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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民说”是神学上的一个观念,意指:毫无功劳的人,由一个超自然的裁判,由上帝自由或随兴的旨意,被选派去做某件奇怪特别的事。圣者便是依此信念,倾尽全力忍受最残酷的折磨。神学上的观念,以一种滑稽模仿的方式,反映在我们生活的微小事物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苦于太过平凡生活中的庸俗,想摆脱它而提升。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或强或弱的)幻觉,认为自己够这种提升的资格,自己早已被注定、被选为做这种提升。
被选上的感觉也存在于,举例而言,所有的爱情关系之中。因为爱情,以其定义,是一个不劳而获的礼物;不因所有值而被爱,甚至是真爱的证明。如果一个女人对我说:我爱你,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正直,因为你买礼物给我,因为你不拈花惹草,因为你帮忙洗碗——我会很失望;这份爱情似乎是有条件的。而听到下面这种说法则美多了:我为你疯狂,尽管你既不聪明又不正直,尽管你说谎,自私,又卑劣。
或许是打从襁褓期间,人们第一次便有了被选上的幻觉,因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获得母亲的关爱,并且予求予取。教育让他摆脱这个幻觉并让他了解生命中所有取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常常已经太迟。你一定曾经看到过,这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反驳她的友伴们,一时辞穷,便大声且带着无法解释的骄傲说:“因为我这样告诉”;或是:“因为我就要这样”她觉得自己被选上。但在将来的一天,当她说“因为我就要这样”,周遭所有的人都会放声大笑。那些希望自己被选上,为了证实他的当选,为了让自己和让别人相信他不属于一般庸俗的大众,此时又能做什么?
这便是因摄影的发明而缔造的时代,挟着明星、舞者名人,他们的影像出现在巨大的荧幕上,所有人都可远观,所有人都赞赏而所有人都无法接近。那些死忠崇拜名人的人,自认为被选上,以一种公开的方式表现自己属于不平凡那种,展现自己与平凡之间的距离,意思指的是与邻居、同事、伙伴等他(或她)不得不一起过日子的人之间的距离。
因此名人成了一种公共设施,就像卫生设备,就像社会福利,就像保险制度,就像疯人疗养院。但只有在无法接近时,他们才发挥功用。如果有人想藉由和某名人直接、私下的接触来证实自己被选上,他很可能会像爱上季辛吉的那个女人一样被驱赶。这种驱赶,在神学术语中称为原罪。这便是为什么爱上季辛吉的女子在她书中明白地谈论她悲剧性的爱情的原因,因为原罪,尽管嘲笑这段爱情的谷佳不会赞同,定义上而言就是悲剧性的。
直到明了她一直爱着贝克之前,英玛菊娜塔过着大部份女人过的生活:参加过几次婚礼,听过几次离婚事件,有过几个情人,这些带给她恒常而平静,近乎温柔的失落感。最后这一任情人特别爱她;她也最能忍受他,不只因为他的顺从也因为他的利用价值:他是个摄影师,在她刚开始进入电视界时曾大力帮助过她。他比她年纪大几岁,但看起来永远像个崇拜她的大学生;他认为她是所有女人中最美,最聪明,尤其是最心思细腻的一个。
他心爱女子细腻的心思,在他眼中像德国浪漫派画作中的风景:布满着扭曲得无法形容的树木,之上,又高又蓝的天空,上帝的住所;每次他走进这风景中,都有一段难以抗拒的欲望,想双膝跪下像面对着一个神迹。
大厅中渐渐涌入人潮,有许多法国昆虫学家,也有几位外国的,其中有一位六十来岁的捷克人,听说是新体制的一位重要人物或许是一位部长或是科学院院长,或至少是院士。反正,就纯然好奇的观点,他是与会中最令人注意的人物(他代表共产主义黑暗时代结束后一个历史新时代);然而,在聊天的人群中,他站得直挺挺,高大笨拙,孤零零的。刚才好一阵子,大家抢着来和他握手,问他几个问题,但谈话总是比他们预期的停顿得早,交换了几句寒暄之后,他们便不知该和他说什么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共通的话题。法国人总三句不离他们自己的问题,他试着注意聆听,偶尔加上一句“相反地,在在我们国家”,随即他明白没有人对他的“相反地,我们国家”感兴趣,他走离人群,脸上罩着一层既非苦涩亦非愁苦,却是清晰甚至高傲的悲伤。
当其他人熙攘地挤满附设有吧台的大厅时,他走进空荡荡的会场,会场中四张长桌摆成正方形,等待研讨会开幕。门旁有张小桌子摆着与会名单,以及一位看起来像他一样孤单的小姐。他倾身向她报了姓名。她要求他重复了两次,她不敢要求第三次,只好胡乱地在名单上找与她听到的发音相近的名字。
充满父执辈感情地,捷克学者弯下腰在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
他用食指指着:CECHORIPSKY。
“啊!是谢修西比(Sechripi)先生?”她说。
“要念成契坷西蒲斯基(Tche-kho-rjips-qui)”。
“喔,好难念!”
