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孟媚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笃,笃,笃”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奔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含笑的高原。
“怎么,罢课了?还在生我的气?”他一脸灿烂的阳光,直让人觉得昨天是错怪了他。
孟媚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到床上躺下。高原跟进来,顺手把门关上了。
他在床沿坐下,说:“今天没课?”
“我星期三没课,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知故问!”孟媚把头扭过去。她平生最痛恨虚伪。
“那好。正好我也没课。咱们好好谈谈。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高原收敛起笑容,正色地说。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孟媚的额头,然后站起身,说,“我先回屋了,洗漱完了到我房间来一趟。” 说完,扬长而去。
孟媚怔怔地看着高原头也不回地走了。“咦,他凭什么老是居高临下的?”一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问自己。“是的,我爱他。可这不应该成为他轻视我的理由吧?” 孟媚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彻骨的寒冷。窗外,是阳春三月灿烂的阳光。孟媚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窖里。她没法把往日柔情蜜意,娇惯她,宠她的高原跟现在这个装腔作势,颐指气使的男人联系起来。但她不能不去,她要看看高原是如何为自己开脱的。
跨进高原那间卧室兼书房的小房间,孟媚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个被她揣摩了半天的红色工具箱。此刻,它上面的那把锁被打开了,盖子被翻到一边,像一只张大了嘴的蛤蟆,要把肚子里的故事诉说。孟媚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人,紧张中夹杂着期待。离桌子越来越近了,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突然好想飞快地逃离这里: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过高原的内心。那么,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他和别的女人的故事,我就那么在乎吗?她越走越慢,待到她打定主意的时候,工具箱里的东西已经赫然眼前:一大摞照片和一叠整齐的粉色信封!不出所料,信封上的字迹清晰,新鲜,离发黄还早着呢。而那些照片上的姑娘,就更水灵了。她们笑盈盈地看着孟媚,似乎在说,你整天守在高原身边,却败在我们手里。不觉得无能吗?
该看的都看到了,辛酸、羞辱的感觉也经历过了,孟媚的一颗心反而安定下来。她淡然地直视着高原。询问的目光似乎在问:这就是你的故事?
高原给她拉过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缓缓地说:“你都看到了。是不是心里在骂我,高原不过是个玩弄女性的王八蛋!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还是想让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像稍微过得去一点。对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来没听你问过我这个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我对不该知道的事情没有好奇心。”孟媚没好气地回答。昨天晚上受的伤还隐隐作痛。她没法儿让自己更豁达。看到高原一付要摊牌的样子,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又一次几乎把她击倒。她知道自己在乎高原,从一开始就在乎。当一次又一次用夏阳来抗拒高原的时候,她事实上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心。说理智能战胜感情的人,可能从来就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任性而蛮横的,理智在它那里无能为力。就像四年前她和夏阳那场置所有人的劝告于不顾的爱情。那簇璀灿耀眼的火焰烧得两人遍体鳞伤。谁能想到四年后的今天,她会在地球的另一边为另一个男人疯狂?
孟媚看着高原那双不大但黝黑,深邃的眼睛,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只要自己不倒下,别人是打不倒你的。似乎在孟媚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所少有的倔强,高原叹了口气,说:“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至今仍然独身。你啊,真是一个独特的女孩子。要不是怕我的计划落空,我都快爱上你了。”他走到孟媚身后,一只手搭在孟媚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孟媚的脸,鼻子,耳朵,最后停留在她湿润的唇上。然后,有点神经质地,他的手突然离开了孟媚的嘴唇,从她衬衫的领口伸进去,握住了孟媚的乳房。孟媚扭了一下身,试图摆脱高原的入侵。高原的手却握得更紧了,同时低下头寻找孟媚的嘴。孟媚的胸部又一次燃烧起来。她仰起脸,嘴微张着,似在迎接高原的吻。高原霍地搂住孟媚,四片炽热的唇紧紧融合在一起。
防范的城墙溃塌了,孟媚又一次成了欲望的俘虏。
当平静下来,看到躺在地板上的自己,和身边大汗淋离的高原,孟媚羞愧不已。她一跃而起,迅速穿上衣服,逃似地离开了高原的房间。
她扑到床上,趴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她恨高原,但更恨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总是在关键时刻背叛她。这个邪恶的身体像一个屡教不改的妓女,常常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因为男人的一个热吻,一阵爱抚,甚至一句情话把她出卖。孟媚的身体曲线非常玲珑。最惹人注目的地方是她的臀部。孟媚有一个圆鼓鼓,肉嘟嘟的小翘臀,很是性感。偏偏她又爱穿牛仔裤,屁股总是绷得紧紧的。走在路上,看到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聚焦在她的翘臀上,孟媚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满足。这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或多或少会有的虚荣。满足的同时,又有隐约的不安。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的尴尬吧。孟媚常常问自己,我是一个坏女孩吗?
