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简杨
一
冬天刚到,小英就开始等了。姗姗地,年象个懒得一直不愿梳妆的女人,躲在西北风刮黄的天边,怎么也不肯出现。
给她过年做新衣服的花布,爸爸已让人从北京捎回来了。布是一朵朵朱红的吐着长丝的菊花,花和花之间还打着淡黑的底子。新布的味道很浓,小英一边嗅着布,一边问妈什么时候做衣服。妈说新布得下水泡,泡完了再晒,这样衣服做好了才不会抽水。小英就等,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了个晴天。妈让她把布放到水盆里。“得泡它两三个小时的,”妈说。小英就数着钟点儿。时间好容易到了,妈把布挂到了窗口的晾衣绳上。水珠滴滴嗒嗒地,从布边不停地落到地上,把小英的耐心都快滴没了。
等了很久,天却阴了,布上结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溜子。妈说,别等了,一时半时干不了的。小英不动,还是呆呆地看着布。妈又说,“你怎么不去找四四,看看她妈给她买布没有?”小英心里一动,把围巾手套一戴,说,“那我走了。”
四四家不远,就在宿舍大院的西排。四四开了门,见是小英,胖胖的小脸一板,又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小英这才想起,两个人上次为换一张糖纸吵过架。她立刻火起: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四四真是个小心眼儿,那点儿烂事还记着呢!
小英正要转身走,门又开了,走出个好看的哥哥。
“小英,这么冷的天快进来嘛,你和四四是不是又吵架了?”
“不了,大辉哥,我回去了,我妈要给我做新衣服。”
大辉朝屋里喊道:“四四,你有完没完呀?”
四四这才慢吞吞地出来,说,“小英,进来嘛。”
小英也就不好生气,跟了进去。
大辉是四四的哥哥。四四除这个哥哥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分别叫大嫚,二嫚,三嫚。偏偏四四个色,到了她这儿,谁也不叫她四嫚。四四长得也不如姐姐们好,头发黄得像玉米须子。小英老往四四家跑,一是和四四就象猫屎离不了狗屎,二是想看大辉在干什么。大辉和小英的姐姐小芬是同班同学,可高中毕业后,大辉到市委开了车,姐姐到郊区的工厂做了饭,大辉就有时找姐姐有时不找了,后来姐姐就不跟他说话了。
四四和嫚们正围在炉子旁边,炉上咕噜咕噜熬着一锅东西,有股甜味儿。“你们做什么好吃的呢?”小英问。三嫚说,“熬萝卜糖。”大辉用根铁筷子搅着,不时往锅里添点儿水。小英问,“那得用多少萝卜呀?”二嫚说,“快二十根。”大嫚接了一句,“已经熬了半个小时了。”唯有四四不说话。小英又生气起来,说,“大辉哥,大嫚姐,二嫚姐,三嫚姐,我回家了。”她刚走出来,大辉跟了上来,悄声问,“怎么老不见你姐回来?”
“我姐忙,”小英道。
“忙什么?”
“她,她……”
“她是不是和厂里的合同工好上了?”
“你怎么知道的?”
大辉笑笑,又问:“那人也是个做饭的吧?”
小英低着头,脸一阵阵地发热。都是她自己告诉四四的。四四有好多漂亮糖纸,但她要是不说点儿姐姐的事,四四就不给她。
她含糊地说不知道。
大辉就仰起脸来朝天上看,象条翻着白眼儿的鱼。
四四这时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哥,哥,糖都糊了!不,冒烟了!妈正骂你呢!”
小英高兴了。心想,活该!