“此外,也写错了,”学者说。他拿起桌上的笔,在C和R两个字母上加了像长音符号颠倒过来的符号。
秘书看这些符号,看看学者后叹了口气说:“真复杂。”
“正好相反,非常简单。”
“简单?”
“你知道强·禹斯(Jean Hus)吗?”
秘书快速地将眼光投向与会名单,捷克学者急着解释:“诚如你所知,他是位十四世纪教会的改革家。路德教派的先驱。同时也是夏尔勒(Charles)大学的教授,此大学,如你所知,是圣罗马帝国时代第一所成立的大学。你所不知的,是强·禹斯同时也是字汇拼写的改革者。他成功地将字汇拼法简化至完美。你念的契(tch)这个音,必须用三个字母拼出,t,C,ho德文还需四个字母:t,S,C,h。但拜强·禹斯之赐,我们只需一个字母,C,加上头一个小小的符号。”
学者又倾身在秘书桌上名单空白处,写下一个大大的C,
V加上长音符颠倒过来的符号:C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明白地发音:“契(Tch)!”
秘书也望着他的眼睛。跟着念:“契(Tch)。”
“对了,非常好!”
“真的非常方便。好可惜路德的改革没在我们国家流传。”
“强·禹斯的改革……”学者假装没听到秘书犯的错,继续说:“……并非全然被漠视。在另一个国家也被使用……你知道的,不是吗?”
“不知道。”
“在立陶宛!”
“在立陶宛,”秘书一边重复,一边试图想出这个国家到底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在拉脱维亚也是。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捷克人如此为这个字上的小符号自豪了吧。(带着微笑地说:)我们可以背叛一切。但为了捍卫这个小符号,我们不惜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向秘书点头示意后,朝向排成方形的桌子走去。每张椅子前面都有一张写了名字的卡片。他找到他的名字,看了许久,随后拿起来,带着悲伤但谅解的微笑,拿去给秘书小姐看。
此时另外一位昆虫学家,正站在入口处的桌前,等着秘书小姐在他的名字旁作个小记号。她看见捷克学者,便对他说:“清等一下,西比基(Chipiqui)先生!”
他做了个宽容的手势表示:别担心,小姐,我不急。耐心地,并带着感人的谦虚,他在桌旁等着,(又有两位昆虫学家到来),当秘书终于闹下来时,他把小卡片递给她看:“你看,真好笑,不是吗?”
她并没看出个所以然:“谢尼比塞(Chenipiqui)先生,你要的符号标在上面了啊!”
“是的,可是那是寻常的长音符号!他们忘了将它颠倒过来!再看看符号标在哪里!在E和O两个字母上!变成了
谢休西比斯基(Cechoripsky)!”
“喔,对,你说得对!”秘书也愤慨起来。
“我觉得奇怪,”愈来愈悲伤的捷克学者说,“为什么人们总会忘记这些符号。它们如此诗意,这些倒过来的长音符号!你不觉得吗?像只飞翔的小鸟!像伸展羽翅的白鸽!(柔声地:)或者,如果你愿意,像蝴蝶。”
他又倾身拿起桌上的笔改正小卡片上他的名字拼法。他动作如此谦逊,像在道歉似的,之后,他没说一句话地走开了。
秘书注视着他离开,高大且怪异地畸形,她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母性的情愫。想像颠倒的长音符号,换化成一只蝴蝶,在学者身畔飞舞,最后落在白发上。
走向座位时,捷克学者转头看见秘书感动的微笑,便也回了一个微笑,抵达座位的途中,他又回头对她微笑了三次。那是悲伤却又骄傲的微笑。一种悲伤的骄傲:我们不妨如此定义这位捷克学者。
15
他因为看见名字上摆错位置的符号而悲伤,大家都能了解。然而他的骄傲是由何而起的呢?
以下便是他的生平大略:一九六八年俄军入侵后的一年,他被赶出昆虫研究院,被迫从事建筑工人的工作,直到一九八九年俄军占领结束,前后约二十年。
然而,数百数千,在美国、法国、西班牙、世界各地,也大有失掉工作的人啊,他们为此受苦却一点也不感到骄傲。为什么捷克学者感到骄傲而那些人却不呢?
因为他被赶离工作岗位,不是因为经济之因,而是政治。
就算如此吧。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必须解释的是为什么因经济因素引起的不幸便比较不严重,比较不值得敬佩呢?一个因不讨上司欢心的职员被辞退就该觉得丢脸,而因政治理念丢掉工作的人却有权利以此为傲?为什么?