事实上,在那个特别的夜晚之前,孟媚一直都是一个好女孩。她在该学习的时候用功读书,该交男朋友的时候结识了夏阳。虽然按传统的眼光看,和小她四岁的夏阳恋爱超出普通人能够接受的范围,但谁也不能因此而说她孟媚是坏女孩。尽管连夏阳母亲那样开明的人都觉得他们爱得有些出格,毕竟这是他们纯真的初恋。他们爱得那么执着,那么投入。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只是让他们的爱情更加坚定,更加脱俗。在遭遇高原前的二十六年里,除了妈妈,只有夏阳,见过她裸露的样子。当他们被对方的身体感动的热泪盈眶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因为夏阳将是她托付终身的人。她从不怀疑,只有夏阳能给她有爱的婚姻。
在北方大学做助教的时候,她和两个土化系的女教师住一间房。她们都是结了婚的三十几岁的女人。有时候会谈一些让她脸红的话题。她们谈的时候,她从不参加,但也不回避,常常是她们在一边聊,她就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书。有一次,她们聊到男人的婚外恋。孟媚忍不住问,有妻子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女人不都是一样的吗?“哎呀,你这个小姑娘。”她们其中的一个夸张地叫了起来,满脸的坏笑:“跟不爱的人做爱像喝白开水,跟相爱的人做爱是喝烈性酒,怎么可能一样呢?”她们还说了很多。只有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她对婚姻的憧憬里。如果爱能让一杯白开水变成让人性乱情迷的烈性酒,她的婚姻里一定要有爱。所以掉到夏阳的情网里之后,她一直在编织和他白头到老的梦。后来的事实证明,对婚姻的向往是和年龄成正比关系的。夏阳想的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并不完全赞成宿命的观点。但我不得不承认,命运安排了夏阳和高原先后出现在孟媚的生活中一定有它的用意。命运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巫婆,设好一个又一个陷阱,让孟媚在无望的挣扎中越陷越深。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出现在我梦中和清明做爱的那个女人:白皙的皮肤,丰满的乳房,圆浑的臀部,这不是孟媚吗?孟媚喜欢穿深色胸罩。说不出为什么,天生就喜欢。我曾经拿这跟她开玩笑,我说只有那些不正派的女人才偏爱黑色胸罩呢。你看成人电影里出卖色相的女人,有几个不是穿着黑色胸罩,三角裤,黑色吊带袜的?孟媚为此差点跟我翻脸。她说甘露,你这么说我太不够交情啦。就算我跟高原好,也犯不上那条法律。任何两个未婚公民都有选择配偶的权利吧。要是大家都是初恋就结婚,加拿大得有多少中学生爸爸、妈妈呀。我说你就作吧。我还把话放这儿,高原那个人,你绝对斗不过他。孟媚格格一笑,说你想什么呢。干嘛要斗啊,爱还来不及呢。后来他们分手,真的被我不幸而言中。孟媚钻到我的梦里来骚扰我,不会是对我的报复吧?
哈哈,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如释重负:今天可以睡个踏实觉啦。
不过那天我睡得并不踏实,因为在梦里,我完成了<原罪>的第三章。在第三章的后半部分,我是这么写的:
趴在床上大哭一通之后,孟媚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钟了。她赶紧爬起来,草草洗了一把脸。镜子里,她看到自己头发蓬乱,眼睛还有点红,像一株霜打的茄子。突然想起早上发生在高原屋里的那件荒唐事。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高原的房间门外。咚咚咚,一阵猛敲。她知道这个时间,除了她和高原,房子里不会有人的。
没人来开门。她有点疑惑地拧了把手,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她呆住了:房间里凌乱不堪。书架上已经空了,所有的书都一摞摞放在地上,衣柜里的衣服,全被翻出来,堆在床上。收录机里,摇滚乐震天动地。高原正在声嘶力竭地讲电话。
她走过去,啪地把录音机关掉。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高原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
“接着说吧。我是说你的故事。”她平静地拉张椅子坐在高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