二
妈是个手巧的女人,不几天就把小英的衣服做好了。领子和口袋都打了花边,袖子在肩膀那儿还蓬蓬地,是时兴的泡泡袖。妈让小英试了衣服,就把它包起来,要放到他们床头的箱子里。那里面还有一件蓝卡其的列宁装,闪亮的双牌扣,和商店里卖的一样。那是妈给姐姐做的。小英在箱子边爬着看,妈好几次都关不上箱子。妈说,“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的鼻子也关进去了!”小英摸摸自己的塌鼻子,这才站了起来。她的身上早有了股卫生球味儿。
她经常趁妈不注意时把衣服拿出来试。有次刚打开箱子,她就听见了妈的脚步声。她来不及躲,爬在妈的枕头上装睡。妈进来了,说,“你要再试,新衣服就成旧的了。”小英想不明白妈怎么什么都知道,说,“我在睡觉呢。”妈笑道:“黄鼠狼干了坏事,总是跑得很快,可走哪儿都会留下一股味儿。”小英这才闻见了一股卫生球味儿,象她在妈的箱子里打了好几个滚一样。
哥哥和弟弟不关心新衣服,光算计着他们过年能买多少炮。哥哥十四了,弟弟八岁。
哥哥那天又在哄弟弟了,“我们今年应该把钱放一块儿买炮,这样炮就多了。你要把你的钱让我保管着,我就带你去买炮。”
弟弟却变得聪明了,防备地问,“你有多少钱呀?”
“一块。”
“才一块?”
哥哥咬咬牙,说:“那你有多少?要不我就再加一块!”
“我的钱比你多,才不给你!”
哥哥不高兴了,转向爸爸问,“爸,你给了他多少钱,不公平!”
爸爸正在厨房里给豆芽过水,说,“他小嘛。再说了,只要你听话,今年的挂鞭和二踢脚都让你放。”
哥哥和弟弟有个星期天出去了一下午,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挂鞭、笔杆儿、二踢脚、闪光雷、胜利花、大地开花、魔术弹,兄弟俩象比富似地摆了一桌子。弟弟比去年老练多了,把包炮的红纸一打开,很快就把鞭炮尾巴上的线头找着了。小炮们红衣服灰捻子,齐齐地落在了桌上。弟弟象个守财奴,把小炮们分成几堆,从三十到初五,哪天用多少,算了个清清楚楚。哥哥慷慨地把两个闪光雷送给了弟弟,叮嘱道,“小心啦,一点着就放手,这玩意儿可厉害了,能把砖头都炸烂。”弟弟小心翼翼地把闪光雷放好。他一高兴也慷慨起来,非要给哥哥二十个小炮。哥哥却说闪光雷很贵,得三十个才行。弟弟马上一脸苦相,觉得自己上当了。他从此就躲着哥哥。
每天,弟弟都会偷偷摸摸把炮拿出来数数,好像那些炮会越放越多。弟弟还总坐不住,每天还要拿一条用旧鞋带儿做成的火带,到外面放会儿炮。他左手拿炮,右手拿火带,嘴巴冲着火带呼呼使劲儿吹几口,火带就红得和香一样旺。小炮一对上火带,便清脆地发出“啪”的响声,象一巴掌打在了人的脸上。弟弟一边放一边笑。最后他突发奇想,手握着小炮,等捻子要烧到头了再往外扔。过了一阵他却灰溜溜地回来了。原来有个小炮炸在手里了。妈知道了,二话没说,往他后脑勺上就给了一掌。
不知怎么地,哥哥每天下学回来,手里就会多点儿炮。他的炮象是爸爸发的豆芽,隔天就会翻倍。弟弟的炮却越来越少。弟弟跟爸爸说,哥哥把炮都偷走了,年还没到,连一百个都不够了。有天晚上,爸爸又给了弟弟一包炮。哥哥说不公平,爸爸说,“你不告诉我那些炮是哪儿来的,我就不会公平。”哥哥说都是大辉给的,大辉给人开车,最近结婚的人多,他帮着接新娘,人家不是给他糖就是给他炮。爸爸听了笑道:“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短。大辉给你这么多炮,没让你给他干点儿什么?”哥哥低声说,“他要我告诉他姐姐为什么不回家。”爸爸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对没有?”妈妈插言道:“大辉老这么三心二意的,也难怪小芬看不上他。”哥哥嘟囔道,“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回来,就什么也没告诉他。”爸爸让哥哥把炮都还回去,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闪光雷,对弟弟说,“这本来是我给你哥买的,现在都是你的了。”哥哥脸都急白了:“闪光雷和二踢脚差不多劲儿大,让他放多危险呀!”爸爸赶快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说:“那我就把它们扔到灰渣里,让它们烂掉!”