因为因经济原因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动的,在他的行为中,并没有任何值得赞赏的勇气。
这状似明显,事实不然。因为一九六八年后被解雇的这位捷克学者,当俄军在他的国家成立极其令人厌恶的政体之时,他也并没有完成任何勇敢的行动。他是研究院中一小组的主任,专门研究苍蝇。有一日,突如其来地,十多个众所周知的反动派涌进他的办公室,要求他拨一个研究室让他们举办半地下化的集会。他们以道德柔道的规则行事:突然地到来,组成一群观察者。这出其不意的对质使捷克学者非常困窘。说个“好”字会立即招来不幸的危险:他将会丢掉工作,三个小孩将来也无法人大学。但要对这群嘲笑他胆小的人说个“不”字,他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最后答应了,并开始鄙视自己,因他的胆怯,他的脆弱,他不得不任人摆布的无能。因此,正确说来,是因为他的懦弱,才使他后来丢了工作,小孩也被学校开除。
若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可觉得骄傲的呢?
随着时光,他逐渐淡忘他对反动派原存的憎恶,愈来愈习惯将自己答的“好”字视为一种自愿、自由的表示,视为他个人对令人厌恶的政权的反叛。因此他相信自己属于登上历史大舞台的一份子,自这种确信之中,他汲取了他的骄傲。
但是,长久以来,数不清的人扯进数不清的政治冲突之中,他们也都能因晋升历史大舞台而觉得自豪吗?
我必须表明我的论点:捷克学者的骄傲来自于他并非在随便一个时候登上历史舞台,而是正好在舞台上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历史舞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称为全球历史性的时刻。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在聚光灯的照射及摄影机的注视之下,是全球历史性时刻最体现的一刻,捷克学者至今还自豪彼时的幸宠。
然而,某个重要的商务协商正在举行,全球各国首脑人物聚集一堂,这也是件重要的时事,也被重视、拍摄、评论;为什么那些主角并没有同样被激起骄傲的感人情愫呢?
我立刻表明最后一点:捷克学者所拜的并非随便一次全球历史性时刻之赐,而是人们称之为崇高的那“次。那个时刻之所以崇高,是因为舞台前的人在受苦,舞台后方回荡着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舞台上方且飘荡着死亡天使。
因此最终的程式如下:捷克学者因参与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而感骄傲。他深知这使他不同于厅中所有那些挪威。丹麦、法国、英国的与会者。
16
主席所在的桌上有一个空位,供发言者轮流上台发表;他根本没在听。他等着轮到他,不时伸手摸摸口袋中五页准备好的,他自知写得并不好的讲稿:离开科学工作二十年了,他只能把以前年轻时发现并写下关于一种不为人知,他命名为布拉格苍蝇(musca prngensis)的一篇研究做一个简介。当听到主席念出一串他相信是他名字的发音时,他起身走向发言台
抵达发言台的二十秒钟内,一件不期然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情绪一阵激动:天啊,经过这么多年后,他又重新回到这些地敬重,也被敬重的人之间,回到这些令他亲切而命运却将他们分散的学者之间;走到发言位他不坐下;这一次他要听任自己的感情,要宣泄,要告诉这些他不相识的同僚们他心中所感。
“请原谅我,亲爱的女士先生,把我的情绪说出来,它一时袭上我心头。经过二十年的缺席之后,我终于又能在与我思考相同问题,与我有相同热爱的人士的集会中发言。在我来自的国家中,一个人只因大声说出心中所想,便会被剥夺生命的全部意义,因为对一个科学人而言,生命的全部意义便是科学。诚如各位所知,数百万的人,我们国家的知识份子们,于一九六八年悲剧的夏季之后被赶离工作岗位。六个月前,我还做着建筑工的工作。那一点也不可耻,我们可学到许多东西,可赢得一些单纯、亲切的人的友谊,我们同时也了解,从事科学的人是幸运儿,因为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就是幸运,是的,朋友们,这幸运是我那些建筑工人伙伴所没有的,因为人不可能热爱扛水泥。这份幸运二十年来拒绝了我,今日我重新拥有而欣喜若狂。这是之所以,亲爱的朋友们,我把此刻视为一份真正的快乐,尽管这份快乐带着些许忧伤。”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觉得泪水涌上双眼。这让他有点窘,想到他的老父最容易感动且爱哭泣的样子,但他立刻告诉自己,何不放任自己一次:这些人应该因他的感情觉得荣幸,这是他馈赠的来自布拉格的小礼物。
他没想错。与会者深受感动。他刚说完最后几个字,贝克便站起来鼓掌。摄影机马上移近,拍下他的脸,他鼓掌的双手,也拍下捷克学者。厅中的人都站起身,缓慢或快速,脸色微笑或严肃,所有人都鼓着掌,他们鼓得如此忘形以至于不知何时该停,捷克学者站在他们面前,高大,非常高大,笨拙地高大,这笨拙愈是笼罩着他的身形愈显感人,他自己也愈受感动,因而眼泪不再隐藏眼皮下,庄严地沿着鼻子流至嘴唇、下巴,眼见如此,所有鼓掌的同事尽可能地更加卖力。
终于,欢呼声停歇,大家重新坐下,捷克学者以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我衷心地谢谢你们。”他点了个头朝向他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此时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刻,光荣的一刻,是的,光荣,为什么不说这字眼呢,他觉得自己伟大俊美,他觉得自己出名了,希望走回座位的这段路长得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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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向座位走去时,沉默笼罩整个会场。或许说许多种的沉默笼罩更正确。捷克学者却只辨认出其中一种:被感动的沉默。