫下,人手一瓶矿泉水,大家互相交谈着,争论着,像是在开分组讨论会。
下午三点,陈副市长顶着烈日来到人群前,向大家重申了市委市政府的就业援助计划,许诺明天这项工作就将全面展开,请大家安心离开。但是一直到傍晚,还是有几十个人坚持着没有离开。李阳和阿蔡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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