弟弟得了炮就玩儿障眼法,一会儿跑到外面,一会儿钻到床底下,一会儿又踩个凳子爬到柜子上,老半天,才把炮藏好了。他盯着哥哥,高兴地笑。哥哥看爸爸不在旁边,把脸贴到弟弟脸上,吓唬他,“你藏得那么好,可别到时候连自己都找不着了!”
三
妈妈每天忙年货,有天很早就去副食品商场买酱豆腐去了。排了一天队,也就买回来十几块儿。妈便跟爸爸唠叨,这是什么日子呀,连块酱豆腐都不敢吃,让孩子们吃了,过年就不够做蒸肉了,还是过去好。孩子们正蘸着酱豆腐汤吃窝头呢,一听妈的话,就都朝她看。爸爸连忙摇头不让妈说。妈的声音却越发大了,“过去过年可热闹啦,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赶做活,二十七去赶集,二十八糊贴扎(注1),二十九去打酒,三十日包饺子,接门神,祭祖宗,拜年,看红火,吃的玩儿的,什么没有?可现在,要啥儿没啥。”爸爸终于火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一支蹦了起来,落在了小英脚下。她赶紧捡起拿到厨房里擦了擦,又交给爸爸。妈这才停了。
家里买了几斤水果糖,只有一斤上海软糖。小英爱吃糖,但更爱攒糖纸。她已经跟哥哥和弟弟说了,叫他们吃完了软糖就把糖纸交给她。她最喜欢包软糖的晶晶纸了,已经攒了一本,常拿出来放在手上看。她轻轻吹口气,糖纸就会卷起来。但她怎么攒也没有四四的多,四四有好多凑了对子的糖纸,还有不少富裕,但她就是不给小英,非要小英告诉她点儿姐姐的事才行。
进了腊月好几天了,姐姐还没有回来。姐姐上次和妈妈吵了一架后,便赌气搬到厂里的宿舍去了。
小英有天下了学正在路上走,风吹得厉害,把她的鼻涕都冻出来了。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袖口早已脏得发亮,就和爸爸那顶磨得闪光的皮帽子一样。她不由又想起那件花衣服来。四四走了过来,说,“怎么你姐到现在还没回来?”小英说:“谁让你问的?”“我哥。”“他不会自己]问?”四四说:“你要告诉我,我给你两张晶晶纸。”小英说,“我不要。”四四想了想:“我给你四张好不好,你要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哥会骂我。”小英看四四急得要哭,就说:“我真地不要你的糖纸,我姐和我妈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但腊八那天,大家正在喝粥的时候,姐姐却回来了。她背上扛着一卷被褥,手里提着个画着北京火车站的人造革包,身上还背着个绿书包。姐姐看了小英一眼,笑道:“你长这么高了?怎么不说话了?你上次不是说长大也去我们厂,跟我学做饭吗?”妈妈一听,眼圈立刻红了,一边接姐姐的被褥,一边说,说:“家里有一个做饭的女儿就够了,小英,你可不能跟她学。”姐姐笑笑,把提包打开让妈看,里面是枣儿、花生、瓜子,还有一小袋儿大米,说都是厂里分的年货。她还给小英买了两个红塑料卡子,让小英过年用。
姐姐这次回来没有和妈吵,也没有搬回厂里,只低头干活。腊月是个折腾人的月,扫房子,擦玻璃,拆洗被褥,冻豆腐,买肉,剁馅,炸肉,发面,蒸馒头,有数不完的活儿。
一天,爸爸的侄子送来两只活鸡。妈说,楼底下那个烧锅炉的大爷是农村来的临时工,找他杀吧。姐说,为什么要找人,她就会。妈不理她,把两只鸡的翅膀捆在一起,提了一把菜刀,鸡们咯咯咯地叫着,和她一起出了门。可不一会儿,妈又回来了,叫姐姐。姐姐让小英拿个大碗和抹布,跟她们一块儿去。