他并没察觉,逐渐地,如同难以察觉的转调将奏鸣曲的调子变了,被感动的沉默转变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了解这位有个不知如何发音的名字的先生,被自己感动地忘了念他该向大家揭示他新发现的苍蝇的讲稿。大家也都知道如果提醒他是很不礼貌的。好长的一阵迟疑之后,会议主席咳了一声说:“感谢契诃西比河(Tchecochipi)先生……(他停顿好一会儿,给与会者最后一次机会提醒讲稿的事)……那我就请下一位发言人。”此话一说,会场后方一阵窃笑短暂地打破了沉默。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捷克学者既没听到笑声也没听到下位同事的发言。其他发言者轮流上台,直至一位也是研究苍蝇的比利时学者发言时,才将他从冥想中惊醒:天啊,他忘了念讲稿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那五页稿纸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
他的双颊滚烫。觉得自己好可笑。他还能挽回什么?不,他知道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一阵羞惭之后,一种奇怪的想法又使他稍感安慰:他是可笑,但其中并没有什么负面、羞耻或得罪人之处;这种可笑使他生命中既有的忧伤更紧密,使他的命运更令人神伤,却也更伟大悲壮。
不,骄傲永不离捷克学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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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集会总会有开小差的人,躲到邻室中饮酒。凡生,听烦了昆虫学家们的演讲,且不觉得捷克学者奇怪的表现如何有趣,便和其他开溜者聚在大厅中,围着吧台旁一张长桌子。
沉寂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成功地加入那些陌生人的谈话:“我有个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点。”
因为彭德凡说完这句话时停顿了一下,使听众陷入一片专心聆听的沉寂。凡生有样学样地停顿了一下,的确,他听到笑声扬起,一声大笑,这使他信心大增,眼睛发亮,他作了一个手势让听众安静下来,但在此时,他察觉大家转朝向桌子另一端,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位先生用精话互相叫骂。
一、两分钟后,他终于又把注意力吸引回来:“我刚才说到我的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些。”这会儿大家都听他说话,凡生不再犯相同停顿的错误;他愈说愈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人追在身后要打断他的话:“可是我做不到,我太细致了,不是吗?”为了回应这句话,他自己笑了起来。察觉他的笑并无人应和,他赶紧继续,加速他的叙述:“我家中常有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我说什么她就打什么……”
“她用电脑打吗?”一位先生突然产生了兴趣。
凡生回答:“是的。”
“什么厂牌的电脑?”
凡生说了一个厂牌名称。那位先生的电脑是另一个厂牌的,他开始叙述他那台电脑每次都出状况搞得他如何地火冒三丈。大家纷纷开起玩笑,哈哈大笑了几回。
凡生,悲伤地,又勾起他原有的想法:人们总以为一个人的运道多少取决于他的外表,脸蛋的美丑,身材好坏或头发多寡。错了。是声音决定一切。凡生的声音又弱又尖;当他说话时没人会注意,当他一大声时,大家又觉得他在喊叫。彭德凡则正好相反,说话既缓且柔,低沉的噪音回荡,悦耳,美丽,有魄力,使所有人只听到他的声音。
啊,好个彭德凡。他答应要和那票人一起来参加研讨会的,之后又丧失了兴趣,吻合他光说不练的本性。一方面,凡生很失望,另一方面他觉得更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了,出发前夕,彭德凡对他说:“你得代表我们。我赋予你以我们之名的全权,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努力。”当然,这是个滑稽可笑的命令,但加斯科咖啡厅这票人确信在我们存活的这无意义的世界中,只有滑稽可笑的命令才值得去执行。在记忆中,彭德凡机灵的头旁边,凡生看见马修巨大的脸上带着同意的微笑。这个指示和这个微笑支持着凡生,他决定开始行动;他张望四周,看见吧台旁一群人中,有一个不错的年轻女子。
那些昆虫学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他们完全漠视那个年轻女子,尽管她虔心诚意地聆听,该笑时笑,当他们严肃时她也表情严肃。显然地,她不认识场中任何一人,没有人注意到的勤奋反应她隐藏着惊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进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说话。他们很快地脱离人群,沉浸在谈话中,这谈话打一开始便轻松而没有结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员,帮昆虫学会主席做些杂事;下午之后便没事了,她藉此机会到这个有名的城堡来和这些虽令她惶恐却又好奇的人共度晚会,因为直至昨天为止,她还从未见过一个昆虫学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压低说话声音以免其他人听见。他将她带至一张小桌子分,面对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吗,”他说:“一切都取决于说话的声音。这比有张好看的脸还重要。”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觉得?”
“是啊,我觉得。”
“但太微弱了。”
“听起来才舒服。我呢,我的声音就很难听,刺耳,像一只老乌邪瓜瓜叫,你不觉得吗?”
“不,”凡生带着些许温柔地说:“我喜欢你的声音,挑衅,不唯唯诺诺。”
“你觉得?”