爸上班的公司和宿舍大院连在一起,中间是个花坛,夏天种点儿花,花坛后面是锅炉房和公司食堂。走到食堂后面的垃圾堆旁,姐跟妈说,“就这儿吧!”她从妈手里接过一只鸡,把两只翅膀翻开,让妈按着,自己用脚踩着鸡身,把鸡头放在一块半头砖上。她左手握着鸡脖,还没等鸡挣扎,右手里的刀已经下去了。一股殷红的血立刻流了下来。妈叫小英把碗拿过来接血。过了一会儿,另一只鸡也杀好了。烧锅炉的老头儿走出来,摇着头说:“你这姑娘还真敢下手啊!”妈悄悄跟姐姐说,“他吃斋。”小英问,“什么是斋?”妈说:“就是不吃肉。”姐姐对那人说:“大爷,我们一年到头和你也差不多,就过年这几天不吃斋。”
母女三人正往回走,迎头碰见了来打热水的大辉。大辉盯了姐姐的手一阵,说:“小芬,你回来了?”姐姐说:“没回来我们能碰上吗?”大辉又说:“我要是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开着车到你们厂去接你。”姐姐说:“你的车还是留给别人用吧!”说着就大步走了。妈妈尴尬地一笑,拉着小英也走了。大辉站在那儿,眼睛又朝天上翻去了。
大辉晚上又来,说他有好几张省歌舞团的票,问大家想不想去。小英刚要说想,又觉得应该让姐姐先说。姐姐说,“谢谢了,可我们晚上得剁肉馅儿。”大辉走了后,姐姐说,“谁家进了腊月不是忙,就他闲着,把活儿都给他妹妹们干了,什么人!”小英却想,姐姐真傻,要能坐在大辉哥的车里多好。她就幻想姐姐坐在小汽车里,和大辉又说又笑。想着想着,她就悄悄笑了。
姐姐问,“你笑什么呢?”小英说,“姐,大辉总让四四打听你。”姐姐问,“那你怎么说?”小英的脸红了起来,想起四四给自己糖纸的事,左右不安。姐姐追问了好几遍,她才说了。姐姐说,“那个人就这样,大人的事也非要把小孩子扯进来。”
四
年终于来了。三十晚上,大家一边熬年,一边包饺子。爸爸跟弟弟说,他可以出去放炮了,弟弟却说他要等到明天再放。哥哥听了,就象眼红弟弟一样,跑到门口放炮去了。小英悄悄问弟弟怎么了,弟弟说他把炮放到了菜窖里,结果没包好,炮都湿了。小英说,用火洞洞烤烤。他们家用砖灶,灶上砌了一个和人的小胳膊一样深浅的洞,平时用来烤窝头和红薯。弟弟说现在不能烤,妈正在厨房里忙着,知道了会说他,明天早晨起来再烤。
第二天一早,小英起来了,一看枕头旁边,新衣、新袜、新鞋、新手绢,已整整齐齐地放成一摞。她洗完脸,姐姐就给她梳头,把两根小辨子挝起来,象两朵花似地用黑卡子固定在脑后。小英照了照镜子,觉得好看是好看,可脖子里凉飕飕地,就想把辫子放下来。姐姐不让,又把红卡子给她别在耳朵旁。小英这才换上新衣服,到厨房去找妈妈。妈已穿戴整齐,在煮饺子了,跟她说,“压岁钱在你爸爸那儿,你去吧。”
小英走到了爸爸和妈妈的房门口,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进去。爸爸正在把妈年底翻织好的毛衣往身上套,见了她,就从身边拿起一把钱来,象扇子那样展开,说,“过来呀,给你的!”她这才走了过去,但爸爸不给钱,道:“说呀!”小英就手里扯着新手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翻毛皮鞋。爸爸又催了好几遍,小英还是说不出来。爸爸就笑笑,把钱交给了她,是崭新的五张两毛钱和十张一毛钱。爸说,“这是我前几天在银行换的,号码都连着呢。你拿到手里要小心,它们比割肉的刀子还快。”说话间,哥哥和弟弟也头面一新地来了,象商量好了一样,对爸爸齐声说道:“爸爸,过年好!”爸爸高兴极了,把压岁钱也给了兄弟俩,又对小英说:“爸爸就是想听你给我拜个年。”小英心里一紧,赶快走了。其实她最喜欢的就是爸爸了,可一穿上新衣服,却觉得自己都陌生了,手脚都没个放处。
妈妈已经把饺子煮好了,桌子上还摆了好多菜,两个冷的,豆腐干拌豆芽,菠菜挑粉丝,两个炒的,芹菜肉片,青椒鸡蛋,还有两个蒸的,腐乳肉和虾酱羊肉。还有一瓶酒。爸爸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除了小英和弟弟。爸爸端起自己的酒,但没喝,先叫弟弟和小英都尝了一口。小英抿了一下,呛得咳嗽了起来,爸爸却笑了。这一笑,小英的心才展开了。
吃了饭,碗筷收拾停当,爸爸说他要在家里等那几个侄儿拜年。哥哥提了一包点心,带着弟弟去给叔叔拜年去了。姐姐说厂里的同事都说好了,今年大家要挨门挨户地串,她要在家等人来叫她。还问小英想不想和她去。小英说想。妈就笑着跟小英说,那你先去玩儿会儿吧。
小英高兴极了,一出门就到了四四家。四四的衣服是橘黄灯芯绒做的,小英去年就穿过这个颜色。而且,四四家里到处都是橘黄,嫚们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小英更加高兴,但当四四妈夸她的衣服好看时,却憋着没笑。小英和四四拉着手出来玩儿。四四羡慕地说:“你的衣服真好看。”
满院子都是穿新衣服的男孩子,调皮的还往她们身上扔炮。有个小孩儿悄悄把一个炮绑在了四四的长辫子上,要不是小英眼尖告诉了四四,四四的新衣服都会被炸出个洞来。四四对小英说:“等我一下,我回去再梳个头,也象你一样,把辫子挝起来。”小英这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把她的头发梳成两个小疙瘩。
过了一阵,四四回来了。两个人一直跑到了宿舍和公司之间的那个大花坛前。那里不知何时已立起了一个用焦炭做的塔塔火(注2)。塔塔火象个棒槌,底小,肚大,顶子尖,青蓝色的火苗从小孔中不时一闪一闪地发亮,好看极了。几个小孩儿正在火跟前玩儿,有人把红薯扔进去烤,有人用树枝插着馒头烤。四四说她要回家拿几个红薯和馒头来,叫小英去找几根树枝。小英就朝公司院子去了,那里长了好多树。
姐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正跟个男的站在一棵树下说话。那人穿着件灰不拉几的中山装,左边的口袋里插着支亮晶晶的钢笔,和《艳阳天》里那个马立本差不多。姐姐看见小英来了,便叫她过去,对那个人说:“小魏,这是我妹妹。”那人就对小英笑起来,“你叫小英,对不对?”他笑起来也挺好看,可小英低下了头,盼着他赶快离开,免得让四四看见了去告诉大辉。可小魏不仅不走,还从身上掏出个笔记本来,说过年也没什么东西给姐姐,里面是他平时写的律诗,想请姐姐提意见。姐姐扭捏了一阵,把笔记本接了过去,放在了列宁装的口袋里。姐姐跟小英说,“走吧,跟我们拜年去。”小英说她不想去了,要和四四玩儿。姐姐说他们拜完年会回来吃饭,让小英回去告诉妈,说完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走了。
小英从路边的灌木丛里折了两条干枝子,回到塔塔火那里。四四和小朋友们正咬着耳朵说着什么,一见她来了就不说了,只一起怪怪地笑。小英问:“馒头呢?”四四轻轻吐出两个字:“破鞋!”小英朝四下张望,问,“谁呀?”四四又说两个字:“你姐!”小英把头一低,朝四四就冲了过去。还没等四四反应过来,她右手一扯,四四的头发已乱了,左手再一抓,四四的脸上便有了一道红印。四四也不哭,噘着张胖脸,也朝小英冲了过来。两个人胳膊架着胳膊,打起转来。四四个子不高,劲儿大,小英被转了几圈,脑袋都晕了,便猛地停住,两手朝前一推,想把四四推出去。四四推是推出去了,可她的手却抓住了小英的衣服。只听嘶啦一响,小英的口袋被扯下了一半。
孩子们都愣了。四四从地上爬起来,小脸红红地直喘粗气。她站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就象想通了什么似地,转身往宿舍大院跑去。小英一路追,一路喊:“四四,我打死你!”孩子们也跟着小英跑,就象风筝后面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不一会儿,他们就跑到了四四家门口。小英在外面喊:“四四,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告诉你妈了!四四,四四!”