“你的声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热情地说:“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并且撩人。”茱莉很开心听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说的。”
“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说。
她完全赞同:“一点也没错。”
“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布尔乔亚。你看到贝克了吗?蠢蛋一个!”
她完全同意。这些人完全漠视她的存在,听到骂他们的话使她开心,她觉得报复了。她对凡生愈来愈有好感,他长得很好看,愉快而单纯,一点也不自以为了不起。
“我想,”凡生说:“大闹他一场……”
这句话回荡着:如同一个淘气的诺言。茱莉微笑着,很想鼓掌。
“我去帮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厅另一端的吧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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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会长主持了研讨会的开幕,与会者吵嚷地走出会场,大厅立即挤满了人。贝克与捷克学者攀谈:“我非常感动您的……”他刻意迟疑一下以便让人感受到要找出适当字眼描述捷克学者发表的谈话是如何困难:“……您的……见证。我们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证本人对贵国所发生的事感触极为敏锐。你们是欧洲的骄傲,欧洲本身呢,并没有太多骄傲的理由。”
捷克学者大略作了一个反驳的手势以表示自己的谦虚。
“不,请别反驳,”贝克接着说:“我坚持要说。你们,正是你们,贵国的知识份子,表现了对共产主义压迫不屈不挠的反抗,表现了我们经常缺乏的勇气,表现了对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说对自由如此的勇敢,你们成为我们追随的表率。何况,”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话更多一层亲切、一种默契:“布达佩斯(Budapest)是个美丽的城市,活力充沛,并容我强调,完全是欧洲的一部份。”
“您要说的是布拉格?”捷克学者胆怯地说。
啊,可恨的地理!贝克察觉了他犯的小错误,压抑被这个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气,他说:“当然,我要说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说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说的是索非亚(钡,我要说的是圣彼德堡,我想到所有东欧刚从一个巨大集中营解放出来的城市。”
“请别用集中营这个词。我们经常会失掉我们的工作,但我们并没有进集中营。”
“所有东欧国家都满布着集中营,我亲爱的朋友!实际的或象征的集中营,并没有什么差别!”
“也请别用东欧进这个词,”捷克学者继续反驳:“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样是西方都市。夏尔勒大学,成立于十四世纪,是圣罗马帝国时代第一所大学。在此大学执教的强·禹斯,诚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驱、教会及字汇拼写的伟大改革家。”
捷克学者吃错什么药了?他不停地纠正他的谈话对象,后者火冒三丈,却仍努力地维持话语中的热情:“我亲爱的同僚,请莫以东欧为耻。法国向来对东欧存着最大的好感。请回想一下十九世纪你们的移民潮!”
“十九世纪我们并没有任何的移民潮。”
“那么米基耶维滋(Mickiewicz)呢?我很自豪他把法国当成他第二个祖国!”
“可是米基耶维滋并不是……”捷克学者继续反驳。
正在此时,英玛菊娜塔加入了;她朝着她的摄影师大幅度地打着手势,之后,用手拨开捷克学者,自己站到贝克身旁,对他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Jacques-Alain Berck)……”
摄影师把摄影机扛上肩头:“等一下!”
英玛菊娜塔停顿了一下,看着摄影师,随后又朝贝克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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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钟头之前,当贝克在研讨会上看到英玛菊娜塔和她的摄影师时,他以为自己会气得大吼。但此刻,被捷克学者激起的怒气比对英玛菊娜塔的还来得强;感谢她将自己解救于那个外国老学究,他甚至朝她稍微微笑了一下。
倍受鼓舞的她以愉悦且露骨的亲热语调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在此次您因命运中的巧合而参加的昆虫研讨会中,您经历了感性的时刻……”她将麦克风凑到他嘴下。
贝克像个小学生般回答:“是的,我们很荣幸接待了一位伟大的捷克昆虫学家,他被迫在监牢中度过了本应贡献此界的一生。我们因他的莅临深受感动。”
作一名舞者不仅是一种热爱,也是一条不归路;当杜贝格在与爱滋病患的餐会中压倒他之后,贝克前往索马利亚,并非因为他过度的虚荣心,而因为他必须挽救跳坏的那个舞步。此时,他家觉自己话语中的平淡乏味,他知道少一点什么,一点调味料,一个出人意表的想法,一个惊奇。因此,与其停顿下来,他不如继续说着,直到看到远远朝他走来的一个身影,引发他的灵感:“我也想藉此机会向各位宣布,我建议成立一个法捷昆虫学会。(惊讶于自己这个想法,他立刻觉得舒坦多了。)我刚才和来自布拉格的一位同僚谈起(他朝着捷克学者模糊地指了一下),他非常欣喜,并想以上一世纪一位伟大的放逐诗人之名为此学会添上光采,这位诗人完整地象征我们这两个国家的友谊。米基耶维滋。亚当·米基耶维滋(AdamMickiewicz)。这位诗人的一生,如同一个忠告,提醒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论是诗或是科学,都是一个反叛。(“反叛”这个词决定性地使他精神充沛起来)因为人总是反叛的(此时他容光焕发,他自己知道这一点),不是吗,我的朋友,(他转身朝向捷克学者,后者立即出现在摄影机镜头上,点了一下头像表示“是”。)您以生命、以所受的苦难证实了这一点,是的,你对我证实了这一点,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总是反叛,反抗压迫,不仅为了反抗压迫……”(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彭德凡才知道使用这种长而有效的停顿;之后,以低沉的声音说:)……
也为了反抗并非我们选择的生存状态。”
反抗并非我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最后这个句子,他即席演说的精华,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绝美的一个句子;立刻将他从政客的说教大大提升,置身于他国家最伟大的灵魂之列:卡缪(Camlls)可能会写出如此一个句子,或者马列候(Malraux),或者沙特(Sartre)。
英玛菊娜塔,幸福万分,向摄影师打了个手势,摄影机便关了。
此时捷克学者靠近贝克,对他说:“很美,真的,非常精采,但请客我告诉你米基耶维滋并不是……”
在此番公众演说后,贝克仍在陶醉之中;以坚定的声音,嘲弄且高声地打断捷克学者:“:我知道,我亲爱的同僚,我如你一样知道地清楚,米基耶维滋不是昆虫学家。诗人同时是昆虫学家是很少见的。但除了这个缺陷,诗人是所有人性的骄傲,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昆虫学家们,连同您本人,皆属其中。”
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扬起,像被积压许久的蒸气:事实上,自从察觉这位被自己感动的先生忘了念他的演讲稿后,所有的昆虫学家都忍俊不住。贝克无礼的话语终于让他们解除顾忌,而尽情放声大笑。
捷克学者瞠目结舌:他这些同僚不到两分钟之前表现的尊敬到哪儿去了?他们怎么可能笑,怎么敢笑?人怎么能如此容易由崇敬转至鄙视?(当然能,朋友,当然能。)好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稳定的吗?(当然是,朋友,当然是。)
正值此时,英玛菊娜塔靠近贝克。她大声且醺然地说:“贝克,贝克,你太棒了!你就是这样!喔!我好崇拜你的嘲讽!虽然你曾以此让我受伤!你记得中学时候吗?贝克,贝克,你记得唤我为英玛菊娜塔吗?夜里扰你睡眠的小鸟!骚乱你的梦!我们一定得合作拍个片子,一个你的专访。你应该同意只有我有权利这么做。”
昆虫学家们的笑弥补了面对捷克学者的失败,笑声在贝克的脑中回荡使他飘飘然;在这种时刻,强大的自我满足充塞着他,常会使他做出自己也会吃惊的未经思考的行动。让我们原谅他即将要做的事吧。他抓着英玛菊娜塔的手臂,拉到一旁以免别人听到,他以低沉的声调对她说:“滚蛋,你这老婊子,和你那些生病的邻居们一起滚,夜里的鸟,夜里的恐怖,夜里的噩梦,我愚蠢的回忆,我糊涂的纪念碑,我回忆中的垃圾,我年轻时代臭气冲天的排泄物……”
她听他说着,不能真正相信她所听到的。她想这些可怕的字眼,他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为了混淆视听,为了欺骗听众,她想这些话语只不过是一个她不能了解的诡计;她轻声、天真地问:“作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为什么?我该如何了解?”
“你该了解的就是我所说的!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婊子如同婊子!讨厌鬼如同讨厌克,噩梦如同噩梦,排泄物如同排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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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从大厅吧台,凡生观察着他鄙视的目标。整幕戏在他面前十公尺处演出,他并没听懂话的内容。有一件事却相当清楚:贝克在他眼前表现的正如彭德凡一直向他描述的:一个大众媒体的小丑,哗众取宠的家伙,自以为了不起,一介舞者。无疑地,因为他的莅临,才会有一组电视工作人员垂爱眷顾昆虫学家!凡生注意观察他,一面研究他舞蹈的技巧:眼光不断投向摄影机的身段,他永远扭身人群之前的敏捷,为了吸引注意力所作的手势的高雅。当他拉着英玛菊娜塔的手臂时,凡生忍不住嚷道:“瞧瞧他,他唯一在乎的,是电视台的女人!他可没拉着那位外国同僚的手臂,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同僚们,尤其当他们是外国人时,电视是他唯一的主人,唯一的情妇,唯一的姘头,因为我打赌他没有其他的,因为我打赌他是全宇宙最没种的一个。”
奇怪地,这次他的声音,尽管令人不快的微弱,倒让人听得一清二楚。事实上,他经历的此刻,是即使最微弱的声音也足以让人听见的一个时机。是你无论说什么想法都会令人恼火的时刻。凡生推演着他的思想,才智横溢且尖锐,他谈到舞者与他们和天使缔结合约之种种,愈来愈得意于自己的滔滔雄辩,他尽情挥洒,如同攀登通往天际的阶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穿着三件式西装,耐心地听着他看着他,如同潜伏的一只猛兽。随后,当凡生滔滔话语穷尽时,他说:“亲爱的先生,我们无法选择生存的时代,而我们都活在摄影机之下。从此这也将属于生存状态的一部份。甚至当我们发动战争时,也是在摄影机的镜头下。当我们要抗议无论什么事,不靠摄影机是无法成功的。我们都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说:我们要不是舞者,否则就是逃兵。亲爱的先生,您似乎感慨时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头朝后走!回到十二世纪,您愿意吗?但那时您或许会反抗天主教堂的兴建,将它们视作现代化的野蛮!那就回到更远古!回到猴群之中!那儿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威胁,那儿你才会安稳,在猕猴的无暇天堂中。”
面对一个尖刻的攻击,最令人丢脸的就是找不出一个尖刻的反击。在一阵无法形容的困窘中,一阵嘲弄笑声中,凡生,卑懦地,退缩了。一分钟的沮丧之后,他想起茱莉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觉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饮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拿起两杯威士忌,一杯给自己,另一杯要拿给茱莉。
穿三件式西装先生的身影如一根刺深植在心上,摆脱不去;这在他正要勾引一个女人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如何能勾引她,当他正被心上的刺搅得浑身疼痛呢?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抛弃了我呢。”
他因此知道她在乎他,这使他从刺痛中稍减痛苦。他重新试着表现扭力,但她戒心已起:“别说笑了。你顷刻之间已经变了。你遇到认识的人了?”