喊了半天也没人出来,小英从地上捡起块儿石头,朝门上扔去。石头刚落地,门开了。是大辉。他今天穿一身崭新的军装,但没有肩章领标,上衣只系了三个扣子。一见大辉,小英就扯起衣服的一角让他看,说是四四干的。大辉说:“你大过年的,跑到我们家门口又喊又叫,怎么回事,象个丧门星!”小英愣了,心想大辉哥哥这是怎么了,她越想越难受,就哭出了声。大辉又连骂哪有过年在人家门口哭的,可小英就是停不住。
大辉声音软了下来,问小英哭来哭去要干什么。小英说她想让大嫚姐帮她缝缝口袋儿。大辉说大嫚拜年去了,二嫚也走了,三嫚也不在。小英心里很没意思,站了一阵便要走。大辉说,“慢着!”她只好站住。大辉朝门里一拉,拖出个人来,是四四。四四脸上那道红手印更红了。大辉说:“你把四四打成这样,我还要找你妈告状呢!你们家姐妹俩个,一个比一个野,一点家教都没有!”小英看着他,象明白了什么似地,一下子就不哭了,说:“告诉你吧,我姐和小魏叔叔拜年去了,一会儿小魏叔叔还要来我们家吃饭呢,我才不怕你来告状!”大辉狠狠地看了她一阵,拉了四四走回去,把门关上了。
五
小英悄悄走回来,本想到爸妈的屋子里把针线板子偷出来,可见妈躺在床上打盹儿,只好出来。爸爸正在厨房里做鸡,问她怎么不去和姐姐拜年。小英说没意思,就躺到自己床上睡着了。醒来一看,已经是下午一点。家里静悄悄地。她以为没有人,便又到爸妈屋里找针线。
屋子里坐了好几个人,爸,妈,哥哥,弟弟,还有小魏。爸爸咳嗽了几声,问小魏:“你刚才说你爸过去是个教授?”小魏说是。爸爸又问,“那现在呢?”小魏低声说,“在干校。”爸爸又咳嗽了几声,“听小英说你工作三年了还没有转正?”小魏这次连声音都没有了,只点了点头。爸爸就干坐着,什么也不说了。过了好半天,姐姐说,“小魏,你饿了吧?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妈急忙说:“她爸,你看我都忘了,我们一会儿要去给五老奶奶拜年,到那儿吃!”爸爸赶忙说,“对,对,小魏,今天真不巧。”小魏就站起来,说:“你们忙去,我也是顺路来看看小英。”
突然之间,厨房里噼噼啪啪响成了一片,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弟弟已经冲了出去。厨房里浓烟一片,弥漫着一股炮味儿。弟弟刚把塞火洞的砖头拿开,炮就象一窝马蜂似地,争相恐后地飞了出来。弟弟一手捂着眼睛,一手胡乱往火洞里摸。但炮们没长眼睛,有的竟往他脸上飞去。他这才不摸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几个炮还跳到了锅台上,一个格外劲儿大,嘭地一响,把爸煨的那锅鸡都震歪了。哥哥先是大笑,然后跑了过去,把弟弟推了出去。他接着端起一盆洗手水,朝灶台泼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炮才不响了。可炉子里的火也灭了。妈妈踩着一地水走了进去。弟弟也跟了进去,弯着腰捡炮。妈朝他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喊道:“一会儿你表哥们都要来吃饭,你让他们吃什么,吃炮?!”
静悄悄之中,小魏道:“我走了。”说着连姐姐也不让送,他自己就给自己把门关上了。
姐姐对妈说道:“你可真行,能说出那种话!五老奶奶?她前年就死了!”妈沉下了脸,道:“你别做梦了,我们家没有小魏已经够倒霉的了!”小英趁她们吵得热闹,悄悄走回去把针线拿在手里,可妈和姐姐吵着吵着又进来了。妈一见小英手里握着针线板子,便大惊失色:“谁家过年还有动针线的?破五之内姑娘家不敢拿针,老人们说会瞎眼的!”小英只好放下,可妈已经看见她的口袋了,又大叫了一声:“你怎么搞的,初一还没过完,新衣服就撕了?”小英道:“四四弄坏的。”“四四,四四,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儿?你给我去找她妈去,让她给你缝上!”小英说她已经去了,但大辉哥不让她进去。姐姐听了冷笑几声,把针线拿起来,要给小英缝口袋。妈又道:“不能动针线你不知道啊,你跟野人呆在一起,也被带成野人了,什么规矩都忘了!”姐把针线板子往地上一摔,走到一个抽屉前,从里面拿出圈白胶布,撕了一块儿,啪地一声就贴在了小英的口袋上。她对妈说道:“这下就叫懂规矩了,对不对?”说完便往门外走。妈问她要去哪儿,她大声说,“找野人!”
姐姐走了后,爸爸长吁短叹说妈妈急躁,那个小魏看上去挺斯文,又会做饭又会写诗,还对小芬好。妈妈说,“你还没七老八十,怎么就这么糊涂!你想让小芬受一辈子的罪?要不是因为过年,我现在就想大哭一场。”爸说,“我没糊涂,孩子们的感情问题,我们大人最好别插手,免得以后他们抱怨。她妈,别生气了,快给小英把口袋缝上吧。”妈说:“怎么你也不懂规矩了,破五过了才能拿针?”爸爸说:“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还不是老人们见妇女们一年忙到头,想让她们休息几天才想出来的?”
妈就拿起针线板,把小英叫过来坐下。她一边缝口袋一边问小英为什么和四四吵架。小英便说了起来,说着说着,妈慢慢有了笑容,问,“四四的脸真肿了?”小英点头。妈道:“打得好!”
这时候,表哥们来了,闻见满屋子的炮味就问出了什么事。哥哥说刚才有个二踢脚飞进来了,把东西点着了。妈趁势说,为了救火,她不小心把炉子也泼灭了,吃饭还得等会儿。几个男孩子说那他们就先到外面放炮去。唯有弟弟站着不动。哥说,“你傻站着干嘛?去,多找几条火带来!”说完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炮,放到了弟弟的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几个炮,也交给弟弟。哥哥笑道:“刚才把锅掀翻的肯定就是这个,闪光雷!哥一会儿教你怎么放。”
妈妈和爸爸到厨房里忙去了。小英又想起了四四。没准儿四四象她一样,早把打架的事忘了,也在家里想她呢。可她一想起大辉的样子,又觉得那架打得和以前不一样。
她出了门,又来到了塔塔火前。天阴阴地,火在黑塔里面烧得非常红。有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火。是姐姐。姐姐见小英的口袋已缝好了,便问妈是否还在生气。小英就把妈妈的话学了一遍。她问姐姐:
“姐,你追上小魏了?”
“追上了,可他叫我回来,”姐姐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妈说过年不能哭。”
姐姐说,“那咱们就想点儿好笑的。”
小英连想都没想就笑了,四四的脸,弟弟的炮,今年过年真好玩儿。姐姐很快也笑了。小英问她笑什么,姐姐说,“妈那句话。”
“哪句?”
“‘打得好!’”
(完)
注1:贴扎,指各种对联、年画、窗花、门神等。
注2:塔塔火又名旺火,形如宝瓶,中空,内装干柴或炭,塔身有火眼。晋俗有的地方农历年的除夕点燃,烧至初一,有的地方正月十四点燃,烧到十五。有取暖、驱邪、兴旺的含义。传说吃了用此火烤的馒头,人们一年不会闹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