“才没有,没有啦。”凡生说。
“就有,一定有。你遇见了一个女人。而我希望,如果你想和她走,你大可以走,半小时之前我还不认识你。我大可以继续不认识你的。”
她愈来愈悲伤,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比他引发一个女人的悲伤更妥贴的抚慰了。
“才没呢,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女人。有个讨厌的家伙,一个凄惨的笨蛋,我和他争执了一会儿。如此而已,如此而且,”他如此真诚地抚摸她的脸颊,如此温柔使她消除疑虑。
“你还是,凡生,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来,”他邀她一块儿到吧台边。他想以威士忌拔除心上的那根刺。穿三件式西装的高雅男士依旧在那儿,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他身分没有任何女人,这让有茱莉为伴的凡生很舒服,他觉得她一刻比一刻更美了。他又拿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她,倾身对她说:“你看那里,看到那个穿三件式西装的蠢蛋了吗?戴眼镜那个。”
“那个?凡生,他一无是处,狗屁不如,你何需挂心?”
“你说得对。他是个变态。是个性无能。是个没种的家伙,”凡生说,他觉得茱莉在身边使他远离了挫败,因为真正的胜利,唯一算数的,是在这些不近女色的怪异昆虫学家之列中火速勾上一个女人。
“狗屁,狗屁,狗屁不如,我说真的,”茱莉重复说。
“你说得对,”凡生说:“如果我还挂心着他,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白痴。”此时在吧台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他们走到花园中,散步,又停下拥吻。他们看见草地上的凉椅便坐下。远处传来河水呢喃。他们心荡神驰,不知道受了什么吸引;我却知道:他们听见的是T夫人的河水声,那爱情之夜的河水声;从时间之井中,那享乐的世纪给凡生一个秘密的致意。
他呢,如同感知到了一般:“从前,在这些城堡中,是狂乱无度的。十八世纪的萨德,你知道。萨德侯爵。《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La PhilOSOpie dans ieboudoir),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一定得看。我可以借你。那是狂欢之际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谈。”
“好。”她说。
“四个人都赤裸着,正在交欢,一起。”
“噢”
“你会喜欢,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说。但这句“我不知道”并不是一个拒绝,而是一个足为楷模的谦逊,令人感动的真诚。
拔取一根刺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可以控制伤痛,压抑它,假装不再想,但是这种假装是一个努力。凡生如此热切地谈到萨德和狂欢,并非真想带坏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记三件式西装高雅男人重创他的伤。
“一定会的,”他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拥着她吻着她。“你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那样的。”他想列举出这本名叫《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的古怪书里他记得的几个句子、几个情况。
之后他们起身,继续散步。一轮明月从树叶缝中浮出。凡生凝视着茱莉,突然,他神魂颠倒:明亮的光芒授与这年轻女子仙女般的美丽,让他吃惊的美丽,他一开始在她身上没察觉的美丽,优雅、纤细、清纯、无法接近的美丽。突然,他不知为什么,想像着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这个影像就在那儿,他摆脱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为它,三件式西装高雅男士的身影(终于,终于!)完全消逝了。好几杯威士忌都未达成的功簇,一个屁眼在一秒钟之内便完成了!凡生拥着茱莉,吻着她,轻抚她的胸部,凝视着她仙女职纤细的美丽,此时,他不断地想着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诉她:“我轻抚着你的胸部,但我只想着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话说不出口。他愈想着她的屁眼,茱莉就愈显得洁白、透明、神圣,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24
薇拉睡着,而我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望着两个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园中散步。
突然我听见我拉呼吸加速,转头望向床边,我以为她立即要尖叫起来。我从未看过她做这种恶梦!这城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醒她,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怖。她向我叙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场高烧之中:“我在这个旅馆中一条很长的走廊上。忽然,远处,一个男人出现了并且朝我跑来。到我面前十几公尺处时,他开始尖叫。你能想像吗,他说的是捷克语!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米基耶维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维滋是波兰人!”之后他靠近我,威胁的神情,离我只几步之遥,就在那时你把我叫醒了。”
“对不起,”我对她说:“你是受了我胡思乱想的影响。”
“怎么会?”
“就好像你的梦是我丢弃告废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在写一本小说吗?”她忧虑地问我。
我点点头。
“你常对我说有一天要写一本小说,里头全都是嘻笑怒骂。只凭高兴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担心这个时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头又点得更低了些。
“你记得你母亲常说的吗?我耳中她的话恍若昨日:米兰昆,别再开玩笑了。没有人会了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会讨厌你。你记得吗?”
“记得,”我说。
“我想提醒你,严肃一点才能保护自己。嘻笑怒骂会遭致狼群攻击。你知道她们正在伺机而动,那些狼。”
说完这个可怕的预言,她又睡去。
25
约莫就在此时,捷克学者回到他的房间,失望已极,灵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着贝克的嘲讽后爆发出的笑声。他依然呆若木鸡:人们真能如此轻易地由崇拜转化为轻视吗?
事实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对他的宠幸消失于何方了呢?
这便是对时事趋之若骛者弄错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历史为某事件打上聚光灯只不过在最初的几分钟。任何的事件被称为时事,并非在它持续的时间当中,而只在发生的短暂时间中最初的那个片刻。电视观众悉心收看的索马利亚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吗?他们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马利亚这个国家依旧存在吗?或者,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存在过?还是只是个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们陈述历史的方式就像一场一连串诠释一百三十八首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乐会,但每一首只演奏前八小节。十年后同样一场音乐会,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个音符,一百三十八个音符串成一个旋律。二十年后,贝多芬所有的音乐将被概略为一个很长的高音符,如同他聋了的那天听到的那个音,无止境且高尖。
捷克学者沉浸在他的忧伤之中,如同一种安慰似的,他想到当建筑工人那个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遗忘,他却存留一个实际且具体的回忆:一个完美的肌肉组织。一个满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脸庞,因为他相信在场的没人拥有像他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看似可笑的想法让他好过多了。他脱下外套,脸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对自己很满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筑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后一起到工地后面的小水塘游泳。说真的,那时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乐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爱因斯坦,他们喜欢他。
他突然有一个无聊的想法(他察觉了这很无聊,甚至因此高兴),他想去旅馆中华美的游泳池游泳。带着愉快且自觉的虚荣心他要在这矫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义的国家的孱弱知识份子面前展现他的体格。
幸好,他把泳裤从布拉格带来了(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穿上它,看着镜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头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谁想否定我的过去,瞧瞧我的肌肉,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想像自己的身体漫步在游泳池畔,对那些法国佬显示一个非常基本的价值,就是体型的完美,这是他能引以为做,而人们则一点也没想到的优点。他觉着半裸着走在旅馆走廊上有点不得体,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脚呢?光着脚或穿着鞋都不适合;他决定只穿上袜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镜子。又一次,他的忧郁混合着骄傲,又一次,他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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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眼。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字眼来说它,例如吉约姆·阿波林内(Guillaume Apollinaire)就说:身体的第九扇门。他描写女人身体第九扇门的诗有两个版本:第一版本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封他在战壕中所写的信中寄给他情妇露(Lou),另一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一日从同一地点寄给另一个情妇玛德莲娜(Madeleine)。两首诗皆美,因想像不同而相异,却又因型式而相同:每一节描写他爱人身上的一扇门:一只眼,另一只眼,一耳,另一只耳,右鼻孔,左鼻孔,嘴巴,之后,在写给露的诗中,“臀部之门”,最后,第九扇门,阴户。但在第二首写给玛德莲娜那首中,诗尾的门有微妙的改变。阴户倒退为第八扇门,屁眼自“珍珠双峰中”开启,成为第九扇门:“比其他的还神秘”,无人敢提及的“妖术之门”,“崇高无上之门”。
我想到这两首诗之间所差距的四个月又十天,四个月阿波林内在壕沟内沉浸于强烈的色欲幻想之中,使他有如此观点的改变,带给他如此一个启示:屁眼才是裸体所有核能集中的神奇之点。阳门当然是很重要(当然,谁敢否定?),但重要得太正式,这是个公认的、定位了、控制了、评论了、检讨过、试验过、被监视、被吟咏、被赞美的地方。阴门就是:喧扰人性相聚的吵闹的十字路口,世世代代经过的隧道。只有傻瓜才会以为这是隐密之所,其实它再公开不过了。真正隐密的地方,面对它连色情电影都得屈服的,就是屁眼。崇高之门,崇高乃因为它最神秘,最隐密。
这个智慧,花了阿波林内枪林弹雨下的四个月,凡生在和被月光洗涤白净的茱莉一次散步中便获得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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